毛雪
中國美術學院 310024
“同構”本是數學詞匯,是指一個保持結構的雙射,即可理解為具有相同組構關系的現象。“聯覺”,是指一種感覺導致第二種感覺非自愿聯通的現象,是人們視覺、聽覺、味覺、觸覺、嗅覺的多感官相互融合。例如品嘗聲音、聽到色彩、聞到色彩等都是一種“聯覺”現象。其中,視覺色彩與聽覺音樂之間的同構聯覺最為常見,例如音樂上的高調容易與色彩中的高調相對應,并且在內心深處形成一種興奮的情緒共鳴。因為有聯覺的對應關系,就會帶動人們產生聯想。這種具有直覺類比性的事物在人的感覺中發生的聯覺稱之為“同構聯覺”。
色彩與音樂的同構屬性,在色彩學與音樂學界中都有一定學術研究成果。在音樂學層面探討“色音聯覺”問題,可追溯到中國古代,《道德經》記載:“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中國傳統五色,赤、黃、青、黑、白,對應于中國傳統“五度相生律”宮、商、角、徵、羽。早在我國宋朝,教坊樂工的分類一般都稱之為“色”。《夢粱錄》(吳自牧,宋朝)中曾記載:“散樂傳學教坊十三部,惟以雜劇為正色。色有歌板色、琵琶色、箏色、方響色、笙色等”。
在西方音樂學層面,美國作曲家馬利翁曾言:“聲音是聽得見的色彩,色彩是看得見的聲音”。馬利翁以色彩為尺度,將樂音與12個色調顏色相對應,用聲音把特定的音調和大腦中特定的顏色聯系起來,建構其音色系統(1919)以及馬利翁色階 (1921),使聽者能夠自然地體驗到音色同構的聯覺感受。(如圖1)法國印象派作曲家克勞德?德彪西成名曲《大海》受到莫奈、畢沙羅等印象派畫家“時空色彩”的繪畫影響,用豐富變化的和聲和琵音,在聽者內心形成色音同構的詩意意象。從而提出:“音樂是賦以節奏的時間和色彩構成。”

圖1 馬利翁音色系統
在色彩學層面,探究“色音同構”關系的研究,可追溯到牛頓,早在1665年他就論證了音階和色階中的各個成分是完全對應的。并發現C、D、降 E、F、G、A、降B這七個音與紅、橙、黃、綠、青、藍、紫七種顏色相對應。 此后,不同時代的色彩學家都形成了不同的“音色同構”系統。例如喬治?菲爾德在《類比哲學論綱》(1839)中提出藍色、紅色和黃色三種原色是神圣三位一體的象征。他還認為它們具有和聲與旋律的意義,藍色為C音、紅色為E音、黃色為G音三個音符,紫色和橙色的第二個音符是D和F。色彩明度上的明與暗色調分別代表音樂的高調與低音調。 (如圖2)

圖2 菲爾德音色系統
色音同構關系的探究不光只停留在音樂學與色彩學本體研究層面。在設計學領域,宋建明教授就曾提出“城市色彩主旋律”的概念。從色彩效果層面,將城市意象與色調進行演繹,以便使色調內在的價值顯現出來。 利用色音同構理論,在專家語境與公眾理解語境間架起了溝通的橋梁。
此節,筆者選取繪畫藝術中日本東山魁夷的畫作《青響》與德國作曲家巴赫的賦格曲《哥德堡變奏曲》相比較,以旨在解析色音同構的可能性。
所謂“遞歸”就是嵌套,各種各樣的嵌套。 可被理解為一種自我循環的遞進與回歸,可理解為一種自我復制。
筆者在研究日本國寶級畫家東山魁夷的畫作中發現,其在藝術創作中常常使用“遞歸”的方式進行藝術創作。其畫作中常常以單體物象的不斷遞歸而形成群體性的虛實意境。比如他常常通過一片葉子、一朵花、一棵樹、一座建筑等的反復遞歸與重復排列,形成富有節奏卻靜謐悠遠的畫面意境。
此外,東山魁夷“遞歸”的創作方式,不但體現在形態構圖上,同樣也表現在色彩構成上。筆者以《青響》(1960)為例,其色彩的遞歸性。其中,通過不斷重復“遞歸”青色的單體樹木,形成繁茂的大面積且有微妙的變化的同類青色,營造出一種大自然的崇高與靜謐之感。并且,畫面黃金分割處為通過一道小面積的白色的細小的瀑布,與整體青色調形成強對比。(如圖3)誠如東山魁夷所言:“我表現的并非瀑布白色的聲響,而是山谷樹木巍巍的綠色旋律。” 通過不斷“遞歸”的青色系,形成具有秩序感且有微妙變化的青響。整體畫面一看似寧靜,實則凝固著強烈的“自然力”的崇高感。

