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悅
提要:從1921年中國共產黨誕生至1951年《中國共產黨的三十年》付梓問世,建黨敘事經過不斷完善,最終構建起一套具有典范意義的標準敘事。一是以跨學科的“橫通”與長時段的“縱通”,挖掘建黨的深厚根源,塑造中共應運而生、扎根中國的正面形象。二是以“一大”作為建黨的標志,形成由小組到建黨,且又偏重后者的敘述架構。三是以“煥然一新”的修辭和“開天辟地”的隱喻,揭示建黨在歷史發展進程中的深遠影響。中國共產黨對建黨史事的言說與闡釋是一種帶有自傳性質的書寫實踐,在重溫歷史的同時,也完成了形塑自我的使命。
“中國成立了共產黨,這是開天辟地的大事變。中國革命的面貌由此煥然一新。”面對這些家喻戶曉的經典話語,我們常因置身其中的習以為常而缺乏敏感,忽略了對它們的仔細檢視與反復省思。換一種去熟悉化的視角觀之,建黨敘事的原初形態是怎樣的,是否存在一個多元記憶平行共立的復調時期?那些原本紛紜的個體回憶,經過怎樣的剪裁凝練,進而衍生出簡潔明快的標準敘事?那些脫穎而出的黨史命題,又怎樣完成了自身的經典化,并最終成為日后歷史書寫的導引?為了回答這些問題,本文嘗試描述經典之作《中國共產黨的三十年》問世以前,中共建黨敘事的生成、構建與流變,既重現被隱藏遮蔽的低音,更聚焦經典文本的形成過程;既比較敘述內容的異同之處,更關注革命史觀的前后演進。
中國共產黨創建史的研究,往往側重于歷史事實的還原與追索。現已對建黨前后的思想傳播、團體組織、代表人物、重要會議均有充分研究,而對此后共產黨人如何記述與詮釋這段歷史注目不多。平心而論,黨史編纂的論域,本應屬于中共黨史學史的范疇。但受制于傳統史學史的寫法,這類論著多從勾勒學術譜系的意義上臚列史家與史著,而較為忽略寫史活動與歷史語境的多元互動;多受史學科學化的影響,將史著看成錄實傳信的客觀記錄,而較為忽略早已熔鑄其中的主觀意圖與時代思潮;多從學術傳薪的角度挖掘史家在觀點方法上的守正出新,而較為忽略撰著者“以言行事”、傳遞意識形態的闡釋策略。因此,目前中共黨史學史所呈現的成果更接近于建黨史的研究綜述,而非建黨敘事的生成演化史。近年來興起的中共紀念活動史,雖有部分內容觸及歷史記憶與歷史書寫,但也僅僅聚焦于周年紀念的高光時刻,而對平日產生的諸多文本未有論及。并且當前有關“七一”紀念的論著也只是以宏觀鳥瞰的方式分析講話、社論等文獻對整個黨史話語體系(主線的提煉、階段的劃分等)的影響,而非專注于建黨一事來詳細論析中共對它的認知與評價。有基于此,本文擬作一深入探討,以期全景展示中國共產黨是如何構筑起建黨偉業的歷史敘事的。
中國共產黨的建黨敘事向來不是從黨的成立開始講起的。這是馬克思主義史學的鮮明特色,它總要把單個的事件放置于宏闊的歷史脈絡中,以整體的思維、聯系的觀點來加以闡釋。在1921年張太雷的敘述中,他已嘗試從政治形勢、經濟狀況和社會階層等角度來分析中國共產主義運動的“客觀條件”。一方面,帝國主義的政治控制,使南北統一“沒有任何指望”,更“絲毫沒有實現民族獨立”。另一方面,帝國主義的經濟掠奪,又“把中國弄到無法發展本國工業的地步”,并造成“成千上萬無家可歸、饑寒交迫的窮人”。在十月革命的影響下,知識分子“開始認真研究馬克思主義理論”。五四運動之后,“學生對馬克思主義的興趣更大了”,逐漸與無政府主義者、機會主義改良派和新村思想鼓吹者劃清界線。這時,中國出現了“第一次婦女解放運動”和“有組織的工人罷工”,進而將共產主義運動推到組織籌備的階段。
