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云枝
嘬蜜
初春,拂過面頰的風里,多了絲絲暖意。草木伸出手掌,與暖風互致問候。紅葉李、紫葉小檗伸出紫紅的手掌,大部分招呼風的手掌,是綠色,嗯,黃綠,羞羞怯怯的。
一些樹特立獨行,招呼風的手掌,居然不是葉子,是花:迎春、玉蘭、結香、山桃、海棠、金鐘、連翹、紫荊、榆葉梅……黃白紅粉紫,每樣看起來都很好吃的樣子。
童年食花嘬蜜的場面,走馬燈般,一幀幀回放。
院子里,泡桐樹上,一嘟嚕一嘟嚕粉紫的桐花,用酒盅盛滿甜香引誘我。那一刻無比羨慕蜜蜂,能嚶嚶嗡嗡地飛上枝頭,嘬花心里的蜜。
好在,總有單朵花掉下來。啪嗒!像一聲安慰。三步并作兩步跑過去,撿起來,那可是泡桐樹送我的一?!盎ㄌ恰薄?/p>
落地的花糖,花酒杯依然完好,也算新鮮,紫里透白,從花心騰起的一抹黃上,撒著多粒雀斑。學植物后我才知道,這斑點是泡桐為蜜蜂專設的餐廳指路牌。
凋落的酒盅里,大部分蜜蜂都光顧過,留不下多少蜜水。也總有例外,像是泡桐樹為樹下等待觀望的我專門預留的。
左手捏住硬硬的花蒂,右手往外一拉,酒盅形的花冠完整地捏在手里,用嘴巴對著酒盅的底部,輕輕一嘬,一粒微涼的蜜水在舌尖上洇開??傄蒙囝^在唇齒間攪動一番,嘴唇吧嗒兩下,才美滋滋地咽下。
“成都夾岷江磯岸多植紫桐。每至春末,有靈禽五色,來集桐花,以飲朝露。”多年后,讀到這段文字時,忍不住撲哧一笑,眼前浮現出那株高高的泡桐,浮現出一次次彎腰的我。原來,我也曾是一只五色鳥呢。
樹下的另一只五色鳥,是麥萍。麥萍和我一般大,是我的鄰居。泡桐樹下起花糖雨時,麥萍會跑過來,和我一起嘬蜜。后來,有花蜜的地方都有麥萍。麥萍愛笑,一笑,右臉上就現出一個小酒窩。我想她嘬過的花蜜,大部分都流到了這個小酒窩里。
那年月清苦,粗茶淡飯勉強可填飽肚子,日子苦巴巴的,總想找點甜滋潤一下。水果糖遙遠得如同白月光,只有過年時父親才買些回來。我家姊妹多,分到自己手里的只有個位數。平日里,我和麥萍結伴剜豬草時,野花會稍稍慰藉一下我們的腸胃。
村子里的好多野花,花心里都兜著一粒蜜,麥瓶花、米口袋、地黃、飛燕草、紫花地丁,還有好多叫不上名字的花兒。
地黃最受我們待見,我們叫它蜜罐罐?;ü诤蠂梢粋€黃紅色毛茸茸的罐罐,里面兜著一大滴蜜水。選一朵罐罐飽滿的花,揪下來,放進嘴里,輕輕一吸,清甜的蜜水瞬間在口腔里跳舞,很難控制自己不把手伸向下一朵花兒。
嘬花蜜多了,我倆發現了一個規律,早晨太陽升起前嘬花蜜,蜜汁既多又甜,太陽升起來后,花蜜的量慢慢減少。日過三竿,花心里的蜜汁便如同露珠一樣,了無蹤影。
不久,我和麥萍嘬蜜時用上了吸管,這讓我們的甜蜜事業顯得高雅了些,重要的,是不必摘下花朵,花心里的蜜,隔天還可復吸。
這方法是我在看到一只蝴蝶長長的口器后受到啟發的。我們的口器,是蒲公英的花莖。
選一朵高個子的蒲公英花莖,掐頭去尾變吸管,渾然天成。嘴巴湊近花朵,將吸管伸進花心里,輕輕一吸,絲絲蜜汁入口。干凈,快捷,不傷花朵。末了,連同吸管一起嚼食。
之前,我們也吃過蒲公英的嫩莖,粉紅色,口感寡淡,甜味若有若無。充當吸管后的花莖,味道一下子甘甜起來,仿佛入口的是一截微縮版的甘蔗。那時我們都沒吃過甘蔗只是聽說過。
我喜歡甜食,我相信花草也是。不然,草木里不會收集那么多的糖。你看,糖分子沿陽光奔跑時,被好多花兜住。糖粒在晨霧里晃蕩時,被好多果子留住。糖,從此不再流浪,在一株株花草里安頓下來,被珍藏,被醞釀,被當作報酬,支付給蜂蝶,還有童年的我們。
不記得我是哪一年不再嘬花蜜了,但肯定與一件事脫不了干系。
那天,我和麥萍照例在泡桐樹下撿拾花糖。嘬泡桐花蜜時,我們是不用吸管的,它們是落花,不必憐香惜玉。和以往一樣,我撿起一朵花,扯掉花蒂后,用嘴巴對著酒盅的底部,直接嘬。和以往不一樣的是,我感覺隨蜜水進到口里的,還有一個明顯的異物。
用手指從舌頭上拿下異物,媽呀,是一只還在伸胳膊動腿的黑螞蟻!
