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歲那年,我生了一場奇怪的病,皮膚干燥得像隨時要裂開一樣。于是,我休學一年。做地質科研的父母,把我從茫茫戈壁送到了海邊的外婆家。
我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看海。那是一種無法描摹的通透的藍,陽光很好,空氣微涼,有銀白沙灘、七彩貝殼,還有橫著爬的一丁點大的小蟹。
我光著腳,把鞋往后一扔,聽見“哎喲”一聲,原來是砸到一個人。那個人,就是海生了。海生是一個皮膚黝黑的少年,十七歲,一雙眼睛亮得讓他像機警的小獸。他拎著一個桶,里面有叫不上名字的貝類,還有一只紫色的活著的海星。
他咧嘴沖我友善一笑,把海星撈出來遞給我說,送你。我害怕,不敢接,海星就掉在沙子上。我說,把它放回海里去吧,你看它都卷起來了,它肯定渴了。海生愣了一下,有些羞赧,低低地應了聲“好”。
海生是住在附近的漁家的男孩,已經不上學了。小城里近年來做大規模旅游開發,一撥一撥的游客來了又去,忙著照相、買紀念品、吃漁家飯,留下一地的垃圾。
海邊已不復最初的寧靜,這附近的人們就動起了做生意的念頭,建家庭旅館,開海鮮飯店。我總見海生在飯店門口刷貝殼,刷洗干凈后下鍋炒到六七分熟,貝殼肉微咸,鮮嫩多汁。他不忙的時候,會陪我在海邊撿垃圾。他依舊提著一個小桶,虔誠地跟在我后面。我拿著一個他做的小鉤子,把游客留在海灘上的垃圾收集起來,送到遠處的垃圾站。
風把我的頭發吹亂了,他從兜里掏出一個海螺發飾讓我扎好頭發。我不要,他說那是他妹妹的,妹妹在北京上學,成績很好,很愛笑。妹妹每到假期都會過來看他,給他帶新奇的小玩意兒。
他還說,你真是個奇怪的女孩,不說話也不笑的時候,就像雕塑。我說,雕塑也挺好的呀,就像媽祖,落地生根,一站千年,總好過浮萍無根,隨波逐流。海生搖搖頭,說你腦子里怎么那么多奇怪的想法,你在說什么,我完全聽不懂。
我跟海生說,我一點也不快樂。
我記不清自己換了多少學校,每一次,剛和同學們熟悉起來,就又要轉學。離別對我來說已成為家常便飯。父母總是不停地調動,沒有一個地方能讓我產生歸屬感,從來沒有。
我的父母都是聰明嚴謹的人,我們之間連擁抱都少有。他們有沒完沒了的項目,大堆需要精確測算的數據,從沒有時間關注我。每到飯點,我拎著小瓷缸一步一挪地蹭到食堂,和一群高智商的叔叔阿姨們坐在一起。這么多年,我甚至很少吃到父母親手做的飯菜。
有段時間我正做著作業,會突然忍不住尖叫起來,引得大家都跑來看我,其實也沒什么,只是周圍太安靜了,我需要弄出點聲音,來確認下周圍還有人。說到底,我也不過是一個被孤單折磨著并且無力再抗拒的少女。
那之后,我就得了怪病——皮膚失水,蒼白憂郁,害怕得想哭,卻總也哭不出眼淚。
我和海生并肩坐在沙灘上,看遠處的人做沙雕,有城堡、公主和小美人魚。我說,海生,給我講個有關海的傳說吧。
海生說,很久以前,有一個叫默娘的女子,她從來不會哭,心地善良,水性極好,識天象,懂醫藥,會占卜,總是幫助他人,被尊稱為神女。后來,默娘為了救人,跳進海里再也沒有出來。人們不愿相信她就這么死了,就為她立像建廟,庇佑一方,她就是海神林默了。
我說,你怎么知道這么多?海生不好意思起來,說我也是那天聽你講到媽祖,回去問了好多人才知道媽祖就是海神林默。最后,他有些害羞地問道,我講得好不好?我說,這個傳說我知道,可我喜歡聽你講,你講得很好。然后,我問海生,你為什么不上學?他說,妹妹書讀得好,獎狀貼滿一屋子。我笨些,出來打小工供妹妹上學。
我給他念海子的詩,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海生聽得出了神,他說,真美。我沒有告訴海生,他有著和詩人一樣相似的名字。這個名字和他的心地一樣,也很美。
然而快樂的時光,總太匆匆。后來,父母調回了北京,準備再過一陣子要接我回去。海生不知怎么就知道了,估計是漁家旅館的大人和我外婆聊天時說的。他找到我,問,你的皮膚干裂癥好了嗎?我說,好些了。他羞澀地說,我知道一個藥方,大概可以徹底治好你,無論在哪里都不會復發,你回去教教你的父母吧。
我看見他調整了一下情緒,眼睛里有認真的光。
他鄭重地說,我們握握手好嗎?我重重地點頭,海生細瘦的手伸了出來。他說,天底下哪有父母不愛自己的孩子呢,你也一定很愛他們。他還說,出來了這么久,我也很想念我的父母,等我攢夠五千塊錢,我就會回去了……
我突然就有些動情起來,也沒管現實不現實,帶著哭腔說,海生,跟我一起去上學好不好?我讓我父母資助你?海生說,我會上學,但我會靠自己的,我很強壯,不用擔心我。
我離開的那天,海生沒有出現,后來我聽人說,他又去別的地方打小工了。
那天的風浪聲格外大,我想,是大海哭了。
(原刊于《中學生百科·寫作》201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