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脫貧攻堅類電視劇成為新的市場增長點。以《山海情》《江山如此多嬌》《花開山鄉》等為代表的脫貧攻堅電視劇聚焦于男性,以黨員干部、高學歷人才等社會精英為主體推動鄉村現代化建設。《大山的女兒》雖然以女性為主角,但依舊未脫離精英人物敘事的窠臼。電視劇《幸福到萬家》(2022)以鄉村平凡女性勵志成長為故事主線,探討人情與法治、城市與鄉村的多維關系,以更加生活化、家庭化的角度細致詮釋新時代女性的力量。該劇將關注視角從經濟扶貧挪轉到了精神脫貧、文化脫貧[1],不避諱婚鬧、高考頂替、土地征用、環境污染等敏感問題,直擊鄉村建設痛點,從開播就引發熱議,收視率屢創新高,播出平臺熱度持續破萬。[2]本文旨在通過對劇中典型女性角色的分析,探究鄉村女性在新農村建設過程中面臨的意識沖突,在展現新思想、新技術為鄉村女性帶來的思想觀念上的轉變的同時,表達對鄉村女性生存與發展的觀照。
一、看見“她形象”:《幸福到萬家》里的女性身份建構
女性身份的建構,“應該從經驗主體、思維主體與言說主體三個層面進行思考”[3]。具體而言,女性身份的建構過程必然會經歷主體意識的迷失、覺醒、深化這三個階段。相較于男性,女性身份建構會面臨更多阻礙,這些阻礙主要來自男性及社會主流思想對女性的凝視與壓迫。[4]電視劇《幸福到萬家》在人物塑造上采用由點及面的手法,以主人公何幸福為圓心,有序地向其家庭關系與社會關系圈展開。劇中的主要女性角色何幸福、何幸運與林桂枝分別代表了三類不同的鄉村女性面貌,她們具有多重面向,但又彼此關聯,共同承擔起完善故事結構、推動情節發展、傳遞鄉村人物訊息的重要功能。
何幸福是善良正直、頑強上進的職業女性形象。區別于披著職場劇外衣的偶像型女主,何幸福的獨立、頑強的人物性格在第一集的婚鬧事件中就得以體現,這是電視劇開篇的小高潮,在吸引觀眾的同時,也為王家與萬家之間不斷爆發矛盾、解決矛盾的敘事方式奠定基調;隨后,何幸福的迷失階段通過與婆婆“不惹事”觀念的沖突,在進城務工的片段中與丈夫產生矛盾得以呈現;再到為了獲得更好的生活,她有意識地自學法律知識,從后勤到前臺,最終向成為律師的方向邁進,為何幸福的覺醒階段。這一方面表現了何幸福積極上進的人物性格,引出鄉村女性勵志成長的敘事線索,另一方面為何幸福法律意識的覺醒做好鋪墊,深化鄉村振興戰略中普法宣傳這一主題。回到萬家莊后,何幸福的成長進入深化階段,她找到了自己的人生定位,運用在城市所學開辦了家鄉第一家民宿,并不斷鼓勵丈夫王慶來與其他村民開展農村合作社,帶領村民走上致富道路。何幸福不斷協調著工作、婆媳、夫妻、母子之間的矛盾,從受歧視到被認可,何幸福這一女性角色的成長歷程反映出絕大多數職業女性的生存窘境,其最終的成功也符合新時代女性對自我價值的主流期待。
