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是音樂藝術中最為重要且最具分量的體裁之一。從1921年黎錦暉的《麻雀與小孩》正式公演算起,中國歌劇已走過百年歷程,創造出了不少令人難忘并不斷復排的經典劇目。進入新世紀以來,在國家文藝政策的扶持和引導下,原創劇目數量急速增長,在類型和風格上呈多元取向。盡管存在文學性和思想性不強、音樂粗制濫造且缺乏戲劇張力,追求豪華、繁復的舞美燈光等問題,但其中不乏成功之作。與歌劇創演的繁榮景象相比,中國歌劇理論建設就顯得相對薄弱。比如,對歌劇體裁與風格、音樂與語言、表演與導演等問題的探討不夠充分;對歌劇中音樂與戲劇、形式與內容等關系缺乏更深入的思考;對當代歌劇創作的評論不足等等。尤其是歌劇理論在解決實踐環節中出現的問題上不夠及時有效,上升到一個理論乃至學科高度方面還有著較大距離。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中國歌劇年鑒》(Chinese Opera Yearbook)“應運而生”,標志著中國歌劇進入到新的發展階段,即及時總結創作經驗,加強中國歌劇理論建設和歌劇評論,推動新時代中國歌劇的創新發展。歌劇理論評論家居其宏先生在《中國歌劇年鑒》的創刊研討會上指出:“出版《中國歌劇年鑒》是我國歌劇理論與評論中前所未有的創舉,是中國歌劇繁榮的標志,應該成為日后一項重要且持續的工作。”
一、《中國歌劇年鑒》之于中國歌劇實踐和歌劇理論
改革開放以來,音樂工作者在整理現當代音樂文獻上做了不少開創性的工作,取得一系列的成果,年鑒便是其中代表性的產物。《中國音樂年鑒》《中國新音樂年鑒》《中國音樂教育年鑒》的相繼編撰出版,開創了以年鑒記錄學術的風氣,為音樂學界留下了可靠的、具有持續性的珍貴文獻和資料。
《中國歌劇年鑒》由上海音樂學院錢仁平教授主編,于2019年正式創刊,作為首卷的2019卷已正式面世(上海音樂學院出版社2020年版),2020卷也即將出版。作為我國唯一的一部歌劇行業年鑒,《中國歌劇年鑒》具有“專題史”的特點,聚焦歌劇領域,把握歌劇創作動向,引介推廣原創劇目,呈現最新研究成果,對中國歌劇創演、理論建設、事業整體決策都具有重要的意義和價值。
(一)歌劇創演需要年鑒
新世紀以來,中國歌劇創作呈井噴態勢,推出了數以百計的原創作品。繁榮的創作背后需要理論的支撐,及時總結創作經驗,理性客觀地看待、分析存在的問題與癥結。只有將理論評論融入歌劇創演實踐,才能催生解決方案,繼而成為歌劇創演的重要推動力。《中國歌劇年鑒》在這方面具有得天獨厚的優勢。
(二)歌劇理論構建需要年鑒
嚴格地講,中國歌劇創演的繁榮與歌劇理論的發展存在著失衡現象,當務之急是構建具有中國特色的歌劇理論體系。這也是《中國歌劇年鑒》核心價值的體現。不僅為學界提供交流學術觀點的平臺,更是從理論高度對歌劇的形式與內容、音樂與戲劇、創作與表演、特色與個性等問題展開深入探討,為最終建立中國特色的歌劇理論體系作出貢獻。
(三)歌劇事業的整體決策需要年鑒
年鑒能為各行業進行科學決策提供客觀依據,這一作用是其他工具書難以取代的。《中國歌劇年鑒》自不例外,既有歌劇歷史的回顧,又有當代歌劇發展的現狀;既有主創團隊的創作闡述,又有理論評論家的深度分析,這些對于文化部門整體了解歌劇領域,制定決策提供了參考。
二、《中國歌劇年鑒》的編撰特點