我是領教過黑螞蟻的。這個和我們一樣愛吃甜食的家伙,曾經我們一同將目標對準一朵罐罐花時,一下子爬到了我的手指上,狠狠地咬了我一口。
蜀葵
想起老家的那方土院時,一定有一溜兒高個子植物,大紅大綠地站成土墻的花邊。這方院子里,夏天于我,充滿了歡愉。這歡愉,源于一種名為蜀葵的高個子草花。
蜀葵開起花來,有種咋咋呼呼的艷麗,不秀氣,不雅致,也不懂節制。一株蜀葵,就像一柱勁爆的噴泉,花噴泉自下向上,由低至高噴出莖葉,噴向天空。明媚了灰撲撲的院子,也給我的童年皴染了亮色與歡欣。
端午前后,碗口大小的花朵陸續沿兩米高的莖干一路張揚著噴上去。我和妹妹開啟了貼花瓣、吃花盤、采蜀葵葉包紅指甲的歡喜日子。
后來我想,我對草木產生濃釅興趣的起點,就是蜀葵。它的葉花果,全方位多角度詮釋了米沃什曾說過的一段話:小時候,我主要是世界的發現者,不是作為苦難的世界,而是作為美的世界。
蜀葵的花瓣蝶翅一般,亦如蟬翼,有著與翅翼大致相同的紋路肌理。我一直弄不明白,是花如蝶還是蝶如花?不明白就不明白吧,這世間不明白的事多了。一天,我無意間發現了蜀葵花瓣上膠水的秘密,這讓花瓣瞬間變身翅膀,蝴蝶般飛翔在我們的額頭、鼻尖、臉頰、雙耳乃至衣服上。從此,我們和蜀葵的親密值大為增加。
我們玩花的時候多在傍晚。那時候,太陽正從我家的土墻上一寸寸往下墜落,往西山后墜落。蜀葵站在夕陽里,臉蛋紅彤彤地等待我們的寵幸。
采一片蜀葵花瓣,用指甲將花瓣基部縱向剝開,一剝為二。深度大約一厘米,傷口處很快滲出黏液,像膠水。把剝開的兩綹向兩邊抻平,花瓣就可以牢牢地粘貼在腦門上,似頂著一個殷紅的雞冠?!按蠊u,真美麗,大紅冠子花外衣……”我們一邊口誦兒歌,一邊背手、彎腰、伸脖子,模擬大公雞邁步、啄食、干架。也模擬老母雞下蛋后臉紅脖子粗地邀功:“咯咯噠——個個大!”