何幸運是頑強好學、功利而又矛盾的鄉村女大學生形象。從成長的角度來說,有著本科學歷與城市工作的何幸運憑借自身努力成功完成了時空與身份的離農,但狂熱逐利的價值觀、盲目放縱底線的行為模式暗示著其仍未完成“文化離農”[5]。身為法學生的何幸運在被萬傳家非禮后,首要念頭不是通過法律手段保護自己,而是認為自己“臟了”;在得知高考頂替事件后,她與萬傳家的爭辯過程實際上是其內心對追求利益與守住底線之間的抉擇,同意幫助萬傳家擬定保密協議喻示其選擇了前者。相較于姐姐何幸福,何幸運的迷失階段顯得更加漫長,并且更為曲折。直至在污水廠案件中,何幸運從原公司辭職,加入正義的一方,標志著她的思想意識終于走向覺醒。從前期令人心疼的受害者,再到妥協現實、遠離初心的功利主義者,何幸運的成長經歷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代部分大學生從剛踏進社會時胸懷崇高理想,到不斷向現實妥協的真實現狀,是鄉村人才振興不可忽略的一個問題。
林桂枝是軟弱卑微,但又市儈精明的典型鄉村婆婆形象。該劇突破了以往電視劇里臉譜化的惡婆婆形象,為林桂枝融入了討好型人格。在大兒子王慶來的婚禮上,她將村支書萬善堂的出席作為王家人翻身的重要機會。在萬善堂到來后,她持續佝僂著腰背,笑容諂媚討好,這是其卑微市儈的性格體現,也折射出鄉村基層“官本位”思想頑固的隱藏現象。與何幸運的不同在于,林桂枝在迷失階段一直蘊含著覺醒思維,因此她只是向命運低頭,但從未就此認命,在看到兒媳認死理、討說法時,她雖勸服兒媳放棄,但事后又袒露“以后誰敢欺負咱,還得掂量掂量”“媽羨慕你,可我成為不了你”等肺腑之言,現代意識的覺醒與個體命運的無奈展露無遺。該劇對林桂枝的人物塑造跳出傳統敘事中婆媳對立的窠臼,轉而將其放在鄉村治理與精神脫貧這一更大的環境背景中,多維呈現了鄉村中的女性群像。
二、自我與他者:典型女性角色的雙向互動
自我與他者的關系探討是認識論的核心議題。[6]自我與他者的雙向互動是推動影視故事發展的重要手段,也是揭示人物成長的必由之路。發掘自我與作為“對立面”他者之間的溝通障礙、思維邏輯與誤解來源,感知自我與作為“相似位”他者的痛苦根源和幸福方式,最終目的不是消除對立,而是力求自我的深度清醒、多元立場的相互認同,以及對差異觀念的最大包容。[7]電視劇《幸福到萬家》的成功在于,他者對自我的凝視與互動沒有單純通過男性對女性的歧視完成,而是加以女性與女性之間的觀念沖突呈現。在律所深受法律知識熏陶的女性何幸福與從小生活于鄉村,已被生活抹平棱角的婆婆林桂枝在觀念上多次發生沖突;同樣有著法學背景的何幸運,與其姐姐何幸福在人生抉擇上依然存在沖突。
何幸福與林桂枝代表著新舊觀念的沖突,主要表現為是否具有反抗意識。依靠人情秩序對鄉村群眾的活動進行約束和規范,是中國傳統鄉村社會治理的重要特征。[8]在新時代,一旦缺乏與發展相適應的法律標準,移風易俗的過程勢必會引發連貫性震蕩反應。何幸福善良與正直的人物性格,使她的自我執著地維護最簡單、最原始的對與錯。因此在婚鬧事件中,何幸福與萬書記對峙時,萬書記問道:“如果我不給你這個說法呢?”她不卑不亢地回復道:“那我會一直向上告。”然而,作為“對立面”他者的婆婆林桂枝與何幸福的做法截然相反,她帶著禮品登門致歉,甚至直接向萬書記下跪。這本質上反映出的是以何幸福為代表新一代人的法理觀念與以林桂枝為代表舊一代人的情理觀念之間的鴻溝。在傳統的人情社會下,以“官本位”為核心的某些觀念、做法已不適應現代化法治社會的需求,鄉村青年對新型鄉村建設的呼喚尤為強烈。高考頂替事件暴露后,林桂枝最初也有過震驚與憤怒的情緒,但當萬書記親自上門低頭認錯,承諾支付30萬賠償金,并為其安排最高規格的養老金時,她再次妥協了。