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代反思:嗩吶音樂在電影空間的賡續(xù)
(一)東方民族的文化鏡像
在國家倡導增強文化自信、推動中國聲音走出去的大背景下,非遺音樂作為最具中國傳統文化基因的聲音,不僅具有廣泛的群眾基礎,更有一套自成體系的演奏模式。嗩吶樂器因其獨有的穿透力、大張大合式的音質特點,在歷史長河中匯聚成獨有的記憶錨點及文化意象。
嗩吶樂器擁有鮮明的造型特點,又因聲音響亮、方便攜帶而在民間廣受歡迎,是婚喪嫁娶等重要活動儀式中不可或缺的音樂元素。明朝時期已有嗩吶樂器用于軍隊指令中的記錄,《紀效新書》中記載“凡掌號笛,即是吹嗩吶,是要聚官、哨、隊長來分付軍中事務。”[1]嗩吶曲樂的編排、傳播以及流行與中華民族傳統的文化習俗休戚相關。從歷史維度而言,嗩吶的文化內蘊,正是中華民族傳統價值觀念長期以來在百姓生產生活中作用的結果。嗩吶在西北地區(qū)知名度很高,尤其在陜北地區(qū),嗩吶早已成為當地人民的精神表達方式。對于他們而言,嗩聲粗獷奔放吹出了生活中的酸甜苦辣、人生百態(tài),嗩吶聲就是陜北人民表情達意的別樣方言。
作為傳統文化的藝術化表達,嗩吶樂器以一種潛移默化的方式維護著社會價值體系的穩(wěn)定。雖然不同地區(qū)的嗩吶類別存在差異,但用途大多相似。嗩吶的曲牌風格大致可分為三種,第一種風格是“迎”,即迎接,指生兒育女時請藝人吹奏嗩吶迎接新生命的到來,或迎娶時吹奏嗩吶歡迎家庭的新成員;第二種風格是“慶”,即慶祝,指嗩吶在特殊的節(jié)日或儀式中營造歡慶的氛圍;第三種風格就是“送”,即送別,指人去世后,請嗩吶藝人在喪葬儀式中吹奏哀曲以寄托哀思。嗩曲的演奏方式及規(guī)模有一套細化的使用標準,反映著中華民族獨有的情感活動與文化心理。《抬花轎》《百鳥朝鳳》《娘送女》《金蛇狂舞》等名曲被運用在迎來送往的重要場合之中。民族樂器與民族文化交融共生,樂器的傳承就是中華傳統文化一以貫之的證明。古人使用器樂依循“以樂象德”的價值評判觀念,這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立意不謀而合,“核心價值觀,其實就是一種德。既是個人的德,又是一種大德,是國家的德,社會的德。國無德不興,人無德不立。”[2]
(二)文明更迭的承繼陣痛
近代以來,中華民族經歷了許多未有之大變革。民族器樂在時代浪潮的席卷下,充滿著未知與忐忑。不僅僅是嗩吶,許多非遺技藝都面臨著斷層的尷尬處境。一方面,作為有著五千年文化積淀的文明古國,民族藝術的向外傳播動力不足。很長一段時間里,部分國人都對西方文化持有“仰望”的態(tài)度,究其原因是基于科技革命帶來的紅利,西方在國際上掌握了一定的文化霸權,隨之而來的便是對其他國家本土文化的侵略。西方國家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顛覆了國人的以往認知。在這種浪潮中,部分人對于本土文化的堅定信念被動搖。然而,歷史總歸要前進,時代也在不斷更迭,在這些前進與超越之中,民族精神必須要傳承。正如“中國電影學派”的提出,就是電影人對于傳統文化與主流思潮緊張關系的敏銳捕捉,對于屬于中國電影文化話語體系的持續(xù)堅守。[3]
