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畫語言的折疊與鏈接

提筆時稍微躊躇了一番，我要寫的是對陸霄虹的印象還是對她畫作的印象？兩者似乎是一回事又不完全是。對這個人的印象，女性、母親、大學教師、畫家……從事著與畫畫有關系又多少游離著的藝術管理研究；對她畫作的印象，斑斕的色彩、沖突的構圖、諷刺而又不失溫情的主題。在一次接受采訪時，她謙遜地回顧自己走過的路：“不論是念書還是工作，我始終沒有脫離學校，本科、研究生期間一直是油畫專業，博士則念了管理學。回頭來看，其實學習管理學對我的藝術創作很有幫助，它給了我另一個角度去看待創作。我開始理解市場，理解一個畫家在市場中應該如何去尊重規律，如何去扮演自己的角色。”她的人生是一條平穩向前的小河，她的作品則是夢與反思交融著的且不斷在生長的廣闊世界。

很難說，她的畫作里究竟是夢多一些，還是思考多一些。陸霄虹并不是一個吝于打開自我的人，她近年很坦然地說，自己的作品正嘗試從“表現”轉為“表達”，她說：“如果說‘表現還具有某種程度公共意識，‘表達則更加傾向于私人思維的敘述。”其實她話里的意思也不難理解，經過了十多年的學院派訓練，又從事十多年審慎前進的獨立創作生涯，她想讓自己的繪畫立場更趨于個人化，給創作主題更多的自發色彩，讓色彩馬放南山，讓內容各安其道。

冷峻的幽默—獨特的觀察角度與繪畫語言

英國曼徹斯特Salford大學藝術與媒體學院院長Allan Walker在評價陸霄虹作品時說：“在嚴肅的繪畫中表現出幽默感是很困難的，我很喜歡你在作品中使用的所有獨特的圖像語言。”這段話比較準確地表達出人們對陸霄虹畫作的第一印象，其以明快、清晰而節制的繪畫語言，表達對公共領域與私人生活交界處的觀察。她的許多畫作，往往是把人們諳熟的戲劇性場景置于暗色調背景中，喚醒日常事件中已經過度麻木的意識。如2014年創作的《共同財產》，一對男女擺著端正的姿態，好像是在面對照相機拍攝結婚照，寥寥幾筆而出的人物，線條工細而簡明，看得出多年專業訓練的功底。男子表情嚴肅到扭曲，女子則微微露出笑意。他們的身前身后是為畫幅邊緣所限的無邊虛空，似乎在笑謔所謂現實中夫妻“共同財產”，又似在表達一種溫情的意思—婚姻之中共同擁有的，其實唯有彼此。

類似的主題，在同年創作的《生活片段》中亦有體現。一對相擁的男女，都身著禮服，男子居于上位，女子在空間上略居下方。背景仍是虛空，但在這虛空中“伸出”一個顏色更加黯淡的色塊，這色塊宛如一個懸崖，讓背景有了一種空間感。懸崖上站著的著裝整齊的夫婦，既可以理解為畫家對親密關系之中蘊含的不安感的思考，也可以反過來將其理解為大千紅塵中男女之間的相濡以沫。當然，這都是陸霄虹較早時期的作品，近年來，她的創作伴隨著生命體驗與繪畫語言的不斷更新而悄然發生著變化。

奇異的平衡—繪畫語言的發展與延續

陸霄虹在談及自己最近幾年創作的變化時，說自己“畫（得）比以前更松弛了。所表達的東西比以往少了。或許是這樣給到觀者更多的想象空間吧！”的確，她近年的畫作，色彩更趨多樣，題材更趨豐富。雖則如此，如論者所言，她的畫作始終保持著一種“奇異的平衡”，“一方面構圖簡單明確，整體感強烈，用筆大膽連貫”，而同時“在形象的細節上又不追求精致，似在若有若無之間，細部的線條和色彩沒有特別修飾，仿佛是漫不經心地隨便放在一起，表現得極為自由，其實自有其疏密松緊的安排”（見萬婕《生活寫意—評陸霄虹近作》）。

譬如，2019年以“研究”命名的一系列作品，從《一朵花的研究》《圓筒冰淇淋研究》到《肖像研究》，大膽的色彩運用，與對單一素材不同角度的切入，顯然，陸霄虹在這段時間里對繪畫語言進行了大量探索。尤其是《肖像研究》系列，她采用或寫實、或抽象、或色塊組合、或線條勾勒的多種手法，畫出了十余幅肖像。值得注意的是，陸霄虹對肖像畫的研究，絕非單純地展示繪畫技巧，她在暫時放下素材本身的戲劇性時，摭拾起更富挑戰性、更需畫家精微觀察與把握的色彩對話性。如本系列的第八幅，一幅勾勒細膩的女性頭像，甚至女性優美的脖頸也在若有若無間可見，但鼻翼、面部、唇色均獨出心裁、用色大膽而充滿表現力，更加突出了畫中女性本身的精神氣質，是一種以寫意精神實現的更高的寫實。與之手法相似而用色更加大膽的是本系列的第三幅，粉紅與青綠氤氳中的青年男子頭像更見其內在的俊美與和諧。

