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回答一個現實而深刻的問題:為了生娃,你愿意花多少錢?
這個問題有一定的迷惑性,請注意不是孩子生下來之后的養育成本,而僅是為了成功生下孩子,你愿意花多少錢?
當前不少人宣稱不想生孩子,每年公布人口數據時,媒體最常探討的也是如何提高人們的生娃意愿,但在連年走低的生育率背后,除了“能生而不想生”的人,還有一群人常常被忽略——那些“想生而不能生”的人,對他們來說,生娃可能是人生中最痛苦卻又最渴望的一筆消費。
有人已經盯上了這些隱秘而龐大的消費需求。
最近,字節跳動豪擲約100億元,買下高端婦兒醫療集團美中宜和。美中宜和成立于2006年,旗下擁有7家婦兒醫院、2家綜合門診中心以及5家月子中心,分布在北京、天津、杭州、深圳,已覆蓋京津冀、長三角和珠三角三大區域。
在許多人看來,100億元的價格太高了。3年前,同樣從高端婦產科業務起家的和睦家被收購,旗下擁有9家醫院、14家診所,打包價約為90億元。拋開字節跳動本身的財大氣粗,單就美中宜和而言,能喊出這個價格,重要原因之一還是其手中握有的輔助生殖牌照。
按照近年來大家的普遍認知,中國人口出生率逐年下滑,輔助生殖恐怕不是一門好生意。但在業內人看來,這門生意大有可為。
據國家衛健委數據,截至2020年12月,我國經批準開展輔助生殖技術的醫療機構536家,其中90%集中在公立醫院,民營醫院僅占10%左右。資本投資很難擠進公立醫院,為數不多握有牌照的民營醫院自然就成了香餑餑。
牌照的稀缺性,很大程度是由于審批難度大、流程長。一家醫院想要申請獲得輔助生殖牌照,必須要經過4個核心環節,一套完整的流程走下來至少需要10年時間,而且牌照的申請要求極高,拿到牌照后每2年還要進行校驗,未通過者就會被收回運營資格。
除了持牌醫院少,地域分布不均現象也非常顯著。從國家衛健委公布的《經批準開展人類輔助生殖技術和設置人類精子庫的醫療機構名單》中可看出,持牌醫院主要集中在一線城市及東部沿海地區,中西部地區非常匱乏。
持牌醫院數量難以增長,生不出孩子的人卻越來越多。
1970年代,中國不孕不育人群占比約為1%~2%,1990年代這一數字上升至10%,到如今約有15%的人有這個問題,數量多達5000萬,男、女各占一半。
男性的生育問題主要在于精子質量下降。
早在1992年,丹麥學者Carlson就發現男性精子質量有顯著下降的趨勢,進入21世紀以后,西方學者通過擴大數據樣本研究達成共識,在北美和歐洲,男性精子質量確實在持續下降。美國生殖醫學專家Shanna Swan教授根據其研究數據做了一個推論:按照目前的下降數據,如果無法得到改善,到2045年,人類男性精子數量的中位數將會降至0。
國內最大的人類精子庫,中信湘雅人類精子庫,通過檢測歷年來的精子入庫合格率也得出類似的結論,國內男性的精子質量同樣呈明顯下降趨勢。
女性的生育問題主要是由于婚育時間推后。
在中國,生育和結婚緊密捆綁,然而近30年來,由于城市化程度顯著提升,人們的初婚年齡不斷延后。1990年,中國人初婚年齡只有21.4歲,但到了2020年已推遲到28.67歲,其中女性為27.95歲。不得不承認的事實是,生育能力隨年齡增長而下降是不可逆轉的自然規律,初婚年齡大幅延遲的直接后果,就是生育能力明顯下降。
一邊是快速增長的不孕不育人群,另一邊是難以增長的輔助生殖持牌醫院,在生意人眼中,這簡直是一個完美的供需不平衡大市場。
在輔助生殖市場上掘金的,不只是醫院,還有一些普通人認知之外的公司。
全球最大的精子銀行Cryos最近就在國內刷了一把存在感。
7月28日,日本媒體報道,由于原油價格上漲,精子吸管、保存容器等原材料價格上漲,而且疫情下更多女性想要通過輔助生殖手段擁有孩子,所以Cryos上調了精子價格。有意思的是,這篇報道還提到,Cryos的日本購買者超過半數是單身女性,她們大多數選擇中國、韓國等東亞地區的精子,因為想生出與自己更相似的孩子。這則消息被國內媒體轉載后,迅速沖上熱搜。
丹麥企業Cryos的發展歷程可以視為全球輔助生殖產業需求變化的某種縮影。
Cryos成立于1981年,距離全球第一例試管嬰兒在英國誕生剛好3年,不孕夫婦開始尋求輔助生殖技術的幫助,其中就包括借助捐贈人的精子樣本。Cryos剛開始運營時,客戶大多是來自北歐的異性戀夫婦,但進入21世紀后,越來越多的歐洲以外國家的單身女性和女同性戀伴侶開始挑選并購買精子,孕育自己的孩子。
Cryos是希臘語,意為“寒冰”,以此作為精子銀行的名字非常巧妙——采集到的精子樣本經過消毒、檢驗、純化處理后,會放入液氮儲存桶中,桶內溫度低至零下196℃,每個儲存桶能儲存3萬多份精子樣本,儲藏成本并不高。
