促狹姚三

傍晚，暑氣蒸騰，火燒云紅遍了大半個天。我挎著豬草籃子，在鳳橋東頭，迎面遇到了郭近山，他說：“姚三淹殺了！”一股涼氣從我腳后跟一下子竄上了天靈蓋，我打了個冷顫：“姚三鳧水滿好的，怎得的！”“是死了，騙你就是姚三。”一起打鳥套蟬的，近山不會騙我：“不作興拿這種事騙人的。”

姚三愛捉弄人，牛莊鎮盡人皆知，都喊他促狹佬兒[江淮方言，鬼、佬、痞等字眼前面綴名詞或形容詞，組成一個偏正詞，用以稱呼某類具有特定性格的人，如冒失鬼（大意草率之輩），牛佬（特別犟的人），嗇痞（很小氣的家伙）]。此佬不老，十二三歲，排行老三。至于他的大名姚明前，人們都忘了或者省了。

姚三從小無心向學，老留級，但人極聰明，十分愛捉弄人。八九歲時，下雪了，姚三引玩伴兒到樹下，猛搖樹干，灌人一脖頸的雪，直落腹背。玩躲貓貓，伙伴們藏好讓他找，他不聲不響直接回家了，兩個呆瓜半天沒被找著，竟在草垛里睡著了。

水繞牛莊，鎮東有鳳橋，鎮南有雞橋，鎮西有牛橋，鎮北有沙家渡。鳳橋原為磚橋，修于光緒年間。五八年重修，水泥拱橋，一度叫躍進橋。鳳橋橋面中間離河面差不多三米，姚三帶我們玩，相約聽他號令，大家一起來個高橋跳水。我在左，郭近山右，姚三在中間，我們手抓欄桿，踩在欄桿外橋沿上。陽光下，水光粼粼。“一，二……”姚三喊到“三”，我們一閉眼跳下橋去。我直立下水，河水直沖鼻孔，嗆得腦門難受。郭近山肚皮拍水，疼得眼花。冒頭后我們并沒有看到姚三，循著笑聲，我們看到姚三正趴在欄桿上得意呢，原來他壓根兒就沒有跳。回家后我和郭近山都挨了打，“水獺貓拖走怎么辦？”“水下有暗樁怎得了！”面對大人的責罵，我們一聲都不敢吱。

到了十一二歲，姚三開始長個子，更長心眼了。孫五家的大母狗花美英在他路過時突然躥出來對他呲牙大叫，把膽大的姚三嚇得小便淋漓。他懷恨在心，計由恨起。孫五家的房子麥秸稈作蓋土坯壘墻，養著八九只鴿子。一天下午，鴿子們像瘋了一樣在屋頂扒翻，似在找東西吃，一袋煙時間，屋頂竟成了癩子頭，有的地方都露出了梁上草氈，不大修根本無法抗風擋雨。孫五氣得咬牙：“這些瘟神找什么？”“哪個絕后的干的？”郭近山后來告訴我，姚三說過炒香的芝麻最惹鴿子，“芝麻粒小，鴿子越翻它越往下落，越往下落鴿子越要翻，草屋頂哪里吃得消！”

姚三有一陣子腿一瘸一拐的，是他爸姚老倌子打的。原來，隔壁生產隊的路萍大嬸得過小兒麻痹癥，走路踮腳，一條腿可以，另一條腿拖著，走路時先抬好腿，再拖壞腿，一拐一頓，走不穩，也走不快，姚三背后喊她“路不平”。一天，路大嬸一拐一頓走在去供銷社的路上，合著無巧不成書，有一青年，也踮腳，走在路大嬸后，相距一百多步。姚三走在兩人后面，見此情景，搶上幾步，對著男子大聲喝到：“你這個哥哥也太不應該了，嬸嬸腿不好，你學什么？”路大嬸回頭一看，真是，這個“槍斃”在學我一瘸一拐，學得活像，人家學堂生都指斥你了還在學，不禁破口大罵：“你個缺德鬼啊，明兒你就爬著過吧！”年輕男子從懵逼中清醒過來，忙不迭向大嬸喊冤，并恨恨地向姚三發狠：“乖乖肉啊，爹爹饒不了你！”結果向姚老倌子結結實實告了一狀。姚老倌子可不護短，把姚三沒命地打了一頓，主要照他腿打。幾天后，姚老倌子路遇路大嬸，大嬸數落老姚：“你個夯貨，三子開了個玩笑，看你把他打的！這孩子蠻善的，那天是他幫我提著雞蛋，一路送到供銷社的。”

姚三打小并不結巴，是班上新轉來的一同學結巴，姚三學舌，結果染上了，一急就結。一個冬天的早晨，哈氣成霜，姚老倌子在大寨新河工地挑土，老遠見姚三奔來，單衣薄衫，知道出大事了，姚三大喊：“爸—爸—，家—家—家—”憋得滿臉通紅，眼淚直流，就是說不出話。老姚很急，但和藹地看著兒子：“乖乖肉，不著慌，你唱！”姚三用毛主席語錄歌“要奮斗就會有犧牲”曲調唱起來：“家里面剛剛失火了……”我長大后才知道，結巴說話急，唱歌不結，說外語也不結。

姚三姚明前見義勇為而死，這是寫進新編鎮志的。王六王守廉的妹妹王巧巧劃著澡盆下河摘菱角翻盆落水，明前路過，十三歲的少年，個子抽苔了，身板還單，但他沒有半點猶豫，一個猛子扎了下去。巧巧在水里手舞足蹬，撈到一個東西就死死拽住，那是明前的麻桿腿。明前奮力掙脫，一把薅住巧巧的頭發，一手托住巧巧的腰，把她推向岸邊，守廉一把將巧巧拖到岸邊。

這時明前在水里沉沉浮浮，撲騰著，冒了幾次頭，露頭就喊“救—救—”小伙伴們心想，這個促狹佬又逗我們，他水性那么好，潛水可以三分鐘不露頭。等了好一會兒，明前還沒上來，伙伴們不免在心里呸他：又想害我們干等，說不定你已經從遠處上岸溜走了。幾個玩童，就這樣回家了。

姚明前淹死后不久，我夢到他，他對我說：“河底水涼，我腿抽筋了，游不了，我喊救命喊不出來，騙你是小狗。”夢醒后我回憶，說這些話時，姚三沒有結巴。

（曹連觀，江蘇泰州人，中文學士，法學博士，編審，從事過教育管理、新聞出版等工作，現居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