但這不代表陸霄虹在畫作中隱去了以往的現實與熱情。近作《唯名主義》仍延續了昔日題材。以拳擊賽場為重心的畫面里，事實上重疊了三個空間。拳擊臺上倒著的兩具身體在后面，前景是高舉牌子的性感女郎，他們都被包裹在畜欄般的拳擊圍欄中，這是第一層。作為背景，想象中的觀眾席，被畫家以淺色油彩涂抹掉，背景甚至掩蓋了女郎的臉和雙手所舉之物—舉的什么，本來就不重要，在她右手的位置，高高浮現著一張似笑非笑的女性面孔。沒有勝利者，選手全倒在臺上了，卻有舉牌女郎。此乃第二層。還有一層空間，在畫幅最下面，采用了凸出畫面的拼貼物，為一只翹起大拇指的手和另一雙四指組成的取景框，三只立體的手緊靠二維畫面，位置邊緣卻壓迫著整幅作品。如陸霄虹所說：“這縈繞的影子后來慢慢被雜物堆積著，平時幾乎都不見了，今日……又悄悄顯現出來。”那手勢是如此常見而粗暴，觀者也許會產生某種代入感，作者借由作品將我們還原為狂熱無腦的觀眾，并轉而同情地意識到身處臺上與臺下身體的可悲。

松弛和力量—空間與時間的疊畫

有論者評價陸霄虹最近的創作：“與以前的作品相比，她繪畫語言上的獨特性，開始成熟了，畫得更松馳。也更有力量了。”這既體現為她作品中對空間與時間關系新的理解，也體現為她對創作材料大膽的采納和創新，用她自己的話說：“人和物在空間里，遠遠近近，一層一層，我就這么疊畫在作品中。”她對空間的理解的確如此，不同空間的互文，置相異圖景于一個平面中的對話，在系列作品《平衡的聯系》中可以很明顯地看出。在創作材料方面，她常以實物裝置來拓展畫作表達空間。這種疊見互文的風格，在她較早的作品中就有體現，現在可以說運用得更加自如，但尖銳的火氣仿佛又有所放松。

她還說：“我在作品中所表現的，是空間的重疊，也是時間的重疊。”相較對空間互文性的表現，以繪畫直觀地記錄時間流逝，更考驗一個創作者的水平。陸霄虹為2021年的畫展《疊見》自撰序言，引用蘇軾《行香子》“重重似畫，曲曲如屏”一句，說的是空間景致的深邃，而她未引的下句“算當年、虛老嚴陵。君臣一夢，今古空名”，就由空間感嘆躍入歷史幽暗。她將時間的概念，以空間的疊照呼應加以實現。譬如《山海經》，以兩幅色調迥異的作品拼縫成之，觀者可以理解為生命的兩個階段。色彩對比強烈的畫幅，毫無過渡，就這么由一個綠色的年齡，進入另一個以粉紅為主的階段。那細密的縫線不能不說有一種隱隱的暴力，將時間縱向的進展化為平面的等量齊觀。但切不可將作者的苦心完全理解為單調的冷眼，恰恰相反，她在用力地擁抱生活。《我所擁有的-1》中幕布后的綠色奧特曼，《我所擁有的-2》里漂浮在浴缸中的芭比娃娃，《無目的》的畫面里堆在洗碗池內待處理的青菜，是最細致的人間煙火。陸霄虹如一切主婦、一切母親一樣，要持家、要操心家務，要在孩子玩累了睡去后，疲倦地收拾散亂的玩具，在這個過程里，她沒有簡單地視一切為當然的溫馨美好。現代生活里，工業品主宰著我們的生活，讓人們沉溺而麻木，而中產者家里的每一塊花紋繁縟的桌布，每一個精心設計的家什，借助圖像認知的打亂、重構，都可以召喚出隱藏其中的生活痕跡與生命點滴，讓我們重新發現自己的生活世界。近年，她提到過自己的創作思路：“作者感興趣的點，表現在無意義的題材上，表現在對多種材料的綜合使用上，也表現在造型方式的矛盾上。”在繪畫的道路上，陸霄虹從來都是一個嚴肅的思考者，同時也在不斷更新著自己的繪畫語言。她所說的“無意義”并非是指內容的空虛，而是期待以新的繪畫語言藏實于虛，從而給觀賞者更多豐富的想象與感受的空間；而她強調的“造型方式的矛盾”，一定也包含了對新材料和新方法的采納兼容，以表現存在于公共領域與私人生活交界處的那種帶有人文性的矛盾。

陸霄虹始終堅持著創作的現場感與人文關懷，但她作品最本質的東西是簡樸的。2011年，她畫過一幅漁翁圖：一位搖搖欲墜的漁翁，身邊有兩只魚鷹，背上的魚竿上還有沉甸甸的兩只，還要騰出一只手劃槳。天地、水面皆是空濛的，漁人仿佛置身于灰色的天空，可是他在笑。他在艱難地完成一件謀生的事情，他的心里卻是快樂的。我深深覺得這是最安靜的音樂，是生之贊歌。

（張德強系南京藝術學院人文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

陸霄虹，女，1978年生于江蘇無錫，博士，現為南京藝術學院文化產業學院副教授，藝術管理系主任，碩士生導師。當代藝術家，江蘇油畫學會會員，江蘇青年美協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