直至王秀玉絕望地喊出“我恨你們”時,林桂枝依舊難以理解女兒對大學的執著。但對于具有新時代思想,深知教育與文憑重要性的何幸福來說,頂替大學名額既是對被頂替者命運的打擊,也是對法律公平正義尺度的褻瀆,此時的何幸福對于王秀玉來說是“相似位”他者。劇組對何幸福與林桂枝服飾的考究也從側面映射出了她們觀念上的代際區別。返鄉創業時期,何幸福穿搭以針織毛衣與襯衫外套為主,配色明亮、鮮艷,沒有華麗的圖案,將鄉村穿著的質樸舒適與城漂中學到的時尚相結合,烏黑的長發以抓夾挽起,整體給人知性大方、溫文爾雅之感。林桂枝衣著顏色偏深,多為襯衫搭配一件寬松的外套,耐臟的同時兼具保暖功能,與鄉村的大環境相符合;其發型也是在模糊性別的保守村落里女性最普遍的中性短發。在新舊觀念的交互與碰撞中,新時代女與舊時代的女性形象躍然于屏幕,觀眾更具體地看到舊時代思想存在的問題,精神脫貧刻不容緩。
何幸福與何幸運代表著人生抉擇的沖突,主要表現對自身原則與底線的堅守。在同樣具備法律知識的背景下,原劇以同一事件中何幸福與何幸運不同的抉擇為線索,論證了自我感知清醒的重要性。何幸運在飽嘗了求職的艱辛后,選擇與非禮過自己的萬傳家和解,只為拿到10萬賠償金與萬家集團的律師代理權。原則的讓渡使何幸運徹底在城市站穩腳跟。因此,當姐姐何幸福因其幫助萬傳家擬定高考頂替保密合同而對其嚴加斥責時,她辯解道:“正是因為知道王秀玉就是昨天的我,所以我更知道她應該選擇的是什么。”何幸運面對利益的一再妥協從側面烘托出何幸福保持初心的可貴,何幸福知理講理、堅持原則的個性在一次次“不懼權勢、上門論理”中更加鮮明,極具個人魅力。此外,思想的獨立程度亦影響著兩者的人生抉擇。何幸運原本計劃畢業后依靠城市男友的人脈為自己安排工作,從而留在城市,但因婚鬧事件兩人走向分手。之后與姐姐談心時,何幸運毫不掩飾道:“我一定要在城里買大房子,讓你跟咱媽都住進去,然后再把自己嫁到別人的大房子里去。”由此可見,何幸運雖在一定程度上具備通過自己的學習與努力來改變現狀的意識,但從本質上來說,傳統的生存模式使她在潛意識里依舊習慣將生活富裕的美好愿景寄托于他人身上。事實上,個體意識的獨立是女性意識獨立的重要組成部分。[9]這要求女性在經濟、精神,以及人格尊嚴、社會角色塑造等方面自覺擺脫對男性的依附性,而具備一種趨向自主、自立與自強的意識特征。[10]相較而言,何幸福從后勤走向前臺、從返鄉創業到成為新村書記,依賴的是自己腳踏實地的肯干精神與為鄉為民的處世原則,更加符合新時代獨立女性的特征。
三、影視劇中女性主義帶給現實社會的啟示
尊重藝術規律,以審美的方式表現生活,是時代對影視藝術的要求。在脫貧攻堅戰取得全面勝利之后,如何鞏固脫貧成效、抵御返貧風險,電視劇《幸福到萬家》做出了回答。
首先,“婦女的社會地位最能說明社會的文明程度。”[11]影視作為極具影響力的娛樂媒介,憑借視聽結合的敘事手法,為大眾看到女性的力量提供了廣闊、生動的平臺。電視劇中何幸福從一個普通鄉村婦女成長為客棧老板,最終成為能帶領全村實現共同富裕的能人,除了得益于她自身好學的品質,更離不開其雖然出生于思想閉塞的萬家村,卻從未將自己定位于“以夫為天”的鄉村婦女,而是堅持追求自己的理想。尊重并支持所有可能為社會進步帶來貢獻的力量,也能在一定程度上避免部分黨員干部的作用被“神化”,導致其他群眾盲目服從或不敢反抗,尤其對于鄉村社會來說,作為一個由各種力量與要素相互聯結、相互作用而構成的復雜場地,其發展不能僅僅依賴意見領袖的一家之言,還需要全體村民的集體智慧。
