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析豬八戒的凡人形象及其文化意蘊

時莉雯

摘 要：作為我國古典神魔小說的典范，《西游記》中塑造的經典形象眾多，豬八戒便是其中之一。在世人眼中，他和無所不能的孫悟空相比，顯得不夠完美，而豬八戒作為一個不完美的形象，其身上也有許多人性缺點。正因如此，豬八戒不是高高在上的英雄，而是貼近現實的異形普通人。研究豬八戒的凡人形象有助于我們思考豬八戒形象下蘊含的深厚文化價值。

關鍵詞：豬八戒 形象 凡人 價值 DOI：10.12278/j.issn.1009-7260.2022.04.001

《西游記》中的人物形象大多都是集動物性、人性和神性為一體。豬八戒作為最有個性的形象，深刻反映了人的本質，具有深遠的現實意義。他有豬的外貌和生活習性，也具有一個普通人的優點和缺點，是小說中最接地氣，最具人文主義色彩的形象。作者立足世俗社會，把人性的缺點直觀地展現出來，引起讀者的反思和思考。豬八戒形象真實鮮活，有血有肉，也給全書增添了喜劇效果。讀者笑過又會感到一絲絲悲涼，可以說豬八戒身上也有著濃厚的悲劇色彩。本文將研究立足點放在豬八戒的凡人形象上，深度分析豬八戒凡人形象的具體表現，深度挖掘作者創作這個形象的時代背景，以及對于現代社會的價值。

一、不完美的凡夫俗子

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提到“神魔皆有人情，精魅亦通世故”，《西游記》在人物塑造方面充分體現了這一點，書中的人物最突出的特點就是三性合一，并突出人性。在《西游記》中，與近乎完美，脫離世俗社會的孫悟空相比，豬八戒有著各種各樣的小缺點小毛病，他貪財好色，愛偷懶耍滑，取經意志不堅定，卻又有普通百姓的勤勞憨厚和機智聰明等品質。

豬八戒有著普通老百姓的七情六欲，在取經過程中，他沒有唐僧堅定的取經決心，也沒有孫悟空高超過人的技藝，他更在乎個人的利益得失，他經常的想法就是成家立業，娶妻生子過自己的小日子。他貪吃愛吃，吃的過程更是洋相百出，在五莊觀時，他和悟空沙僧偷吃人參果，他是怎樣吃的呢？囫圇吞咽下肚，還反問悟空、沙僧，人參果是什么味道。八戒吃米飯是一口一碗，可見在八戒這里吃是一種物質需求，是他的基本欲望。他還貪戀美色，這常常會給師徒四人的取經帶來很多小麻煩。豬八戒原是天上的天蓬元帥，后因喝醉酒調戲嫦娥被貶下凡，不小心投胎到豬道，成為豬精。由此可見，好色是豬八戒的性格缺陷的設定。在第二十三回里，四位菩薩變成美女來試探他們師徒四人的決心，面對家財萬貫，良田千畝以及數不盡的金銀珠寶，和三個貌美如花的美女，文中直接生動地描寫到：“你看那豬八戒，眼不轉睛，淫心紊亂，色膽縱橫。”最后甚至提出要娶老婦人為妻，可以說是色膽包天。雖說八戒跟隨唐僧取經，成為一名和尚，但他始終都色心不改。在第七十六回中，悟空變成勾司人要取豬八戒的性命，要索要一些盤纏，八戒傻乎乎地將藏在耳朵的四錢六分拿了出來，從中可以窺見八戒像凡人一樣對財富的渴望。此外，豬八戒是取經過程中意志最不堅定的人，全書中他膽小怕事，遇到困難就退縮，甚至出現臨陣脫逃的行為。每當師父被妖怪抓走，他第一時間不是想到解救師父的辦法，而是三番兩次鼓動沙僧分行李。在第三十回里，師父被妖怪變成了老虎，小白龍馬也受傷了，沙和尚也被生擒，面對這樣的情況，他不想法子解救他們，而是一門心思就想著把行李分了，散伙回他的高家莊，再去做他的回爐女婿。他身上的好逸惡勞、好吃懶做、自私自利等性格體現了俗世社會每一個普通人都會有的欲望和缺點。作者保留八戒“好色”的缺點，但這好色不是單純的追求，而是在明代中葉思想解放的環境下，作為普通人的一種精神訴求，肯定了人的正常欲望。人性的缺點也是人的一部分。吳承恩也通過八戒身上人性的缺點，折射到現實社會中的人。

