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析布里昂家族墓園中的雙圓符號

文／劉 茜 中國礦業大學建筑與設計學院 副教授馬曉言 中國礦業大學建筑與設計學院

引言

布里昂家族墓園是意大利著名建筑師卡洛·斯卡帕設計的名作，位于意大利北部城市維琴察附近的小城桑·維多，整個平面呈“L”形，由墓園入口、水池冥想亭、主人夫婦墓、家族墓和家族教堂等幾個部分組成（圖1）。斯卡帕既希望“為死者建造一個花園”，又想要“構思一個屬于大家的社會性場所，比如說，孩童可以在此嬉戲。一個可以沉思冥想的場所，平靜的……也是美麗的……”[1]因此，斯卡帕沒有選擇傳統中軸對稱的設計方式，而是采用了園林式的漫游格局。王方戟老師曾評價該墓園是“稠密的細部組合而成的建筑……在那些由‘自立’的細部堆積而成的協調外表下竟掩蔽著諸多令人震驚的謎”[2]，這其中的一個神秘細部就是雙圓符號。

圖1 墓園鳥瞰示意（圖片來源：根據張昕楠《卡洛·斯卡帕——融合藝術與傳統的空間蒙太奇》中的圖片改繪）

1 墓園中的雙圓符號

1.1 雙圓的反復出現

雙圓圖案在布里昂家族墓園中反復出現，成為了一個主題性的符號，其中最為明顯的一處是在入口附近。入口覆蓋著一片開敞的屋頂，不對稱的踏步將人們引向墓園。隨后是與入口垂直的南北向游廊，東墻中央位置的相交雙圓洞口就出現在這里。雙圓洞口接近人體高度，底邊略高出地面，洞口墻體外側是一道水渠。游廊從雙圓洞口向右通向南側的水池冥想亭，向左指向主人夫婦墓。

除了入口附近的雙圓洞口外，整個布里昂家族墓園中在多處反復出現了各種雙圓符號，其中有主人夫婦墓附近過渡性的雙圓水渠、家族教堂小門扇上的雙圓圖案以及具有小品性質的家族教堂圣水盆等細部上的相交雙圓（圖2）。

圖2 墓園中的多處雙圓符號（圖片來源：褚瑞基《卡洛·斯卡帕——空間中流動的詩性》）

1.2 雙圓的色彩材質

布里昂家族墓園中諸多的雙圓符號形狀不盡一致，構造做法也各不相同，其中具有明顯色彩材質特征的有兩處。一處是入口附近的雙圓洞口，由彎曲的“I”形鐵造而成，正面鑲上粉紅及淡藍玻璃馬賽克，背面則將兩個顏色進行了對調。顯然，馬賽克與威尼斯的建筑材料傳統有關。另一處是在家族教堂的小門扇上出現的雙圓圖案，采用了紅色和綠色的石材（圖3）。對斯卡帕而言，材料代表著準確感情的陳述，所以對于材料的選擇十分慎重。此處的石材是他的石匠苦苦尋找好幾個月之后才得到的兩塊古料——一塊是泛著紅光的東方斑巖，另一塊是斯塔拉綠蛇巖[3]。這兩片被切割打薄的石材以雙圓的形態鑲嵌在白色門扇上，用古老材質建構的神秘符號訴說著建筑的故事。

圖3 具有材料特征的雙圓（圖片來源：張昕楠《卡洛·斯卡帕——融合藝術與傳統的空間蒙太奇》）

2 雙圓符號的建筑解析

2.1 雙圓的幾何關系

在斯卡帕所設計的雙圓符號中，圓形的形態具有一定的數字意義。這種雙交圓類似于西方傳統煉金術中“蛇吞象”的符號，也是希臘數字根號2、根號3、根號5 的幾何原型。布里昂家族墓園中相交雙圓的構成方式之一是先以3 個單位為半徑畫一個圓，然后在水平方向上將圓心點移動5 個單位，畫下相同半徑的一個圓，則兩圓交錯后兩側最遠端的距離是11 個單位，而11 也正是斯卡帕的幾何構圖中最常用的數字。斯卡帕的設計中除了雙圓外，還有單圓，這種單圓也不是普通的正圓，而是動態圓。它的做法是先畫一個圓，并以其圓心水平方面加上原半徑的5 分之1處為另一個圓心再畫一個圓，這兩個圓相交接成為一個動態圓。如果半徑是5 個單位，則動態圓的長向距離也是11 個單位，正好與雙圓符號中的11 個單位構成對應關系（圖4）。斯卡帕在布里昂家族墓園中的家族教堂室內連通的開口處也用到了這種動態圓。

圖4 相交雙圓的傳統幾何原型及斯卡帕設計的雙圓和動態圓（圖片來源：根據褚瑞基《卡洛·斯卡帕——空間中流動的詩性》中的圖紙改繪）

2.2 雙圓的傳承淵源

除了形態構成上與傳統符號的相似關系之外，斯卡帕對雙圓符號的使用還有著深刻的建筑傳承和歷史淵源。這種淵源關系首先表現為文藝復興時期的大師帕拉迪奧對他的影響：斯卡帕在維琴察住了11 年，對帕拉迪奧設計的奇耶里卡宮（Palazzo Chiericati）十分熟悉，該建筑的門廊入口正面中心開間轉角處出現了互相交接的雙柱，這處相交的雙柱給斯卡帕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是他后來使用相交雙圓的一個來源[4]。這里，相交雙圓可以看作是交叉雙柱的剖切形態，兩者關聯密切。而拋開這處融合相貼的雙柱不論，雙柱并置本就是文藝復興時期柱式組織的常用手法，除了常見開間方向的雙柱并置，也有進深方向的雙柱組合，比如帕拉迪奧設計的維琴察的巴西利卡，這些并置的雙柱也某種程度從源頭上啟發了斯卡帕建筑中的雙圓并置。