其次,在推動落后地區經濟發展的同時,必須重視扶智的價值。在傳統農業社會,每一代鄉村民眾的人生軌跡清晰可見,婚喪嫁娶、生老病死都有章可循,大部分變故都能按照老輩經驗來應對。[12]如今,在新時代成長起來的鄉村青年面對一個急劇發展、變化的世界,需要具備新時代思想與新媒介技術才能及時適應社會變遷。作為社會反映的影視劇對新時代女性形象的描摹隨之轉變,權力意識與獨立意識逐漸展露。如何幸福的一系列做法突破了王家過往的生活模式,將城市學到的專業知識與鄉村依山傍水的特色相結合,打造家鄉全新盈利模式,實現幫困助農,真正體現了鄉村婦女主體意識的覺醒,傳達了新時代女性獨立自主、敢想敢干的可貴精神,脫貧攻堅成果中的扶智優勢突現。林桂枝從服從到抵抗的行為轉變亦不能忽視,其人物弧光說明了扶智的成果并非是一蹴而就的,鄉村基礎建設與人物思想的現代化歷程需擺脫急功近利思想,踏實走好每一步,以更大的決心、更明確的思路、更精準的舉措將法治精神、奮斗精神、開拓精神切實普及到每一位村民。
最后,鄉村群眾身份與心理的離農問題亟須同步。在鄉村教育發展走向中,“離農”現象極具爭議。一些學者將“離農”視作一種需要修正的問題,對該現象的批評集中在教育內容的價值導向上,即教育脫離鄉村實際,貶抑鄉村社會、教人離開。[13]從一出場,何幸運便與姐姐細數了自己從鄉村到城市的落差,這種落差有客觀上的物質條件,也有個人主觀上的思想層面。當被姐姐問道“鄉村和城市到底有啥不一樣”時,她回答:“說不明白,反正就是不一樣。”在城市沒有容生之地,回到鄉村又失去了歸屬感,這是何幸運成長道路上反復出現的癥結,也構成了何幸運既追求功利,又不屑與萬傳家、韓律師等人為伍的矛盾性格。辭職時,何幸運對韓律師提到“人吃飽了,總歸還是要有所選擇”,實際上蘊含了中國精神脫貧的治理邏輯。精神脫貧與物質脫貧相互聯系、相互促進,精神脫貧能為物質的持續性脫貧提供保障,物質脫貧能為更多人愿意思考精神脫貧問題奠定基礎。實現鄉村振興與持久發展,不僅需要高度重視物質脫貧,而且要高度重視精神脫貧。
結語
《幸福到萬家》從“她視角”出發,匠心審視了城市與鄉村的關系:城鄉之間不是單向輸出或扶持,而是攜手共進,城市幫助鄉村發展經濟,鄉村為城市輸送人才,人才學成后反哺鄉村,二者良性循環、共促繁華。“幸福到萬家”這一劇名具有顯見的象征色彩,它不僅僅是指何幸福嫁到萬家莊這一表層事件,更是指何幸福經過自我奮斗使文明意識被萬千鄉村家庭接納,讓幸福生活走近千家萬戶的深層涵義,形象地勾勒了鄉村發展的現實路徑,即個體帶動群體、觀念引領行動、推動精神脫貧、深化法治建設、保護生態環境、打造文明鄉風等現代理念。該劇在法治公義與人情事理沖突碰撞、鄉村治理與城市發展多維探討、開拓進取與因循守舊彼此交織的過程中,展現了一幅扣人心弦的鄉村文明建設的時代新畫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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