豬八戒還有著勤勞踏實，機智憨厚等優秀品質。在困難重重的取經過程中，大部分的臟活累活都是豬八戒來干。第三十八回，豬八戒馱著烏雞國王的尸體，臭水腌臜弄得他一身污垢，但他并沒有抱怨什么。在六十四回中，師徒四人遇到了荊棘林，正是豬八戒用他的九齒釘耙花了一天一夜推開荊棘，幫助師徒四人走出困境。豬八戒也有著機智憨厚的一面。他總是能在遇到一些突發狀況時展現自己的智慧。這種智慧不是大智慧，更類似于普通百姓的生活智慧。而且是孫悟空以及其他成員所不具備的，這種智慧在很多情況下幫助取經團隊順利度過危機。當師徒遇到天河時，豬八戒想到可以在河中投鵝卵石來判斷深淺，能濺起浪花說明水淺，沉底則說明水深。當通過結冰的通天河，八戒提出用稻草包住鞋可以防止打滑，不僅如此，還把九齒釘耙給師父，怕他掉進河里無法爬出。這些都體現他獨特的民間智慧。當真假唐僧出現，大家難以辨認時，豬八戒笑著說：“說我呆，你比我又呆哩。”提出讓悟空忍著頭痛，師父念緊箍咒，不會念的就是妖怪了。這也能看出八戒在緊急時刻還是有著屬于他獨特的智慧。

總之，豬八戒有著平凡人的質樸機智，也有著人的欲望和缺點。如果孫悟空是完美人格的代表，那么我認為豬八戒可以說是一個本真的生命形態，真實不虛假，有著人的本能欲望，也有著美好的一面。

二、悲喜交加的性情中人

我們不可否認豬八戒的是取經隊伍里的開心果，給原本枯燥的漫漫取經路增添了快樂。從他的外貌，語言動作描寫可以看出。他長嘴大耳，黝黑粗糙的皮膚，憨憨傻傻的性格，滑稽有趣的語言，給整部《西游記》增添了笑點。可是，讀者哄笑過后，又會產生落寞，因為到了最后，豬八戒苦苦追求的欲望訴求沒有得到滿足。

八戒擁有喜劇性格，粗糙的外表下，卻有一顆柔軟的心。他樂觀自信對待人生，在第二十回面對老者對他長相的嫌棄時，他自信地說出：“我們丑自丑，卻都有用”當八戒錯失天竺國公主的繡球時，沙僧調侃他癡心妄想，而八戒卻說：“你這黑子不知趣！丑自丑，還有些風味。自古道，皮肉粗糙，骨格堅強，各有一得可取。”讀者在八戒的自信中感受到了豬八戒帶給我們的幽默，這樣的幽默是坦誠從容的樂觀，是不以為意的瀟灑。不僅僅在外表上，作家在塑造豬八戒形象時，也賦予了豬八戒詼諧幽默的語言體系。在八戒誤喝女兒國的子母河水而懷孕時候，八戒妙趣橫生地說：“爺爺呀，要生孩子，我們卻是男身！那里開得產門？如何脫得出來。”總之，八戒外在的丑與他言行的不協調，形成了他的喜劇性格。從更深層次上來講，八戒最為突出的喜劇形象在于他的“真實”，雖然憨憨傻傻，有時候愛耍小心思，但是他對人非常真誠，不做作，當妖怪拿出假的唐僧頭來時，八戒抱著頭，跑下山崖，在向陽處，找了藏風聚氣的地方，又拿釘耙筑了個坑，妥善地把頭埋了。埋了后還提出要尋什么東西來供養。這一系列的行為，不難看出八戒對師父的真感情，這不是假裝出來的，而是發于內心的真情。

然而，有學者認為，八戒是一個悲情人物，八戒沒能擁有美滿的婚姻生活，他的取經事業也成為愛情悲劇的延續。八戒犯了錯，從天蓬元帥到野豬精，從天上到凡間，從神變成豬，這是何等大的生活打擊，而他的一生也充滿坎坷。他本沒有想要通過西天取經修成正果，卻不得不通過取經事業修煉自己。他的人生終點也許不是去往西天的路，而是高老莊。就像淮茗的《西天路上的凡夫俗子——豬八戒悲劇新說》認為讓豬八戒這樣一個以老婆孩子熱炕頭為人生最高理想的凡夫俗子去完成寂寞枯燥的取經事業，這本身就是悲劇。理想與現實的矛盾，追求和崇高的沖突造成了八戒內在的痛苦。成熟的文學作品都是有悲劇色彩的，對于《西游記》而言，八戒的要而不得使得作品增加了悲情色彩，增加了全文的思想深度。從這個角度出發，《西游記》也是一部悲劇，唐僧順從權威，完全按如來佛祖的意愿通過西天取經修煉成佛。孫悟空通過放棄自己的抗爭精神才修成正果。他一次次地除妖降魔，一次次挽救師父于危難之中，但這真的是有意義的嘛？一次次去降妖除魔，但后面還是有無盡的妖魔。好似這一切都沒有意義沒有結果。同時，悟空頭上的緊箍咒更像是世俗責任的重壓。由此觀之，豬八戒作為《西游記》這部有著悲劇色彩名著的主要人物，他的經歷，他的掙扎與矛盾也集中體現了這部悲劇的特征。