若將兩枚花瓣貼在一起,瞬間化身艷麗蝴蝶。它棲息在鼻子尖上的時候多一些,也棲息過臉頰的任何一處,蝶翅隨步子開合,快樂亦如肥皂泡泡,從蝴蝶翅膀間咕嘟嘟冒了出來。
兩枚花瓣平著粘貼在耳垂上,花耳環懸空垂下,招搖如扇面。色彩從花瓣基部煙一樣洇下來,邊緣還鑲了波浪和流蘇。我們依衣服顏色選擇色彩形狀迥異的花耳環佩戴。
長相甜美的麥萍率先一手叉腰,一條胳膊甩起來,表情酷酷地扭起了模特步。土院是T臺,院子里的雞、狗、麻雀、貓咪,都是觀眾。穿著黑西裝白襯衫的喜鵲,適時奏響了背景音樂,喳喳喳、嚓嚓嚓,短促的音符脆生生的,回旋在院子里,似在指點我們的步履。土院里升騰起音韻之美。
麥萍的臉頰上又浮起了小酒窩,她走模特步掠起的細風也飄著甜蜜的味道。紅、粉、白、紫,多彩的花耳環在我們的耳朵上輪番上陣,每個人的臉上似乎都鍍了一層光,眼睛格外明亮,連身體都像生出了翅膀一樣輕盈。這是花耳環的魔力。
蟬在高高的泡桐樹上叫著“知了、知了”的時候,蜀葵們開啟了新的生活。上半身,花兒噴泉依然涌動,下半身,花謝處,包起了包子。包子皮綠色,是當初的花萼。五枚花萼皺褶細密地和圍起來,在收口處極其自然的一扭,其中的餡料湯汁,絕不會灑出來一星半點。單從這點來看,蜀葵比我包包子的水平高多了。
綠包子皮不能吃,白包子餡可食,咬一口,清爽,回甘。餡兒圓盤形,像整齊碼放的一盤白巧克力,質地細嫩,是夏日里難得當零嘴的吃食。吃這包子餡的秘訣,只有兩個字:趁早。晚了,就老了,就變成一圈擠在一起的褐色種子。
也試過吃花。摘下花朵,去蒂水煮,味清淡,包裹了一團透明黏液,用筷子夾起后絲絲縷縷,像現今吃秋葵果莢一樣。想那秋葵、蜀葵本就是親家,都是錦葵科大家族成員,有黏液實屬正常。
多年后,我在《本草綱目》中也見到李時珍提過吃嘴的事兒:蜀葵處處人家種之……嫩時亦可茹食。可見,它的嫩莖葉是可以做蔬食的,只不過那會兒野菜多,吃不到它身上罷了。
蜀葵毛茸茸的大葉子,可以包裹期冀。手指甲從無色到蔻丹,是最美的期待,也要經歷最漫長的黑夜。傍晚,摘兩三片蜀葵葉子,裁成方塊。采一把開得正艷的指甲花瓣,去廚房舀一勺鹽,用勺子將兩者搗成花泥,輕輕覆蓋在指甲上。用一片蜀葵葉子包一根指頭,包粽子一樣,把指尖裹嚴實,用棉線扎緊。
入夜,月光從天窗照下來,對面墻壁上的一張年畫敷了銀灰的霜。我躺在炕上,不時舉起頭戴綠草帽的小小十指,憧憬著第二天晨起后指尖的妖嬈,然后在蛐蛐聲里充滿期待地睡去。聽麥萍說,用鳳仙花染指甲的這個晚上不可放屁,否則指甲蓋會染成屎黃色。我一直謹守規則,指甲蓋也的確沒成為過那種難看的黃色。大多數時候,卸掉綠草帽時會發現,指甲是染紅了,指甲周圍的皮膚也一并成為紅色。沒辦法,那花泥在草帽里一點也不老實,就喜亂竄,即使用小刀刮去指甲蓋上的釉面,也無法真正固定住它。
日子朝朝暮暮,在我家院子里流淌。玩著玩著,我們一天天長大,玩著玩著,土院消失了,蜀葵也不見了。生命的璀璨與轉瞬即逝,讓我理解了岑參眼中的《蜀葵》,寥寥數筆,盡顯天地的寂寞與惆悵:“今日花正好,昨日花已老。始知人老不如花,可惜落花君莫掃?!?/p>
之后,無論在什么地方,以什么形式邂逅蜀葵,我都會剎那間被拉回土院的煙霞往事里。
那時以為蜀葵的鄉土味濃,后來,我在風流才子唐伯虎、沈周、徐悲鴻、張大千的畫里見過,也在美國大都會博物館莫奈、塞尚、梵高等人的畫作里見過。這些畫讓我覺得,我曾經生活的鄉村和一直以為很土的蜀葵,竟和藝術這么近,近得似乎那時的生活就是藝術,就是一幅畫。
槐花
洋槐,是故鄉人家的標配,是善于用花香講故事的草木。
記憶里,老家的后院里,有一棵洋槐,也有一棵國槐,是母親當年隨手栽植的。繁枝茂葉間,常年棲著啾啾喳喳的麻雀和喜鵲。
