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精神分析的角度看遲子建小說《晚安玫瑰》

盛明杰

內(nèi)容摘要：遲子建的《晚安玫瑰》以哈爾濱這座城市為背景，以弒父、戀父情結(jié)為主題來展開故事。弒父情結(jié)源于俄狄浦斯情結(jié)，而文中由于父親在生活中的傷害與缺位，導(dǎo)致作品中主人公的弒父與對父親這一形象的尋找，在這里具有明顯的精神分析意義。最后，作者通過弒父這一主題探討了人的迷失和靈魂救贖的途徑。

關(guān)鍵詞：弒父 戀父 精神分析 迷失 救贖

在當(dāng)今文壇上，遲子建將自己的筆觸定在東北這片土地，城市與鄉(xiāng)村、民情與人性、溫暖與憂傷。她從不把自己歸為任何一個流派，獨自描摹東北這片土地的人情冷暖，她的作品敢于直面生活的黑暗，挖掘人性深處的東西，給讀者以思考。《晚安玫瑰》深入哈爾濱這座城市的街頭巷尾，深入普通民眾的日常生活，講述了兩位女主人公弒父的事件和黃薇娜的戀父情節(jié)。從精神分析的角度來探尋父親這一形象的地位，探尋弒父后人的迷失和通過愛、宗教和藝術(shù)對自己靈魂的救贖。

一.弒父者的復(fù)仇

弒父是古今中外常見的主題，例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莎士亞的《哈姆雷特》、張愛玲的《茉莉香片》和余華的《在細(xì)雨中呼喊》等等。從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來看，弒父源于“俄狄浦斯情結(jié)”（戀母情結(jié)）。“弗洛伊德認(rèn)為，人從兒童時期稍懂事起，便因社會的壓力，‘力比多’沖動不能隨時得到滿足，常常被壓抑，在無意識中形成‘情結(jié)’。這是一種帶有情感力量的無意識集結(jié)。所有的男孩都有戀母嫉父弒父娶母的心理傾向，即具有‘俄狄浦斯情結(jié)’，又稱‘戀母情結(jié)’;而所有的女孩都有愛父妒母，弒母嫁父的心理傾向，即具有‘厄勒克特拉情節(jié)’，又稱‘戀父情結(jié)’。”[1]同時弗洛伊德認(rèn)為，“弒父是人類的，也是個人的基本的和原始的罪惡。[2]而在作品中描述了女性弒父的行為，女性是否也受俄狄浦斯情結(jié)的影響，接下來簡要分析。

優(yōu)雅高貴的紅玫瑰吉蓮娜。她是一位獨居哈爾濱的猶太后裔，八十多歲獨居在哈爾濱中央大街的俄羅斯式花園式風(fēng)格建筑。雖然年事已高，身邊又無親人，但她并沒有因此潦草生活，她每天誦經(jīng)、養(yǎng)花、喝咖啡、聽音樂以自己喜愛的方式熱愛著生活，一位優(yōu)雅叢容的老太太躍然紙上，讓人很難看出她是一位“弒父者”。隨著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我們得知，吉蓮娜有一段令人心碎的往事。出生時生父死亡，外祖父和母親帶她來到哈爾濱生活，十歲時母親與養(yǎng)父結(jié)婚，她也由此有了一個完整家庭。然而，在她十八歲的時候，繼父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復(fù)國夢，把吉蓮娜當(dāng)作禮物送給了一名日本軍官，隨后變成了軍官的一個玩物，為了擺脫軍官的糾纏她只能假裝自己是一個瘋子。一位妙齡女子在裝瘋賣傻的狀態(tài)下終于逃離了這場陰謀，經(jīng)歷此事后，吉蓮娜便開始了自己的復(fù)仇之路。在繼父的大煙槍里放砒霜，多次少量的砒霜毒死了繼父，這場殘酷的復(fù)仇計劃源于繼父毀了自己的人生。這場復(fù)仇并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懷疑，但她接下來的幾十年的人生都在懺悔中度過，每天誦經(jīng)為自己的殺人行為贖罪。她雖然親手殺死了一個“魔鬼”，但也為這個復(fù)仇行為贖罪一生。