圖3 東山魁夷《青響》的色彩構成
東山魁夷極愛青色。“青色世界被視為我的特質,青色是維系感覺和精神世界的顏色,發澀的青色更表現出接近精神世界的傾向。” 綜上所述,東山魁夷以“青”為色,“響”為音,運用青與白的色彩面積對比,輕重緩急來顯示出“聲音”這一審美意味,用色彩營造出聲音的流動性與空間的空靈感,并體現其內心的空靈之感。
賦格通常建立在一個主題上,以不同的聲部、不同的調子、偶爾也用不同的速度或上下顛倒或從后往前地進行演奏。 通俗來說,賦格是指通過精心的“對位法”設置,使同一個旋律在時間上逐次展開,并反復出現與互相配合,不斷循環形成旋律優美的復調音樂。這種“不自由賦格”就是“卡農”的譜曲方式,類似不同時空的“自己”間的對話,即過去的自己與現在的自己和未來的自己共舞。
而其中將賦格技法推向巔峰的,正是德國巴洛克作曲家巴赫。巴赫的《哥德堡變奏曲》正是一首鏡像卡農,也是一首典型的賦格曲。通過平移、增減、鏡像、旋轉、無窮等數學界中的不同方式,巴赫將三個互相映襯的主音鏡像翻轉,成為六聲部,交錯重復奏出,形成復調音樂,形成在統一中求變化,在變化中求統一。
筆者將巴赫《哥德堡變奏曲》主調用一組顏色色塊來可視化,發現其他聲部都用其鏡像后得出,形成一組可視化音樂色譜,可理解為一種色彩聽覺。(圖4)

圖4 巴赫《哥德堡變奏曲》色彩可視化
筆者將東山魁夷的《青響》與巴赫的賦格曲《哥德堡變奏曲》進行對比研究,將兩者“色音同構聯覺”關系總結為三方面,即形態同構聯覺、調式同構聯覺、情感同構聯覺。(如表1)

表1 東山魁夷畫作與巴赫的賦格曲的色音同構聯覺關系
其一,形態同構聯覺:
東山魁夷的畫作與巴赫的賦格曲都蘊含著遞歸的形式,即可理解為一種自己與自己產生關系的時空對話,是一種尋找自我的表現。東山魁夷畫面的元素多以大自然的物象為元素,并觀物取象,簡化為簡潔圖形,以圖形重復、鏡像,遞歸的方式進行組合。這與巴赫的賦格曲運用一個單元音節作為主音節,并不斷重復、鏡像,形成復雜的賦格曲一致。若將東山魁夷與巴赫的單體元素形態賦予相同色塊,會形成類似的自相似色彩形態的同構。
其二,調式同構聯覺:
東山魁夷畫面的色彩調式大多為主色調為主,大面積主色與小面積的輔助色與點綴色的色彩構成。其畫作描繪的都是普通的風景,強調整體性,還原物象本身的自然狀態。巴赫的賦格音樂調式同樣選取簡單的單元音節作為主音節,經過不斷地鏡像與對位法,形成復音,給人以一種看似變化繁雜的實則統一的調式感。兩者都是在變化中求統一,在統一中求變化。
其三,情感同構聯覺:
東山魁夷畫作與巴赫的賦格曲作為色彩視覺與聽覺藝術的代表,都能夠激發人們的聯覺感受,聯覺帶動聯想,從而使音樂與色彩都具有象征意義,成為情感符號的通感語言。這也是為何兩者總能給人一種“遙遠的相似性”。 東山魁夷的畫,總是帶著淡淡的哀愁與美麗。它的風景不是靜止的,而是等一陣春風拂面而來,給人以寧靜、崇高、無限之感。同樣,巴赫的音樂從不追求優美的旋律,它總是利用常數,去推導變量,用最精制的對位法,窮盡音樂的可能,給人以崇高的希望。
通過上文對“色音同構聯覺”的學理追溯與梳理以及案例比較,筆者將“色音同構聯覺”現象進行理論建構,將其總結為四大維度,即來源同構聯覺、形態同構聯覺、調式同構聯覺、情感同構聯覺,進而形成“色音同構聯覺”關系的理論模型。(如圖5)

圖5 色音同構聯覺理論模型
其一,來源同構聯覺:“色與音同是源于物體受外‘力’作用的物理效應。”
人類對色彩的來源的科學認知可追溯到17世紀,物理學家牛頓通過三棱鏡色散實驗,揭示了光與可見色譜的關系。色彩是通過光波傳播,光照射到物體后,經反射到人眼視錐細胞后,進入大腦,所形成色彩現象,并形成色彩感受。(如圖6)