《中國歌劇年鑒》將密切關注中國歌劇舞臺,開辟“要聞”“觀察”“特稿”“首演”“評論”“人物”“研究”“紀事”等欄目,總攬全年歌劇實踐和理論研究動態,聚焦熱點問題,多角度、全方位展現中國歌劇創演實踐,助力中國歌劇理論構建。通讀2019卷和即將出版的2020卷,不難發現《中國歌劇年鑒》具有以下特點。
(一)聚焦歌劇舞臺,匯聚年度大數據
《中國歌劇年鑒》作為資料權威、反應及時、連續出版、功能齊全的行業工具書,凡屬大事、新事、特事、要事必選,選材原則體現了客觀性、典型性和權威性。年鑒欄目共八大板塊,涵蓋了歌劇行業發展的諸多維度。各版塊內容在很大程度上是以“大事記”為基礎。作為年鑒的固定類目,“大事記”把年度歌劇領域的大事、要事、活動等信息匯集在一起。這些信息覆蓋面廣,種類多樣,使讀者對年度歌劇獲得全局性的認識。
“要聞”“大事記”等常規欄目,具有一以貫之的客觀性和全面性;“觀察”“研究”“特稿”“評論”等欄目聚焦歌劇理論評論,深度解讀、分析當代歌劇創演;“首演”“人物”等欄目,從編劇、作曲、導演、舞美等視角了解劇目的創排,展現表演藝術家、理論家的風采。
(二)集聚原創劇目,把脈一度創作
《中國歌劇年鑒》2019卷開辟的“首演”欄目,由年度有影響力的劇目主創團隊(包括編劇、作曲家、導演和舞美)擔綱撰寫。主創團隊講述了他們對于歌劇題材、戲劇關系、音樂寫作、舞臺效果以及歌劇立意與人物形象內涵的思考,為中國歌劇研究留下了可貴的“口述史”。
其中,關于歌劇劇本創作的闡述引人關注。劇本關系到整部歌劇的呈現,特別關系到歌劇音樂創作的走向。主創團隊首要關心的應是劇本寫作,這一點在歌劇《蕭紅》創作中得以體現。團隊成員認為蕭紅是一個很適合用歌劇去表現的人物。①因而,團隊成員在闡述中“不約而同”提及對蕭紅的理解:劇本是如何通過構建幾組關系反映蕭紅跌宕起伏的一生;音樂如何用“意識流”旋律、合唱、重唱展現蕭紅的個性,承載起戲劇的內在張力;導演如何調動各種舞臺形式凸顯這位典型女性的內在精神,力求從不同角度塑造和深化藝術形象。
主創團隊的創作理念闡述,與第三方的評論視角不同,會讓觀眾更近距離地了解作品,觸及創作的內核與實踐層面的操作,更深刻地理解劇中的人物形象、音樂構思、情感表達。這些基于自身創作經驗所作出的思考與探索必將成為當代中國歌劇研究不可缺失的文獻。
(三)反思歌劇舞臺實踐,推動歌劇理論研究
《中國歌劇年鑒》是從整體性上把握當代歌劇發展,反思歌劇舞臺實踐。“觀察”“研究”“特稿”“評論”四個欄目聚焦年度創演劇目,既關注熱點問題,也涉及歌劇基本原理和規律的探討,提出解決策略,推動歌劇理論評論工作的發展。
反思歌劇創作癥結,專家學者認為首要問題是在劇本編創上。主要是將一些不適合歌劇表現的故事搬上了舞臺,未能考慮到故事是否具備戲劇張力,是否適合以歌劇來表現。張萌在《2019歌劇:多元風貌下的時代底色》一文中提到的“歌劇思維”,對于劇作家而言是同樣重要的。他認為,在強調戲劇觀念表達上,劇本應充分考慮音樂施展的空間,反之也要避免歌曲化的堆砌,凸顯歌劇的戲劇張力。在人物塑造上,劇本應著力于從“人性”的層面挖掘人物形象,緊扣人類所共同面對的精神話題或社會問題,才能創作出更有溫度、更具深度的劇本。具體到民族歌劇的劇本編創,李詩原在《中國民族歌劇的歷史、特征及相關問題》一文中明確指出,劇本應在表現當代題材、塑造當代人物上潛心探索、大膽實踐。蔣力認為歌劇《逐月》的劇本提煉出四個主要人物的性格特征,在善與惡、美與丑的二元對立沖突中彰顯人物個性。游暐之以歌劇《天地神農》為例,闡述了她的劇本寫作思維,提出神話的意義在于“人”的觀點。雖然寫的是神話故事,但落腳點是在“人”上,以寫“人”的視角來寫神農。