復(fù)仇的野玫瑰趙小娥。生于屈辱，成長于咒罵。她是母親被人強奸后生下的孩子，因強奸的地點在墳場，從小被人成為“鬼胎”。經(jīng)常遭到父親的打罵和嫌棄，母親在她十三歲時病重去世，從此她在世界上更缺少了被疼愛的權(quán)利。父親再娶的繼母更是對她拳腳相加，父親去世，繼母離去，房屋被姑姑霸占，趙小娥成了無親無家的孤兒。在讀大學(xué)期間相繼被兩任男朋友拋棄，好在畢業(yè)之后找到不錯的工作。在她二十多歲的時候意外認(rèn)識了強奸自己母親的那個罪人，那個使自己母親含冤離世，使自己遭受二十多年屈辱身份的人。趙小娥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復(fù)仇，一定要為母親復(fù)仇，為自己復(fù)仇。在和穆師傅熟識后，她主動認(rèn)他做干爹，并邀請他一起去松花江劃船，在劃船過程中把事情原委講清逼著自己的親生父親（強奸犯）跳江。親生父親的自殺并沒有使趙小娥的生活變得輕松，而是適得其反，她每天做噩夢，精神崩潰，靠瘋狂消費也無法轉(zhuǎn)移自己的注意力。例如，“物質(zhì)生活得到滿足后，我的精神依然處于危崖狀態(tài)，夜里服用安定，也睡不了一個囫圇覺。我眼睛發(fā)花，幻聽，大腦常常一片空白。有天深夜，我夢見了穆師傅。他瘦得不成樣子，衣衫襤褸，光著腳，面如白紙，胡子拉碴，聳拉著眼皮，擎一只空碗，走街串巷地討飯。叩到我門時，他一見我，老淚縱橫地叫了一聲：‘閨女啊——’我從夢中醒來渾身汗?jié)瘢诙炊吹奶炫铮窟罂蕖！盵3]雖然表面上趙小娥終于替母親和自己完成了復(fù)仇計劃，但她自己的生活也隨之陷入了無盡的深淵，無法洗脫自己殺人的罪惡，陷入極度恐懼之中，復(fù)仇沒有給她的生活帶來解脫，而是使她的雙手沾滿鮮血。她在現(xiàn)實生活中得不到親友的愛意，自己也無意之中成為一個殺人犯，精神的痛苦與心靈的罪惡如潮水般共同向她襲來，一位弱女子走向了崩潰的黑洞，這也為她后來的精神異常埋下了伏筆。

兩位女主人公以不同的方式完成了自己的弒父愿望，一人因此得到了解脫，有了新的生活，一人因此生活陷入無盡的黑暗。對于女主人公的弒父行為我們大概可以稱之為“俄狄浦斯情結(jié)”的性別錯位，但根據(jù)現(xiàn)實可以看出，兩人在童年的成長過程中父親這個角色始終是缺失的。吉蓮娜出生時父親已經(jīng)離世，十歲時擁有繼父;趙小娥從小在養(yǎng)父那沒有得到父愛，成年后找到了自己的親生父親。兩位主人公的經(jīng)歷無法構(gòu)成精神分析中的戀母與弒父，而是由于童年時期父親的缺席。她們弒父的原因是由于從小父親對于她們來說是一個幻想中的人，更是一個罪惡的人，因此當(dāng)父親這一形象出現(xiàn)的時候，她們想殺了他，清洗自己原先罪惡的生活。父親對他們來說并不是現(xiàn)實的父親，而是一個阻礙她們幸福生活的人，因此便有了“弒父”。因此她們的“弒父”與精神分析上的“弒父”有所不同，是道德層面的“弒父”。

二.戀父者的尋找

遲子建早期作品《岸上的美奴》是一部講述“戀父弒母情結(jié)”的作品，作品中女孩美奴因喜愛自己的父親，把自己患有精神病的母親推入河中，最終導(dǎo)致家庭的悲劇，這符合精神分析學(xué)中的“厄勒克特拉情結(jié)”。在《晚安玫瑰》中，黃薇娜和吉蓮娜身上也具有這種戀父情結(jié)存在，因為自身缺愛與父親這一形象的缺失使她們展開對于“父親”的尋找。而趙小娥則是一位尋找不到“父親”的人，在生活中她的愛與“父親”始終屬于缺失的狀態(tài)，在找尋中迷失，在生活接連不斷的打擊中精神陷入崩潰。