除了文藝復興時期建筑柱式組合的啟發之外，基督教的宗教傳統也對斯卡帕使用并置雙圓符號產生了影響，因為雙圓交界所產生的類橄欖型區域具有特殊的宗教意義。在傳統的基督教中，這個由雙圓交界所產生的橄欖形區域被稱為曼朵拉（mandorla），特指“杏核狀的框子圍繞著基督升天的形象”，具有放射西方宗教中上天神圣光芒的光環或光輪的意義。這個光輪的形象經常在羅馬及哥特教堂中出現，用于表現基督升天的場景和生命之光的隱喻[5]。斯卡帕對于這種含義也是十分熟悉的，這種宗教傳統也是他的設計中相交雙圓的來源之一。

3 雙圓符號的設計啟示

3.1 雙圓的象征涵義

以墓園中最為顯眼的雙圓符號為例，這個符號在整個園區的入口位置出現，尺度較大，看似人可穿越，但外面的水渠又阻止了這種穿越，因此它并不是門洞，因為沒有安裝玻璃，所以也不是窗戶。非門非窗，更像是一個刻意為之的符號。從前面的歷史淵源中我們了解到雙圓相交部分的橄欖形區域具有光輪的隱喻，應該可以將入口出現的雙圓符號解讀為回應墓葬建筑主題的生命光芒象征。

同時，符號中成對出現的兩個圓形很容易讓人聯想起人的雙眼，比如墓園入口附近墻面中挖出的雙圓就很像一雙眼睛，而且具有向外觀看和框景的功能。事實上，我們也可以在斯卡帕的一些草圖中看到這種雙圓符號與眼睛張望之間的聯系，比如在墓園水池部分冥想亭的設計草圖中就出現了透過亭子觀看的人的形象，人物的雙眼與雙圓符號十分相似（圖5）。而如果從冥想亭的雙圓洞口向外眺望，就能看到入口帶雙圓的墻體、草地、水渠、盡頭的夫婦墓以及遠處圍墻外的鐘樓，而下部開敞的雙圓洞口恰恰構成了一個精巧的景框。

圖5 斯卡帕冥想亭設計草圖中的人眼（圖片來源：Francesco Dal Co and Giuseppe Mazzariol“Carlo Scarpa：The Complete works”）

此外，如前所述，在布里昂家族墓園出現的兩處相交雙圓中出現了雙色對應雙圓的處理，一處是紅藍雙色，一處是紅綠雙色，這種色彩處理方式無疑會讓人產生出更多關于建筑色彩的聯想。比如弗蘭姆普頓就認為這里的紅藍雙色瓷磚讓人“很容易就想起荷蘭新塑性主義原色體系中蘊含的宇宙學價值，或者柯布西耶在《模度》中涉及的紅藍比例序列問題”[6]。而紅綠雙色則類似于煉金術蛇體符號上的兩種顏色，其中蛇體頭部的紅色代表的是火，而尾部的綠色則代表著水。

當然，除了火與水之外，我們還有可能在這些雙圓符號中讀出陽與陰、男與女等各種兩項對立關系。顯然，關于布里昂家族墓園中雙圓符號的意義問題存在各種不同的解讀方式，正是因為這種多意象征性使人們無法得到詳盡的答案，從而賦予了建筑一種無可窮盡的神秘性，同時傳達出一種建筑的復雜性和矛盾性。

3.2 雙圓的手法啟示

從上面的分析中我們不難看出布里昂家族墓園中的相交雙圓對陰陽、生死等二元關系進行了暗示，這也可以看作是斯卡帕對事物兩義性的反復強調，這種強調無疑很好地契合了該案例中以死亡為精神命題、以夫妻為情感命題的墓園建筑敘事。與此同時，墓園中的相交雙圓雖然整體相似，但位置用途各異，具體形態和材質肌理也各不相同，造成了統一中的微差，聯系雙圓與眼睛的相似性，也可以理解為設計師和觀看者通過不同的視角去看待同一題材。

另外，就整個墓園而言，這種雙圓反復的出現也具有設計上的強調和聯系作用。這種重復就像是音樂中的變奏曲式：一個主題在開場時呈現，并在后續的音樂推進中以不同形式反復出現，使得該主題能在觀者腦海里留下更深刻的印象[7]。與此同時，這種統一主題的置入也在整個墓園各種異質、分離、獨立的單體之間建立了一種關聯，如同一根隱形的絲線串連起各個點，相交雙圓由此也成為了個體與整體之間的勾連。就設計手法而言，斯卡帕這種獨特的符號運用方式無疑給了我們一種啟示。

結語

和斯卡帕設計的諸多建筑一樣，布里昂家族墓園呈現出一定的時間性和片斷性：采用自然的園林式布局，以園林路徑組織起外部空間環境中的建筑和小品，有一種東方園林步移景異的時間性；而墓園中各個建筑中的無數細部則一如既往地展現出斯卡帕對于節點構造細化的癡迷，這些節點成為建筑中散落的一個又一個片斷。而相交雙圓符號的反復出現則在某種程度上串聯起分散于時間路徑中的各個片斷，構建起一個認知的整體，成為了整合異質元素的有效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