冬日,洋槐與國槐一樣,葉子落盡,黑黢黢地杵在院子,枝杈布在清冷的天空里,無聲無息??床怀霰?,辨不出是誰,甚至,都不知道它們究竟是冬眠還是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
谷雨時分,洋槐花率先從枝干里擠了出來。燦若繁星的光芒,匯聚成葡萄串的形狀,開始在枝頭閃爍?;腥魺熁◤拇旨c的大地深處猛然炸裂。這個時候,洋槐的葉子尚在趕往春天的路上。
是洋槐還是國槐,一目了然。
麥子拔節,鳥雀啾啁??諝饫镆灰归g彌漫起甜香,絲絲縷縷,院子香起來了,村子香起來了。這是鄉村最抒情的樂章,也是最讓人惦念的味道。
星光愈發白亮。那白,在一天內就臌脹起來,眼見著畢畢剝剝的爆了皮,花香也越來越濃。不幾日,星星變成了云朵棲在樹梢。時光開始走得急促,一陣風過,滿地落花如雪。
要吃花,需趕在花骨朵變云朵前采摘。沒爆皮的花苞才好吃,最適合做麥飯。若花瓣全然張開,香氣就散失了大半。
我和妹妹結伴去摘花,矮處直接捋進籃子里,高處的,一人用鉤子鉤住梢頭,另一人專門捋,有槐刺左抵右擋,卻也枉然。因了這刺,洋槐學名刺槐,這也是后來學了植物才知道的。再高處,就得用上綁鐮刀的竹竿了。
常常,我一邊摘槐花,一邊把水靈靈的花苞送入嘴里。像李白對著明月飲酒,喜不自禁,把盞忘了歇。凝脂般的花朵,在牙齒的開合間化為香甜的汁水。
槐花麥飯是所有麥飯里最好吃的。對鄉人來說,若是沒能吃上一碗槐花麥飯,這個春天算白過了。花骨朵洗凈后加鹽加面粉,拌勻入蒸鍋。大約十分鐘的光景,揭蓋,放入碗里,撒上辣椒面、蒜粒等佐料,熱油刺啦一聲潑上去,哎呀,單是想想,已口舌生津。這是種讓人興奮的聲音和氣味,它們會合力沖開毛孔,慰藉肌膚上張開的所有嘴巴。
槐花亦可煎,加面粉、雞蛋,充分攪拌均勻,放入油鍋,煎至金黃,口味香酥、綿長。還可包餃子,做花卷,煮槐花湯……
自然,潑油、加雞蛋,都是后來的做法。母親當年做的麥飯里,只加鹽、醋、辣子,簡簡單單,卻也掩不住槐花在口腔和胃腸里蕩起的清鮮。
那些年,母親從未忘記在春季里曬槐花。過一遍熱水,放到太陽下曬,干透后裝入布袋,就成為干菜。想吃的時候抓一把,在水里泡發,洗凈,就又能蒸麥飯、煎雞蛋、包包子、包餃子了。熟稔的味道,任何時候都可以流轉在餐桌上,彌散在空氣里,用清香的語言喚醒味蕾,一往情深。
秋冬季,抓一把干花放在鼻子下,閉了眼,感覺又一次來到了春天。
當餐桌上飄起槐香的時候,母親總說起自己當年趕赴頁梁植樹造林的故事。頁梁,是位于陜西省永壽縣北部的一座山梁,這座山是涇渭二河的分水嶺,我的父母連同老一輩家鄉人一直稱之為頁梁。
如今的頁梁,早已被密匝匝的洋槐樹包裹,人們叫它槐花山,是關中地區夏日里有名的納涼度假區?;被ň`放的時候,從高空看,身穿綠葉白花的山脈,安寧得像一種語言,素潔、溫潤。涌動的綠葉和白花,曾經是當地人救命的食糧,現在,依然是諸多生命的補品。
在母親反反復復的絮叨里,我大概還原了當年的場景。因槐花可以充饑,永壽縣政府在為光禿禿的頁梁挑選外衣時,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刺槐。從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開始,每年春秋兩季,數不清的男女老少,攜帶著數不清的刺槐苗,在頁梁安營扎寨,埋鍋做飯。植樹現場紅旗招展,場面浩大。
那時,母親在縣縫紉廠上班,有五六個春秋,她隨廠里的工友一起去頁梁參加義務植樹。那是一段激情澎湃的歲月,全縣農工商學界一同參與造林,頁梁上人山人海。大家一起挖坑栽樹,一起吃大鍋飯,一起住帳篷,一起歡笑,一起流汗?;被ㄉ剑褪怯蛇@樣的一群人、這樣許久的時光和無數長滿故事的刺槐,一起堆積出來的。
知道母親曾去頁梁種樹后,每到槐花山,我都有種回到母親身邊的感覺。我會久久凝視并撫摸山里的槐樹,這棵,那棵,究竟哪一棵是母親種的?