作為提交給共產國際第三次代表大會的書面報告,張太雷自然謹遵列寧關于民族和殖民地問題的新論。這使他能夠著力凸顯中國反帝反封建的現實主題,但也使他在解釋建黨的階級基礎時感到理論上的張力。張太雷明確指出:資本—帝國主義是“一切被剝削者和被壓迫者遭受奴役的總禍根”,因而他較為忽略資本主義的內生發展,并認為中國的“現代工業企業寥寥無幾”,“還處在經濟發展的原始階段”。張太雷把爭取“窮人(流氓無產者和貧民)”當作中共的一項重要任務,但他對產業工人的描述卻寥寥數語。張太雷高度稱贊“中國婦女毫不妥協的革命精神”和男女平等運動的“富有戰斗性”,但他停留在民主革命的框架內大談性別矛盾,反而沖淡了無產階級的階級斗爭。正是由于未能突出共產黨的階級屬性,張太雷的解說很快為后來者所補正。當蔡和森再談“吾黨產生的背景”時,首先就指出:共產黨“是工人階級的黨,他主要組成分子是產業無產階級,所以在我們一想到共產黨產生的時候,就會要想到無產階級有了相當的發展”。
圍繞工人階級的成長壯大,蔡和森予以詳細說明。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中國本土產業有相當的發展,工人階級也有新的成長,于是產生了自然的罷工運動。工人“由不覺悟到了覺悟,由不行動到了行動,而且是很激烈、很勇敢的行動”。五四運動中上海工人的罷工正是這種現象的集中體現。它表明“中國工人階級已走到反帝國主義的政治爭斗的路上來了”。再加上十月革命的影響,促使先進的知識分子趕速地“傾向社會主義、共產主義和俄國”。他們辦報刊、組社團,到工人中去進行宣傳組織活動。總言之,“中國共產黨就是十月革命后與中國工人階級發展的一個產物”。
此后,信仰馬克思主義的寫史者均未跳脫蔡和森定下的標準敘事。首先,階級基礎成為分析建黨條件時必須著重強調的首要因素。工人階級的成長與中國共產黨的誕生構成一種前因后果、順序鋪展的必然聯系。相較于1921年的報告,由張太雷等大力協助、署名卡拉喬夫的《中國共產黨歷史概述》就調整觀點,改用職工運動與民族解放運動相結合的雙線敘事,肯定“工人階級的發展”是革命者用以組建中共的一個“基本方面”。
其次,第一次世界大戰、十月革命與五四運動成為走向建黨的三個關鍵節點,共同構成背景分析的主要素材。在經典文本《中國共產黨的三十年》中,胡喬木特別強調中國共產黨的成立是在一戰與十月革命之后,是在五四運動之后。“中國的薄弱的工業在世界第一次大戰時期有了比較迅速的發展,中國工人階級的人數和工人斗爭的規模也隨之發展。隨著俄國十月革命的成功,馬克思列寧主義的影響在中國革命知識界中間傳播了起來。‘五四’運動促成了中國工人運動和馬克思列寧主義的結合,為黨的成立作了準備。”通過精心的排列組合,原本獨立的三大事件被建黨這條線索串連起來,創生出一個有意義的新整體。
最后,打通經濟、政治、文化的整體性分析得到繼承與貫徹。幾乎所有的寫史者都沒有局限于政治一隅,而是從多個方面來闡述建黨的內在必然性,最終形成階級基礎、思想基礎、組織基礎和外部條件相提并論的敘述框架。得益于包含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等實證性要素的唯物史觀,共產黨人將被人為分割的碎片重拾為有機整體,在超越個人活動和個別事件的基礎上發掘歷史的大走向,展示出馬克思主義史學的宏觀取向。
在追尋建黨源起的接續實踐中,共產黨人也遇到另一個亟待解決的基本問題,即建黨敘事究竟應該上溯到何時。由于黨的成立本來就是整個中共黨史的開篇,所以這個問題又被轉化為中共黨史到底應該從何時寫起。一種意見是:按照上述建黨起因的分析思路,從1914年至1918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戰起筆。這種寫法常為一些篇幅受限、內容淺近的文論所采用。第二種意見來自毛澤東:“研究黨史,只從一九二一年起還不能完全說明問題,恐怕要有前面這部分的材料說明共產黨的前身。這前面的部分扯遠了嫌太長,從辛亥革命說起差不多。”第三種意見則是從1840年鴉片戰爭講起。從目前的材料看,其首開先河者仍是蔡和森。為了闡明中國共產黨的歷史使命,蔡和森以階級分析為工具,以鴉片戰爭至五四運動的長時段為幕布,描畫出一幅前浪遠去、后浪磅礴的革命圖景,宣示了一種天將降大任于吾黨的堅定自信。不管是舊階段的太平之役、義和團之役與辛亥革命,還是新階段的五四運動,都“缺乏有很好組織、很好政策的階級勢力,而只有無產階級可領導這革命。”80年來革命運動的歷史軌跡“證明過去指導革命的黨是不行了”,而“傾向于組織各派力量以反對帝國主義而引導革命的黨了。”