其次,對于宣敘調寫作難以獲得大眾審美認同的問題,不少理論評論家指出問題的關鍵在于,對歌劇宣敘調的概念尚未厘清,對其在音樂戲劇發展中所扮演的角色未能充分認識。如何解決宣敘調寫作難點,兼顧語言與音樂邏輯的統一,成為歌劇理論研究的突破點。蔣力認為徐占海采用“說著唱,唱著說”的寫法值得借鑒,在宣敘調中既寫出了人物的語氣、語調、語感,更寫出了人物的情感和內心反應。王祖皆在《提升歌劇一度創作水準的八要素》一文中分享了他的歌劇實踐。他認為,宣敘調寫作必須注重腔詞關系,結合中國語言的發聲特點和四聲關系,才能創作出具有中國特色的音樂來。類似這樣的探索和實踐應該繼續下去,更應該在歌劇理論層面再做深入挖掘。
三、《中國歌劇年鑒》的焦點和問題意識
在兩卷《中國歌劇年鑒》中,體量最大、分量最重的內容是關于歌劇創作經驗總結、問題探討、劇目評論、理論探索等方面的文章。其中既有聚焦性的專題性文章,又有高屋建瓴的學術總結性文章。這些文論一一讀來,觀點鮮明,論述精辟,是音樂學者在對歌劇領域全面而深入的學術把握基礎上,敏銳地洞察到歌劇創演中的問題,進而提出的深刻認識和中肯建議。
關于歌劇的形式與內容、音樂與語言等基本問題,多篇文論展開了深入的探討。李詩原在《中國歌劇怎么做?——一個基于基礎性美學問題的百年檢視》的長文中,認為不應埋首于創作生產而缺少理論思考,應對歌劇有清晰和準確的認知,尤其是歌劇的基本問題(如形式與內容、體裁與風格、音樂與語言、創作與表演、導演與表演、創作與制作等)值得展開充分的探討和研究。從“問題意識”出發,圍繞實踐環節中亟待解決的問題進行系統性和針對性研究,最終建構一個以解決中國歌劇創演和傳播問題為導向的歌劇理論體系。
不止一位學者提到,當代歌劇藝術創作暴露出來的若干問題在于缺乏一些歌劇“常識”。張萌認為,“常識”是歌劇藝術創作中一些規律性的藝術手法和結構原則,應是業界普遍掌握并加以運用的原則。比如,如何選材,如何選擇適合歌劇表現的故事,要考慮到歌劇體裁的內在規定性。李詩原強調要選擇表現一個充分具備戲劇矛盾沖突的故事,歌劇創作應遵循“歌劇故事不能一團和氣”“歌劇人物不能溫文爾雅”“歌劇音樂不能甜甜蜜蜜”三個“常識”。
關于歌劇的民族性與中國歌劇獨特品格,音樂學者、作曲家從不同角度探討了中國歌劇如何成為詮釋文化自信的體裁。張萌主張用一種國際化音樂語言講中國故事,王祖皆認為對于一部歌劇作品而言,挖掘中華民族最深層的文化積淀和精神追求至關重要。李詩原指出,中國歌劇創作應在保持歌劇多樣性的前提下,創造一種符合歌劇藝術特點規律、具有民族文化特征并與國際可以“通約”的歌劇類型。歌劇音樂應把體現“中國性”的音樂形式美及其審美品格作為重要的法則。這些思考與探討都是建立在歷史經驗的基礎之上,對當下的歌劇創作具有切實可行的指導意義。
總的來看,《中國歌劇年鑒》的專欄文章形成了以問題為導向的歷史研究,進一步“提純”歌劇學科理論研究的意義,即以史為鑒對當下歌劇的創作、表演及理論進行深入的思考與解讀。此類文章往往能發人深省,思考與評論也很有見地,極大地提升了年鑒的學術含量與參考價值。
結 語