妖嬈的馨香玫瑰黃薇娜。作為一名資深記者，她供職于一家報社，丈夫林旭是醫(yī)院的知名醫(yī)生，可謂讓人羨慕的一對夫妻，然而所有的美好停止在林旭的出軌。林旭出軌了一位自己的病人，她姿色平平，身患疾病卻把林旭迷的神魂顛倒。黃薇娜也為了挽救自己的婚姻做出了努力，她開始在林旭的眼皮底下和各種男人約會，希望引起林旭的嫉妒，使林旭回心轉(zhuǎn)意，可事實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樣。林旭最終和她提出離婚，并堅稱自己要凈身出戶來表示自己對于他們婚姻的決絕，內(nèi)心崩潰的黃薇娜帶著報復(fù)的心理投入了比自己大二十多歲的齊蒼溪的懷抱。在以往的婚姻生活中她得不到愛與體貼，因此她希望找一個與自己父親般年齡的人來愛自己。在童年經(jīng)歷中父親這一身份能給予她安全感，找蒼老的齊蒼溪不是因為愛情，而是獲得熟悉的安全感，第一段婚姻帶給她的痛苦需要父愛般的安全感來撫平。父親這一安全感的形象在這一刻使黃薇娜找到了心靈的歸屬，她的“厄勒克特拉情結(jié)”得到了滿足。

吉蓮娜十歲時擁有了一個父親，然而這位父親的到來并沒有給她帶來她渴望的無私的愛，而是帶來了一生的隱痛。在繼父眼中她只是一枚棋子，目的是為了實現(xiàn)他的計劃，這個計劃也使吉蓮娜的余生都沾滿傷痛，從此也無法再相信父親這一形象。在她成年參加工作之后，認(rèn)識了一位蘇聯(lián)的外交官，吉蓮娜與他墜入愛河，她不在乎外交官比自己大十幾歲，也不在乎他擁有妻兒，更不在乎他的身份與國籍。但她們的愛情是短暫的，他歸國后他們之間便斷了聯(lián)系，吉蓮娜沒有為了自己的愛情爭取，深層次的原因是她不敢爭取，她渴望從他身上得到如父親般的愛，又懼怕有一天愛會消亡，如自己以往的經(jīng)歷般給自己帶來痛苦。失去愛情后的日子，她并未一蹶不振，獨自居住在哈爾濱，用宗教來獲得自己精神上的安慰，她發(fā)現(xiàn)：“通過人與上帝的關(guān)系，就能夠重新找到童年時兒童與父親關(guān)系的那種親密性和強烈性。”[4]她在生活中找到了真正屬于她的父親，那便是上帝，上帝是她生活中的陽光與力量，把她從生活罪惡的泥沼中拉出，使她感受到生活中的愛與溫暖，熱愛自己的生活，擁有強大的內(nèi)心力量。最后吉蓮娜離世時也是在上帝的迎接下去往了天國。

相比之下趙小娥則沒有那么幸運。十三歲時失去養(yǎng)父，從小受盡辱罵與毆打，只有哥哥對她關(guān)愛，偶爾充當(dāng)著父親的角色。成年后找到自己的強奸犯父親，又因為復(fù)仇之恨把他逼死，從此失去了生父和養(yǎng)父。在戀愛中被連續(xù)被拋棄兩次，當(dāng)她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第三個男朋友齊德鳴身上，他又因病意外離世。在多重的打擊、創(chuàng)傷之后精神崩潰走向了精神異常的世界。她沒有像黃薇娜那樣找到一個現(xiàn)實的情感寄托著，如父親一般給予她安全感和包容，同時她也不像吉蓮娜那樣在現(xiàn)實世界中找到一個精神上的父親。一路走來失去了親人、家庭、愛情，還因復(fù)仇走上了殺人犯的道路，在她的黑暗世界里，自身命運如一葉孤舟，孤獨地漂泊在無邊無際的黑色海洋之上。

三個缺失父親的女性相遇，她們都在尋找“父親”，兩個人找到了“父親”，獲得了幸福的生活，一個人沒有找到，在尋找的路途中迷失，最終走向了異樣的世界，在這里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同時也突出了愛與父親這一形象在人生活的重要性。

三.自我救贖的靈魂升華

在作品中三個女性在尋找愛與父親的同時，也體現(xiàn)了自我救贖的主題。遲子建的作品中一直都有救贖的質(zhì)素，《泥霞池》《空色林澡屋》《群山之顛》《煙火漫卷》等作品在描寫這些小人物自我救贖的同時，也是在救贖作者自己。2002年丈夫的離世使她的生活陷入晦暗，也影響了她的創(chuàng)作風(fēng)格。此后她的作品在描述一些底層小人物生活掙扎的同時，也將更多的筆墨伸向死亡這一領(lǐng)域，但遲子建筆下的死亡哀而不傷。她的作品也往往講述一些人對于自身靈魂的救贖，給讀者帶來希望和暖意，在溫情中得到自我救贖。《晚安玫瑰》這篇作品通過齊德鳴、趙小娥和吉蓮娜的自我救贖給世人以啟發(fā)，給人的自身救贖指引了方向。