隨著毛澤東所構建的新民主主義理論體系的傳播與流行,這種融黨史于近代史之中的貫通性分析也愈加普遍化與經典化。1943年、1945年《解放日報》的“七一”社論及《中國共產黨的三十年》均取法于此,將鴉片戰爭、辛亥革命、五四運動(內含第一次世界大戰與十月革命)遠略近詳地依時序列,如拾階而上的梯級層次,最終通向中共的應運而生。
在構成建黨敘事的各部分中,關于建黨根源的論證最具理論性,也最為體現馬克思主義史學的特色。它應被視為運用唯物史觀分析具體史事的一次實踐。從學科的維度看,整體性分析將經濟、政治、文化互相關聯,排斥單因素決定論,避免夸大意外、偶發事件的影響。黨的成立被解釋為國內外客觀環境共同作用、社會有機體內階級力量對比不斷演化的產物。從時間的維度看,貫通性分析把黨的創建放置于更為悠長的歷史長河中加以審視。立足于建黨,將近代以來一系列革命運動回看成起源性事件,建構起一段有起點、有目標的線性歷史。
這種史學踐履在今天看來可能稀松平常,但在文本生成時卻代表著學術的更新超越,因為它實為梁啟超所倡導之新史學的深化與拓展。梁啟超以為近世史家不能只“記述人間一二有權力者興亡隆替之事”,而“必探察人間全體之運動進步,即國民全部之經歷及其相互之關系”。所謂“歷史者,敘述人群進化之現象,而求得其公理公例者也”。與此相呼應,建黨敘事不再關心統治者的一舉一動,而將視角下移到由工人、農民、知識分子組成的社會。它“將社會置于歷史研究的中心,并斷定那些與經濟活動最直接相關的社會要素的邏輯優先性”,表露出馬克思主義史學明顯的社會學淵源。它不僅載其然,更載其所以然,在唯物史觀的指導下,究盡建黨活動背后的因果規律,更彰顯馬克思主義史學的科學品格。革命者的歷史書寫既與王朝編年、臚敘事狀、褒貶人物的傳統史學分道揚鑣,又于廣搜史料、小心求證、證而不疏的考據派之外另辟蹊徑,崛起為新史學中影響深遠的一支。由是觀之,在評價某一史學思潮時,我們還是應該辯證地看,歷史地思考。
對于共產黨人來說,書寫歷史不只是為了解釋過去,更是為了創造未來。條分縷析建黨背景的核心要義在于塑造中共前后相繼、應運而生的形象,為共產革命扎根中國大地提供合法性論證。這就為著史活動注入了強烈的政治動機。于己而言,是為了明悉發展道路,增強使命擔當。通過論述黨之誕生的歷史必然性,以強固認同,點燃革命者的必勝信念;通過播揚先驅建黨的初心與使命,以鑒往知來,激勵后來者的接續奮斗。正如蔡和森所言:“要知道中國革命及我黨要如何發展及其發展的道路如何,故須明白我黨的歷史。”對外而言,是為了澄清是非,以正視聽,抵制歷史虛無主義。自中共誕生之日起,敵對勢力就一直鼓吹“野心家論”“憑空制造論”“俄國外援論”。這正是共產黨人探討建黨背景的現實刺激。針對個人意志說,李立三反駁道:“一個無產階級政黨的發生決不是偶然的事,決不是幾個人的關系,他的發生,一定有他的客觀上社會經濟基礎,一定有階級關系和階級斗爭到某一時期才發生共產黨。”“如果沒有這幾個人,黨一定會要產生,因為客觀上有了新的階級斗爭,他必然要產生一個共產黨,所以我們不要從人的方面著想,而要從社會經濟基礎去考察。”于外而言,李立三也指出:“十月革命僅僅是中國黨的催生藥,決不能說中國黨是由于十月革命所產生,中國黨的產生是在于中國本身經濟基礎和階級關系上。”當1943年共產國際突然解散、國民黨反共宣傳激烈之時,中共創立順天應人的敘事又再度活躍。毛澤東巧妙地將建黨基礎的歷史分析轉換為黨派論戰的嚴正立場:“革命運動是不能輸出也不能輸入的。雖然有共產國際的幫助,中國共產黨的產生及其發展,乃是由于中國本身有了覺悟的工人階級,中國工人階級自己創造了自己的黨。”借助歷史資源的古為今用,革命者樹立起一套自洽的意識形態,用來為現實的綱領作辯護,為將來的行動作指引。由此可見,形塑建黨敘事的主要因素,并不只是客觀史實與必然法則,更有人們對現實問題的關切與回應。