按照丹麥法律規定,精子捐贈者每次可以獲得大約40美元(約合人民幣270元)的報酬,但如果是特別受歡迎的捐贈者,Cryos會通過交通補貼、消費券、電影票等方式,把價格提高到500美元(約合人民幣3371元)。
在Cryos,每個捐贈者的精子樣本會被分成許多份,以每份0.4ml或0.5ml出售,價格與捐贈者的各項條件以及精子質量密切相關,約為72~1212歐元(約合人民幣498~ 8384元)。
經過多年經營,Cryos已成為全球最大的精子銀行,向100多個國家和地區輸送了精子樣本,并成功幫助70000多個家庭實現生娃夢想。
值得一提的是,因為各個國家的法律不同,作為商業機構運營的精子銀行主要位于北歐和美國,這也導致精子銀行中有相當大比例的精子源自白人男性。
除了精子銀行,凍卵也是輔助生殖產業鏈的細分生意。
2013年,明星徐靜蕾宣布自己在美國凍卵十幾顆,她認為這是“世上唯一的后悔藥”。隨后幾年,凍卵漸漸成為女性擺脫生育黃金期束縛的一種選擇,社交媒體上關于凍卵的討論日益增多。盡管國內始終沒有放開單身女性凍卵,但已經出現一些機構提供前往美國凍卵的中介服務。
與之密切相關的還有代孕。
在全球范圍內,代孕都是一個爭議度極高的行為,而在中國,實施代孕技術或可構成犯罪,但總有人游走在灰色地帶。
2020年7月,國內最大的LGBTQ(性少數群體)社交平臺Blued母公司藍城兄弟在美國納斯達克上市,引發資本圈狂歡。有記者發現,在Blued頁面上有一項名為“藍色寶貝”的服務,標注著“為赴海外進行輔助生殖的用戶提供專業服務”,可通過“第三代試管+第三方”獲得混血寶寶,雖未明說,但很顯然“第三方”指的就是代孕媽媽。

今年2月俄烏沖突爆發時,網紅梅愛偲發布了大量虛假視頻,打著愛國的幌子收割流量,隨即他被曝出在烏克蘭開代孕公司,還從國內拉客。俄烏之間硝煙未散,梅愛偲已然經歷了從爆紅到被封殺的全過程。
在常人所認知的輔助生殖作為醫療手段之外,精子銀行、凍卵、代孕等服務已成為全球范圍內不可忽視的龐大生意。
生娃,對輔助生殖產業鏈上的每個企業、每個人而言,到底意味著什么?
在專業人士眼中,國內的輔助生殖產業鏈是這樣的——
上游:檢驗試劑、生物醫藥、醫療器械,國產產品努力替代進口產品,但進口產品仍然占據領先優勢,這也是導致輔助生殖花費居高不下的環節。
中游:互聯網+輔助生殖,主要通過線上的孕前、備孕APP、醫療中介平臺,以及線下備孕中心,實現孕期管理,這是流量的集中地。
下游:各類生殖中心,如綜合性醫院、專科醫院,國內較為著名的公立醫院有北京大學第三醫院、重慶婦幼保健院、中信湘雅生殖與遺傳專科醫院等。
對于這條產業鏈上的從業者而言,不孕不育人群的角色更貼近于消費者,他們付出金錢,用以換取上中下游的每一項產品和服務。
但對于不孕不育人群而言,輔助生殖是一個昂貴的盲盒,他們來回奔波,耗費大量金錢和時間,為此承受無以言表的苦痛,只想經歷一次就能成功擁有自己的孩子。現實是,許多人往往需要嘗試多次,最后可能也不會得償所愿。
2021年,紀錄片《奇妙的蛋生》曾引發熱議。在這部紀錄片里,輔助生殖只是生娃的其中一種工具,它所展現的是,在生娃這條漫漫長路上,夫妻、婆媳、父母、親戚甚至街坊鄰居之間的關系,都會成為躲不開的路障。
影片中記錄了一個接受輔助生殖治療的女性文霞,她曾做了兩次試管胚胎移植,都失敗了,為了省錢,她取卵時連麻藥都舍不得打。但最后,因為治療失敗,她被丈夫和公婆掃地出門,提出離婚時,男方要求她賠償精神損失費和生育治療費共計60萬元。
在這部紀錄片的豆瓣評論區,有個網友這么寫道:“我今年36歲,正在試管嬰兒,第三次移植失敗,打擊很大,從對醫院的憤怒到對自己的悔恨,心灰意冷得想跳樓。”但她最后還是表示,自己不會放棄。
1976年,學者紐加滕和黑捷斯塔德提出一個概念,社會時鐘,這是一種文化決定論的觀點,意思是社會文化背景會形成時鐘一樣的規范,對個人生命中的重要生活事件造成重要影響,例如結婚、生子、退休。換句話說,外界期待著每個人在什么年紀做對應的事,而這種期待往往會給個人造成極大的壓力。
生孩子就是一個受社會時鐘影響的典型事件。醫學意義上短暫的生育黃金期讓生孩子變得緊迫感十足,然而,在高房價、高消費、高壓力的現狀之下,越來越多人被迫延遲生育,直到拖無可拖,不得不將輔助生殖視作最后的手段。
許多人以為“生”還是“不生”只是個人的選擇,但事實上,“能生而不想生”還是“想生而不能生”才是那道真正令人痛苦的題——出題的是自然,是社會,是時代,人們拼盡全力之后,能答題的卻只有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