電影是現實的一面鏡子,電影活動能夠激發(fā)觀眾對于現實的獨立思考,銀幕畫面與現實世界的同構性使電影得以成為現實的漸近線,而電影觀眾則作為旁觀者接收傳播媒介中的文化價值觀念。“一個社會的價值觀、信念和習俗涉及到的不僅是‘內心的’和‘行為的’過程;文化出現在物和物質環(huán)境中。”[4]自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活動展開以來,將非遺保護融入市場化運作的策略研究一直是熱門話題。“讓非物質文化遺產回到自身的生產中,這是確保非物質文化遺產生命力的有效途徑。”[5]文化和旅游部于2019年印發(fā)《曲藝傳承發(fā)展計劃》,明確提出扶持曲藝演出,促進曲藝市場的繁榮。[6]非遺樂器嗩吶在電影空間中的賡續(xù),就是借助電影市場,對嗩吶文化傳播渠道的拓展實踐。無論是在戲曲、電影、動漫還是電視節(jié)目中,嗩吶器樂的道德隱喻都能增強觀眾與故事的情感共鳴,加深文本的內涵深度。民族性的符號使得電影觀眾聚焦于民族的文化對象,電影既彰顯了民族性,也呼應著中國影視行業(yè)在文本創(chuàng)作中民族文化本位意識的覺醒與自信。
二、非遺主角:嗩吶音樂的敘事賦能
(一)嗩吶牽引敘事主線
電影語言擁有龐大的符碼文庫,一切可被感官能感知的材料都能被納入語言譜系。因為電影話語的內在秩序和人的邏輯思維慣性是一致的,所以音樂語言能夠和電影編排的時間、地點、人物交相呼應。在敘事中起到了穿針引線、提示主題、推動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的作用。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將敘事學“構想成為一個超越學科與媒介的研究領域”[7],這是指“跨越、超出自身作品及其構成媒介的本性或強項,去創(chuàng)造出本非自身所長而是他種文藝作品或他種媒介特質的敘事形式”[8]。音樂語言跨越了文字媒介本位,正符合跨媒介敘事的追求,增強了電影敘事中的情感色彩表達。在《邊城》里,翠翠和爺爺在江邊碰到新娘出嫁,儀仗隊伍還未映入眼簾,一首嗩吶曲《娘送女》就成功吸引了人物的注意。嗩吶吹奏悠長穩(wěn)健,旋律的低沉暗示觀眾接下來的故事走向,從主人公翠翠對嗩曲的反應里順勢側寫出少女對于愛情的懵懂向往;當翠翠嫁人時,祖父為她吹奏《娘送女》成為爺孫倆的約定,但是最終祖父沒能等到送孫女出嫁便撒手人寰,未能實現的遺憾使得《娘送女》成為與電影關聯的一個深刻記憶點。導演將中國傳統民族器樂嵌入電影文本,影片借助傳統音樂的文化記憶加成,使得故事所表達的思想能夠更加準確、飽滿地傳遞給觀看者。“嗩吶”成為電影文本內在秩序的引導者,也成為加深觀眾觀影感受的刺激元素。
雖然嗩吶音樂符號不似字幕符號具有顯性的視覺表征,但音樂創(chuàng)作本身所包含的民族記憶以及文化內涵空間,使音樂在傳播中表現出了不可替代的生命力與感染力。音樂媒介所發(fā)揮的敘事力量隱含于電影之中,以一種抽象的姿態(tài)融匯于整個電影表現之內,是一種隱性的賦能策略。因為音樂語言是隱性的、跨媒介的,它是文學思維和音樂思維的同步性表達,所以非遺樂器“嗩吶”的加入賦予了電影作品以異質同構的多元層次。以嗩吶主導敘述主線的方法,豐富了電影語言的表達層次,言說出不能言說的語言。這種策略既避免了言語的冗雜,又蘊含了留白之美,使敘事結構更加凝練、人物精神更加豐滿,幫助影片在民族音樂烘托下構建起詩意空間。
(二)嗩吶主導敘事節(jié)奏