槐樹不語,像一個符號,讓流動的時間呈現出固態容顏。就像有時,我走在村子里,遠遠看見一個銀白短發的老人踽踽獨行時,心里就會一震,眼里蓄滿淚水,我在一些老人的身姿和衣著上,總是能看到我的母親。
吃槐花麥飯時,那些與槐花相互纏繞的老屋、大樹、母親也一并歸來,仿佛我還是個兒童,仿佛母親也還年輕。仿佛,所有的日子,都齊聚在槐香里。
楊樹
童年,我家院子門外有一排楊樹,是生產隊給村子綠化時統一栽植的。齊整整排成一溜兒,列隊的新兵一般,挺拔俊朗。楊樹間距一米,樹冠像一支蘸著綠墨汁的毛筆,相鄰的兩棵樹尚不能勾肩搭背。
一年后,這排小楊樹成了我們的雙杠,豎立著的雙杠。樹干甘蔗粗細,樹皮光滑。關鍵是它們柔韌,有良好的彈性。彈性的美妙就在于,我們可以在樹間倒立,在樹干上晃悠。
用雙手握住相鄰的兩棵樹干,猛然發力,身體瞬間在兩棵樹間倒立,頗像有難度的體操動作。累了,把兩只腳分開搭在樹干上休息。陽光穿過枝條葉片跌落下來,濺起的細小灰塵都帶著光。稍稍用一下氣力,兩棵樹便晃悠起來。那感覺真是妙不可言。似乎晃悠的,不只是眼前倒立著的世界,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有時,我們也玩前后翻轉。雙手緊握樹干,彎腰、撅屁股,深吸一口氣,啪一聲,身子便翻轉過去。手不松開,再次用力,又啪一聲翻回來,小猴子一般。陽光晴好,空間卻發生了神奇改變,前與后、上與下的邊界模糊了,消失了。風從遙遠的天際趕來,又要到遙遠的天際去。它們從兩棵楊樹的縫隙間經過,吹到我們身上,吹得整個人暈乎乎的,似乎要飛起來。
一天,我和麥萍、二妮、三丫在楊樹間前后翻得正起勁時,一個蒼老的聲音爬上樹梢,在我們頭頂炸開。是村里的四爺。他喊:猴女子們,你們是玩美咧,也不想想這碎樹,叫你們這么搖搖晃晃,以后還咋長個子?