悲觀的縱欲者齊德鳴。在他出差的行李箱里，放著兩樣?xùn)|西，壽衣和避孕套，表示他直面著生活中的生與死。他認(rèn)為，“那些致人死亡的因素，合手織就了一張看不見的網(wǎng)，每時每刻都威脅著我們。只要我們被其中一根線纏住，戶口就得遷到西天上去了”。[3]同時也隨時迎接著欲望的到來，在自己的生活中不克制自己的欲望，做到及時享樂。“弗洛伊德的最終論點是確認(rèn)本能的兩大類，一類為生的本能，另一類為死的本能。”[5]這兩種本能在齊德鳴的生活中展現(xiàn)的淋漓盡致。他對于自身的疾病有死亡的恐懼，由此他選擇在閏年做壽衣，一是聽信迷信的說法能給自己增壽，二是隨時攜帶，防止發(fā)生意外死亡隨時穿上，他以一種樂觀的態(tài)度對待悲觀的事情，由此看出他對死亡沒有絲毫的恐懼。生活中他從來不控制自己的欲望，因此他交過多個女友，同時也在出差時也有不固定性伙伴，他像個一個玩世不恭的人，同時他也在享受對于他來說為數(shù)不多的生活。齊德鳴生活在死亡與欲望的斗爭中，最后死亡戰(zhàn)勝了欲望，他離開了世界獲得了解脫，但這種解脫并沒有獲得靈魂的救贖。作者描寫齊德鳴這個人物是為了表現(xiàn)在物欲縱橫的現(xiàn)代社會，人們注重欲望的享受，而忽視了對于自身靈魂的救贖，齊德鳴以青年早逝草草的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同齊德鳴一樣，趙小娥在現(xiàn)實社會中實現(xiàn)了自己的復(fù)仇計劃，但自己心理上卻遭到巨大的痛苦，她希望用其他行為轉(zhuǎn)移自己痛苦，靠瘋狂刷卡消費來滿足自己欲望。但這一切都是徒勞的，物欲無法消減生活中的痛苦，更無法使她消除殺人的罪惡感。趙小娥心理上的痛苦用生活中的欲望無法使自己解脫，還可能是自己越陷越深，在最后她夏天用厚厚的衣衫包裹自己，覺得世界上所有的男人都是強奸犯，心理疾病愈發(fā)嚴(yán)重，她也不得不去醫(yī)院進行精神疾病治療。

在吉蓮娜的身上，我們看到了靈魂的救贖。坎坷的身世，無疾而終的愛情，一個人孤獨地過完一生，但她心中有愛、有藝術(shù)、有宗教、有信仰，這些因素給予她度過黑暗、孤獨生活的力量。生活的磨難，并沒有使她放棄希望和理想，她始終用愛的眼光來打量著這個世界，用強大的內(nèi)心去熱愛這個世界，磨難使她歷經(jīng)滄桑后更加富有叢容的氣質(zhì)，擁有強大的內(nèi)心。她的一生長久的與孤獨作伴，但她心中的愛使自己的生活充滿陽光，音樂使她消除來世俗的煩擾，宗教是她忠實的信仰。即使她最后的離世也是面帶笑容，她的靈魂得到了拯救，人去往了向往的理想世界。吉蓮娜是被救贖的一個典型，因為她心中有愛與信仰。

遲子建通過吉蓮娜這一人物形象向人們提供了一種回歸精神的自我救贖之路。通過這三種途徑，愛、藝術(shù)、宗教這三種方式是人類對自身本能的一種升華，把人們從人性迷失中拯救出來，豐富生活的意義，遲子建通過吉蓮娜這一形象給人提供了參考范本。

參考文獻

[1]張麗軍.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研究方法論十六講[M].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09.

[2]弗洛伊德.弗洛伊德論美文選[M].北京：知識出版社，1987.

[3]遲子建.晚安玫瑰[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3.

[4]弗洛伊德.一個幻覺的未來[M].長春：長春出版社，2004.

[5]卡爾文·斯·霍爾.弗洛伊德心理學(xué)與西方文學(xué)[M].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86.

（作者單位：牡丹江師范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