視覺和聽覺是人類進行感知活動時最為依賴的感官,所以音樂藝術與電影藝術的快速融合符合電影受眾視聽合一的觀影追求。有聲電影的出現拓展了影像空間,動態(tài)旋律為影片故事服務,音樂成為電影的修辭格。節(jié)奏是電影的心跳,而把控敘事節(jié)奏是電影音樂的主要功能之一。節(jié)奏一詞源于音樂術語,在不同的藝術門類中有不同的表現:在音樂中表現為旋律的高低婉轉,在書法中表現為線條的虛實頓挫,在小說中表現為情節(jié)的跌宕起伏。盡管電影節(jié)奏的特性是微妙的,但它無處不有,正如脈搏、呼吸一樣,是作品生命力的體現。“音樂的動態(tài)結構與人類的情態(tài)結構有著異質同構的關系。”[9]韻律與人物情感共鳴,旋律設計順從于情節(jié)發(fā)展的邏輯。電影《布達佩斯之戀》在《憂郁的星期天》悠長旋律下,引出四位主角交錯復雜的愛戀關系,將故事發(fā)展推向高潮;電影《山楂樹之戀》中,《山楂樹》音樂響起時,憂傷的鋼琴曲調充斥銀幕內,觀眾感受到的是對這段感情的唏噓與遺憾;電影《辛德勒的名單》中,一段如泣如訴的小提琴音樂觸人心弦,表達著對法西斯慘無人道的控訴和對死難者的無盡緬懷。
在電影藝術里,民族音樂與文學的結合賦予了影片以變化萬端的韻味。雖然人物臺詞與音樂都隸屬于電影的聽覺語言系統,但民族音樂的感染是潛移默化的,在無形之中更能發(fā)掘出微妙的情感色彩。“藝術如今是一種新的工具,一種用來改造意識、形成新的感受力模式的工具。”[10]嗩吶營造的音樂意像始終與電影故事的起承轉合交相呼應,樂器本身的穿透力以及曲調蘊含的民族文化內涵具有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能夠充分調動起觀眾的情感感受力,引導敘事節(jié)奏。《哪吒之魔童降世》里“魔丸”哪吒出生時,炫目的電影特效配合著嗩吶班子的演奏將故事帶向高潮,所有人都屏息緊張地期待著主人公哪吒的出場。但當李靖和太乙真人瞥向嗩吶班子,眾人意識到吹奏不合時宜,即刻停止演藝的一幕,又為緊張的氛圍增添了一份幽默,巧妙地調轉了故事節(jié)奏。《風語咒》里,主人公朗明和兇獸饕餮對戰(zhàn)時,朗明被兇獸拋向空中,此時的電影聲音里只留下主人公的內心獨白,而在主角思忖好應對策略從空中落下之時,一聲嗩吶劃破長空。音樂與畫面配合,一靜一動、一張一弛,營造出蓋世英雄從天而降之感。國產動漫借助民族樂器符號與地域性音樂作品的配合,實現了敘事的音畫合一,也凸顯了電影人的文化自信意識。非遺樂器嗩吶在電影中不僅能夠抒情達意,還發(fā)揮了音樂敘事的潛質。
三、紀實景觀:嗩吶影像的空間賦能
(一)嗩吶與鄉(xiāng)村空間影像
敘事場景依存于影像空間之內,影像構建與故事發(fā)展、人物活動相互交織,起到了推動事件發(fā)展、交代人物信息、呼應主題、營造氛圍等多重效用。影像空間是電影表現的對象之一,也是吸引觀眾進入電影空間,感受和品位電影表現力的關鍵所在。在寫實主義電影中,以嗩吶為紐帶建立起的影像空間背后所蘊含的民族氣韻、懷舊鄉(xiāng)愁是電影畫面營造的核心。電影場景取材于農村,農村是最質樸純粹的地方,也是嗩吶文化扎根最深厚的地方。“其中的空間呈現,保證了非遺記錄的完整性、影視表現的藝術性、民族認同的地理性。”[11]從人類社會歷史看,早期的儀式活動以部落為單位進行,儀式是維系社會人倫關系的工具。隨后,伴隨著社會文明的演進,儀式中的道德內涵被不斷豐富、完善,尤其是經過對“天——人”等根本性問題的研究和闡發(fā)之后,衍生了各式各樣的藝術生命。作為民族文化符號,嗩吶穿插在每個人人生的重要場合當中。它的生命力在于對山水之間的天人合一感悟,在于它與人類情感的交互共鳴,在于它對農耕文明所特有的自然之美的贊揚。