趕緊收斂。我們吐舌頭做鬼臉,從晃蕩著的楊樹身邊跑開。私下里,我們提及此事時都會撇嘴,嫌四爺多管閑事。若哪天發現他不在場,我們又像一群沒王的蜂,抓緊時間在楊樹間翻滾和晃蕩。也曾有過擔憂,唯恐如四爺所說,我們的鬧騰,會影響小楊樹成長。
那排楊樹,并沒有記恨一群少女的任性調皮。十年后,它們的高矮胖瘦,和村子里其他地方一同栽植的楊樹不相上下,甚至更高大一些,樹干粗壯到已無法抓握。
我們,也長大了。
我家麥場的北邊,小時候也有一排楊樹,我不清楚它們是何時站在那里的,我知道它們的時候,楊樹們已經非常高大了。樹身,要我和妹妹同時伸展雙臂才能合圍。
三伏天,我常被安排去看守場里照看正晾曬的新麥。這是我那時最喜歡干的農活:用木耙耙定時翻晾麥粒,驅趕前來叨擾偷食的麻雀。大部分時間,我都待在楊樹下的陰涼里,那里有一張單人涼席。干完活,我就躺在涼席上看天看云。湛藍的天幕上,潔白的云朵不時從楊樹間穿過,有薄,有厚,有飛馬,有胖鵝,有棉花,有瓦片,有大海,有群山,卻從來沒有固定的形狀……看著看著就睡著了。
突然,我被一陣唰啦啦的雨聲驚醒,一個激靈坐起身來,抓起一旁的推把就要去收攏麥子。麥粒依然晃眼,抬頭,大太陽還掛在頭頂呢。這才真的清醒過來,明白剛才的雨聲,不過是楊樹與風的嬉鬧。忍不住朝楊樹吐舌頭翻白眼,又直挺挺倒下身去。
看到《古詩十九首》說“楊樹多悲風,蕭蕭愁煞人”,第一感覺是怎么會這樣?詩人一定是把自己的情緒強加在了楊樹身上。我從沒感覺到楊樹蕭瑟凄婉,相反,楊樹唰啦啦的聲音,除過擁有雨打芭蕉的詩詞景象,還飽含一種熱情,像是樹葉在熱烈地辯論,激動處,你拍拍我的背,我拍拍你的肩。何悲之有?
楊樹也開花?;ǘ鋵嵲谑呛啒?,無花瓣,無姿無色,毛毛蟲般從新葉里垂下。村里人叫它楊序兒。我倒掛在楊樹上,眼睛往上看,只有藍綠兩種顏色,楊絮被晴藍的天空襯著,極其干凈,極其寧靜,恍若看一幅色彩單純的明信片。
若沒有被摘下做麥飯,三五天工夫,楊絮便撲簌簌全掉落在地上。
這毛毛蟲軟軟的、肉肉的,拿在手里抖抖,還會有亮晶晶的小綠粒子灑落。偶爾,我會把一串楊序扔進麥萍的后衣領子里,逗她玩。當然也被她扔過。被扔的人會一下子跳起來,一驚一乍地捉“蟲子”,始作俑者則在一旁得意地笑。
后來想,這楊花,多虧是家楊花序,若是毛白楊或是速生楊花序,還不把人給扎壞了。
家楊花序可食,只是做法要多些工序。先過一遍開水,再浸泡一整天,中間還要換幾次清水除去苦味,然后才能按照常規做法加工成麥飯,也有人會放一撮韭菜提鮮。
當年,母親把苦味的楊序兒做成麥飯時,把生活的一些道理也添了進去。在缺少主糧的年代,在青黃不接的二三月,上一輩、上上一輩人都是這樣靠吃楊絮、榆錢、槐花,甚至吃榆樹皮熬過來的。為了不至于餓肚子,就要學著妥協,學會接受你和你的味蕾都不喜歡的東西。那些熬不過日月酸澀苦咸的人,都是沒參透花草麥飯里的學問。
有陣子,我突然發現,村子里大部分人的長相和楊樹花相似,樸實無華,無姿無色,隱在樹葉里,就像一滴水融入了江河;性格也頗相似,經年累月地忙碌,卻未必有好的結果、好的收成。
果然,一次吃楊花麥飯,父親說山東人把楊序叫“無事忙”。父親解釋說叫這個名字,大約是指楊樹不會結果,卻還要忙忙碌碌地開花。
后來,在一本植物書里,我看到了楊樹花的別名叫“無實芒”。
這些天重讀《紅樓夢》,讀到秋爽齋結海棠詩社一節,再遇“無事忙”一名時,下意識地,我倒吸一口涼氣。無事忙,是薛寶釵調侃賈寶玉的雅號,后來貫穿了賈寶玉忙忙碌碌一事無成的一生。
“你的號早有了,‘無事忙’三字恰當得很?!焙仙蠒?,感覺寶釵對寶玉說的這句話,就像是對我說的。人生過半,因循茍且,逸豫而無為。每日里,螞蟻一樣奔忙著,望不到地平線。
關于吃喝,關于清歡,我只能在記憶里,一次次踅回到童年的一棵樹、一朵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