放眼國際,歌劇年鑒的歷史可追溯至上世紀40年代。德國音樂學家阿爾弗雷德·洛溫伯格(Alfred Loewenberg,1902—1949)以頗具開創性的《歌劇年鑒》(Annals of Opera,1943)一書被后世銘記。他觀看每一場歌劇演出,積累了大量的歷史性資料,記錄了自1597至1940年間約4000部歌劇首演(包括名稱、作曲家、劇作家、制作地點和日期等信息)以及隨后巡演的細節,是一份寶貴的編年史料。②其后,歌劇年鑒的編纂在各國相繼展開。美國音樂評論家羅伯特·馬什(Robert Marsh,1924—2002)主編的《拉維尼亞歌劇年鑒》、W.H.塞爾薩姆編纂的《大都會歌劇年鑒》、捷克音樂評論家帕維爾·埃克斯坦(Pavel Eckstein,1911—2000)編纂的《國家劇院年鑒》③以及日本歌劇研究專家石田麻子(Asako Ishida)1995年主編的《日本歌劇年鑒》分別記錄了本國的歌劇創演、行業發展的各種數據和情況,成為我們了解和研究國外歌劇創作的重要參考文獻。
立足中國,《中國歌劇年鑒》作為國內第一本歌劇行業發展的學術性年鑒,首卷在整體的風格和品質都達到了預期目標,奠定了較好的起點和基礎。從可持續發展的角度看,《中國歌劇年鑒》可否從以下方面再著手精進:其一,增加關于國際歌劇綜述性文章,盤點國外歌劇院上演的劇目和創作動向,對中國當代歌劇的創演和傳播起到啟示與借鑒意義;其二,建議加大“評論”專欄的分量,圍繞年度首演或熱門劇目展開。評論應以“問題意識”為導向,既可以是對年度創作整體的評價,也可以具體到一部作品進行深入的剖析;其三,增加歌劇理論研究、歌劇傳播、歌劇教育等方面的文章,把舞美制作、歌劇表演與教學、歌劇傳播以及兒童歌劇創作等內容納入進來,全方位地反映歌劇研究的學術動態;其四,組建相對穩定的編輯團隊,完善《中國歌劇年鑒》的平臺建設,實施數字化管理,提高編校質量。
中國自古就是一個高度重視文獻搜集、整理與編撰的國家。在傳世文獻中,《漢書·藝文志》《隋書·經籍志》《宋書·樂志》匯集歷代音樂著述,保存了彌足珍貴的資料,對后世影響深遠。從某種意義上看,《中國歌劇年鑒》繼承了“鑒得失,知興替”的史學傳統,匯集行業年度重要文獻信息,具有與時俱進的學術品格。法國年鑒學派④的創始人之一馬克·布洛赫(Marc Bloch,1886—1944)認為,我們只有根據過去才能理解現在,反之,也只有根據現在才能理解過去,點明了年鑒的價值,即存史、鑒今。《中國歌劇年鑒》亦自不待言,“鑒”是一面鏡子,既可以回顧過去,理解過去,也可以展望未來。它會使我們在歷史長河當中獲得新的參照,望見中國歌劇黃金時代的到來。
① 楊洋《楊洋淡指揮歌劇〈蕭紅〉:音樂主導性歌劇的新啟示》[N,《音樂周報》2021年8月1日,第A11版。
② 汪啟璋等編譯《外國音樂辭典》[Z],上海音樂出版社1988年版,第446頁。
③ The New Grove Dictionary of Music and Musicians, second edition,edited by Stanley Sadie and John Tyrrell.
London: Macmillan Publishers Limited,2001.
④ 年鑒學派是西方歷史上最有影響的史學流派之一。學派是集合在一份雜志周圍,在共同信念鼓舞下從事史學研究的一批學者,這份雜志叫《經濟社會史年鑒》,年鑒學派就是由此得名的。參見劉昶《人心中的歷史——當代西方歷史理論述評》,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
年版,第231—232頁。
(基金項目:2020年度教育部人文社科項目“十九世紀歌劇女性形象塑造及當代實踐研究”階段性研究成果。)
李晶? 博士,浙江師范大學音樂學院教授
(責任編輯? 張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