影像空間的構建涉及地理維度、社會維度、心理維度等。鄉(xiāng)村影像空間以鄉(xiāng)村的人、物、景觀等為載體,嗩吶是勾勒鄉(xiāng)村影像空間的重要器具。中華文明的根在于土地,匠人的匠心在于不忘本,對于自己“根”的堅守。在數字特效大行其道的現代化社會,將嗩吶技藝融入數字技術表達之中,就是對中華傳統文化的堅守,同時使鄉(xiāng)村文明能夠以一種與時俱進的形式出現在大眾視野之中。傳統民族樂器嗩吶所代表的鄉(xiāng)村文明,能喚醒觀眾對于自然的熱愛、對于勞動的回憶、對于千百年來中華民族所堅守的人倫情感和民族認知的熱忱。鄉(xiāng)村空間影像的搭建給予了電影人物以真實血肉,黃土地上載歌載舞的畫面是鄉(xiāng)土記憶的影像。銀幕上農村人民的真實塑造感,使電影故事更具有代入感,更能引發(fā)觀眾對鄉(xiāng)村電影主題的深入思考。尤其在快速膨脹的工業(yè)社會背景下,功利主義的盛行導致快節(jié)奏的生活方式普遍存在,人時常感到壓抑,在這種差異對比之下,鄉(xiāng)村景觀配合著鄉(xiāng)土音樂的書寫更給人以“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之感,為生活在都市的觀眾帶來慰藉和應當如何面對生活的反思。
(二)嗩吶與社會空間影像
嗩吶對社會影像空間的賦能表現為:在銀幕空間內書寫社會故事和跨媒介向觀眾傳遞獨有社會階段屬性。嗩吶是社會影像空間的“軟實力”,其賦予電影畫面內生性的力量。在電影中,空間構建的重要性不亞于人物塑造。嗩吶的生活、社會場景塑造不僅完成了對嗩吶藝術存在空間性的搭建,其作用場所和周圍環(huán)境中所涉及的地理風貌、建筑景觀、儀式活動、人文氛圍以及其中的聲音系統,還承擔著將抽象的民族認同內化為電影中從物理到心理空間的具象性表達。人是社會性的動物,需要通過社會性活動獲得價值觀念的肯定。電影院進行觀影活動的受眾,會因為故事中共同認可的價值標準得到踐行而得到對現實生活中自身行為標準的肯定。
社會空間的影像構建是關乎社會價值觀念的傳播與認同。嗩樂文化在現代社會空間中的表達,與樂曲流傳的地理空間、社會群體受眾的價值偏好以及文化運行機制密不可分,這些特有的標識決定了嗩吶個性化的空間社會文化屬性。在影片里,嗩樂響起的最具有代表性的場合就在靈堂。在中國的傳統禮制中,喪葬禮俗被歸為“兇禮”,依《周禮·春官·大宗伯》記載:“以兇禮哀邦國之憂:以喪禮哀死亡;以荒禮哀兇札;以吊禮哀禍災;以禮哀圍敗;以恤禮哀寇亂。”[12]喪葬儀式中嗩吶音樂對于“哀”的作用不言而喻,嗩吶一響,就讓人不由自主地將內心情感與嗩吶聲連在一起。嗩樂如一條無形的鎖鏈,將電影畫面內所有的對象捆綁在一起,靈堂布局、服飾裝扮、故者親人、吊唁好友等元素的疊加,給予觀眾強烈的社會在場體驗。
結語
嗩吶與電影的融合發(fā)展能夠推動社會大眾對于非遺文化的接受和認同。嗩吶樂器同現代化技術手段的結合,實質上是反映中華民族傳統文化賡續(xù)探索的縮影。新時期以來,中國民族文化的本位意識愈發(fā)被重視。“嗩吶”賦能既在電影表現上向大眾詮釋本民族的審美,同時在電影深度上以一種“先知式”的批判,使大眾認識到現代化活動對傳統文化的破壞,喚醒大眾對于民族文化的保護意識。電影中對于嗩吶的藝術實踐,關乎的不僅僅是嗩吶文化的存續(xù)問題,更是民族文化如何在時代激蕩中保持自身的疑難解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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