三、豬八戒凡人形象的價值和意義

文學作為一種意識形態，總是受一定政治、經濟、社會等基礎的制約。文學家是生活在一定的政治、經濟和社會文化氛圍之中的，他們在文學作品中所表達的思想及觀點，總是帶有他們所處的那個時代的烙印。豬八戒與孫悟空代表的英雄不同，吳承恩有意將他與明清社會的鄉村勞動人民相對應，使他身上表現出濃烈的世俗性，以好色貪財，貪小便宜以及自私自利等缺點體現時代背景。明代中期以后，隨著思想控制的逐漸放松，加上心學思潮的盛行，個人情趣逐漸獲得認可，以至發展到明代后期的極度張揚。同時，明代中葉商品經濟發達，出現了資本主義萌芽，農耕經濟逐漸向商品經濟轉變，社會生產向專業化和商品化發展，小生產者和小市民階層興起，社會思潮發生變化。因此，豬八戒的凡人形象或多或少具有那個時代的思想特色。另一方面，經濟的快速發展勢必會帶來思想的解放，對明清文學影響最大的就是心學，心學鼓勵人們從外在的關照到內心的覺醒，人們努力脫去宋明理學“存天理，滅人欲”的枷鎖，追求自己的本能欲望。這與豬八戒關注現實社會，追求人生幸福不謀而合的。作者吳承恩在這樣的思潮影響下，對人的缺點不足不是帶著批判的態度，而是通過豬八戒這樣一個形象向我們傳達，不完美的人性缺點也是可以理解，可以接受的。本人以為，在《西游記》中明代心學有兩個層面，由低層面的本我到高層面的超我，這兩個層面分別體現在豬八戒和孫悟空身上。豬八戒代表人類基本物質需求，孫悟空代表至高至善完美人格的追求。吳承恩想要借助豬八戒這個形象向世人傳達這樣的訊息：豬八戒這樣一個滿身小缺點，貪吃好色，愛偷懶耍滑的人，經過西天取經這一歷程，最后修成正果，被封為凈壇使者，那么世人是不是也可以經過自省和困苦磨礪，以達到更好的自我。

此外，豬八戒又是農民形象的化身，他以土地為本，不信仰神、道和佛，只追求普通美好生活。他率性而為，活得最像“人”，他的生命價值不龐大，甚至說他的追求很普通，很簡單。他就是一個普普通通，踏踏實實的凡夫俗子;一個甚至普通百姓都可以輕松嘲笑并調侃的對象。他的存在也是作者吳承恩的一種呼吁，呼吁統治者關心勞苦人民的物質精神需求。這對我們當代社會有重要的啟迪意義，關心人民大眾，努力保障人民群眾的各項需求是國家長治久安的有效措施。豬八戒也教給我們很多處世哲學，他處世圓滑，用他的幽默語言調節取經隊伍的氣氛;他面對外界的嘲笑不以為然，樂觀自信的人生態度值得我們學習;面對困難，調動自己的生活智慧，將理論與實踐相結合。他在取經團隊中有著奇特的融合性，他協調師父和悟空的關系，每當悟空和師父發生矛盾時，他總是充當和事佬的角色。他的樂觀幽默又給團隊增加了活躍的氣氛，不至于讓取經過程枯燥無味。豬八戒沒有超人的天資，他的成功來源于他的奮斗。和大師兄孫悟空相比，他沒有高超的法術，也沒有孫悟空那么多的關系，當遇到困難時，他依賴的只有他自己，他在理想與現實，困境和逆境，世俗和神佛之間，不斷掙扎，卻還是一步步走到了西天，他的成功是他背后所代表的普通人的勝利，是人不斷戰勝自我，追求更高的人生境界的勝利。

豬八戒是一個優點與缺點并存，甚至是缺點比優點更突出的形象，但就是這樣有血有肉的豬八戒才更加有人情味，更能接近讀者的心。沒有人是十全十美的，豬八戒這樣的形象讓讀者覺得更真實，不僅是因為他有缺點，更重要的是，這些是日常生活中每個人都會有的缺點，或者是與之不斷抗爭，想要克服的陋習。這些缺點在豬八戒身上，人們最先看到的是可笑和嫌惡，調笑他不守佛教清規戒律，看他滑稽出丑。但看過之后，很多人會在他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以他人為鏡子，可以知道自己的得與失。讀者可以從他身上看到自己身上的缺點與不足，并且督促自己改正。換句話說，豬八戒是一個督促人們不斷進步的“標桿”，讀者通過豬八戒感悟自己，成為更優秀的人，這就是他對后世深遠的影響。人們在笑八戒的貪吃好色時，其實也是在笑自己靈魂深處的隱秘角落，笑這俗世里常見的弱點。笑過之后，他又能督促我們改正這些缺點，獲得心靈的安慰。當今時代已經不再是一個英雄的時代，豬八戒這類角色則展現出一種人性的回歸。我們承認了自己的平凡，也能正視身上的缺點，雖然我們還會持有對于神的向往，但內心最留戀的，依舊是煙火人間。

參考文獻：

[1] 李希凡《論中國古典小說的藝術形象》，上海文藝出版社1982年。

[2] 夏麗娜《簡論豬八戒的喜劇性格》，河北大學200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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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魯迅《魯迅全集（第九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

[5] 〔明〕吳承恩《西游記》，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

[6] 淮茗《西天路上的凡夫俗子——豬八戒悲劇新說》，《名作欣賞》2001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