圖6 色彩可視過程
音樂作為一種聲音,是因振動產生的聲波,通過介質傳播并能被人聽覺器官所感知的波動現象。(如圖7)誠如許慎所言:“音,聲也。生于心,有節于外,謂之音。”由此可見,音樂和聲音的區別在于音樂是能夠直達人心的藝術。

圖7 音樂可聽過程
綜上所述,色彩與音樂的來源都是借助外力,色彩通過光波與音樂通過聲波形成,并分別作用于視覺和聽覺,色彩隨形賦彩,音樂因聲傳播,并帶動心理的聯覺,從而形成人們的豐富聯想,形成共振與通感。
其二,形態同構聯覺:色彩與音樂都具有單元形態的同構性。
色彩可被理解為物體的形態邊界,色彩與色彩的邊界就是形與形的邊界,可將其理解為“隨形賦彩”。單一事物的色彩作為一個視覺形態的元件,可復制、遞歸、變換后組構為具有復雜色彩關系的色彩形態。同樣,樂曲的譜寫同樣也是運用一個單元音節作為音樂的元件,從而形成復雜的音樂形態。
其三,調式同構聯覺:色彩與音樂都具有調式的節奏秩序特性。
在色彩學本體研究中,“色”指“單色”,可用色彩三要素,即色相、明度、艷度來描述的單一色彩狀態。“彩”指“多色”,由多種顏色交織而成,可用彩色度,即多彩性來表示。其中,“色調”是指畫面的整體色彩關系。原引自音樂術語,俗稱“調子”。像音樂的樂譜一樣,色彩色調的構成,包括主色、輔色、點綴色。其中,色彩調式指色調構成在色彩內在結構方面的客觀關系,例如高短調、中長調等。色彩調性是指不同的色調會引起人們不同的色彩心理感受。客觀的色彩的調式能夠使人們形成主觀的色彩調性感受。例如,高短調會給人一種明亮、輕快的感受。
無獨有偶,與色彩三要素相同,聲音也具有音量、音調、音色三要素。其中,音調是聲波振動的頻率高低。物體振動得快,發出聲音的音調就高。振動得慢,發出聲音的音調就低。同樣音調如色調一樣,會形成不同的調性感受。如音調高的音樂給人的調性感受為輕,短,細。音調低的音樂則給人以重,長,粗的調性感受。
其四,情感同構聯覺:音樂與色彩具有情感的符號性聯想與象征性語義。
色彩刺激視覺,聲音刺激聽覺,視覺與聽覺激活聯覺,聯覺帶動聯想。通過人類豐富的聯想,使得音樂與色彩都具備符號性與象征性,進而產生共情、共感、共震的感受。誠如瑞士符號學家索緒爾所提出的符號學的能指與所指。音樂與色彩語言都具有“能指”的形式特征以及“所指”的精神內核兩個部分。
音樂是以音調節奏塑造形象,以音調旋律表達情感的藝術。而色彩則以其明晰的色相和豐富的色調傳達情感的藝術。音樂與色彩的符號性在心理層面的映射,主要體現在三個層面。第一個層面為條件反射所引起的心理印象與聯覺感受。例如人們看到紅色,內心會涌現熱烈與興奮,聽到民族樂器嗩吶會感到亢奮;第二個層面為符號聯想。伯牙遇子期之所以能夠音中見高山流水之形,并在形中辨音,便是符號聯想使然。第三個層面,體現在象征層面的符號語義,即一種社會共同認知下的社會符號,是經驗的普遍化。正是由于色音的象征符號意義,才使得色彩與音樂能夠打破國界,成為人類世界共通的“心靈語言”。
通過對色音同構聯覺的文獻梳理,以及對東山魁夷畫作與巴赫的賦格曲的對比研究,本文建構了色音同構性聯覺的理論體系,即四大維度,來源同構聯覺、形態同構聯覺、調式同構聯覺、情感同構聯覺。
本文在色彩學研究的理論層面具有一定意義,將色彩與音樂間的來源、形態、調式與情感進行連接。尤其,強調色音同構聯覺在情感符號性上的三個層面,第一個層面為條件反射所引起的心理印象。第二個層面為符號聯想。第三個層面,體現在象征層面的符號語義。在理論層面,從跨學科的綜合學科視角構建普世的音色同構聯覺理論。在應用場景層面:跨越視覺或聽覺的單一感受,以色音聯覺的方式,為視聽藝術中的“有色聽力”等藝術創作效果提供理論依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