歷史學本質上屬于“時間序列敘事”。史學家總是首先建立一個年表,“然后在年表中找出導致某一后果發生的關鍵性轉折點”。對于中共創建史而言,著述者所須盡力搜索的關鍵,便是中共成立的標志。標志的選取與確證,是認識、提煉歷史,并賦予其意義的重要一步,也是事實發生之歷史沉淀為集體記憶之歷史的必渡津梁。
出于隱蔽的需要,參與建黨的先驅不可能公開舉行成立儀式,這就為標志的判定帶來不確定性。
一種看法可稱之為組織起源說,即強調時間軸上的最早,將陳獨秀建立上海發起組視為中共誕生的標志。中共駐共產國際代表團檔案中保存的《中國共產黨第一次代表大會》開篇就說:“中國的共產主義組織是從去年年中成立的。起初,在上海該組織一共只有五個人。”1926年,蔡和森即稱:中共正式成立于1920年,陳獨秀到滬后即發起組成。六大前夕,瞿秋白亦認為:“中國共產黨的發端,還在一九二〇年”。鄧中夏在1930年出版的工運史專著中,也持“一九二〇年中國共產黨成立”的看法。組織起源說在中共早期一度有所傳播,但進入30年代后就逐漸銷聲匿跡。
另一種更為普遍的看法則是一大標志說,即黨的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宣告了中國共產黨正式成立。這種觀點可溯源于共產國際。1921年6月共產國際第三次代表大會召開在即,共產國際以“中國還沒有集中統一的中國共產黨”為由,不給中國代表團表決權和發言權。在共產國際看來,只有實行民主集中制,把“那些分散的小組”聯合起來,中國才會形成一個真正的共產黨。正是在這種背景下,馬林和尼克爾斯基奔赴上海,并敦促立即召開一大。事后,馬林回憶說:“1921年7月,各地方小組代表齊集上海,并決定建立共產黨”。這大概是一大標志說見諸文字的最早雛形。更為直白的表述出現于1924年陳公博的碩士論文:“中國共產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于1921年7月20日在上海召開。這是中國共產黨的生日。”雖然這篇論文長期不為人所知,但它卻表明一大標志說同樣由來已久。
在黨內,王明較早地明確提出一大標志說。他在1934年發表的長文中寫道:“第一次代表大會,便奠定了中國共產黨集中組織和正式形成底基礎。”兩年后,共產國際舉辦中共成立15周年紀念活動,一大標志說更上升為占據主流的共識。米夫指出:“1921年7月,于上海召集了中國共產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大會終于決定正式成立中國共產黨”。陳潭秋亦有感而發:“第一次代表大會就此告終,而領導中國革命,為中國民族與社會解放而奮斗的偉大政黨——中國共產黨——乃正式生產而呱呱墮地了。”與來自莫斯科的聲音不謀而合的是,毛澤東在1936年同斯諾的談話中,將一大稱為“共產黨成立大會”,無意間透露出其認可一大標志說的潛意識。1938年毛澤東首提“七一”命題,實則默認了一大的里程碑意涵。因為確定紀念日的第一步便是挑揀象征中共成立的事件,然后據事定日。1939年10月,毛澤東又明確指出:黨史應該從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算起。1940年7月,中共中央機關報《新中華報》刊發時評:“一九二一年七月,中國共產黨于上海舉行了第一次代表大會,宣告本黨的正式成立。”上述事實表明:至遲于1940年,一大標志說已在黨內獲得確立。
有學者認為:將一大選定為中共成立的標志,是后來的寫史者為了抬高出席了一大的毛澤東在建黨中的作用而有意為之的政治行動。這種看法頗有過度揣測之嫌。首先,組織起源說和一大標志說并存于早期的建黨敘事,且無高下主次之分。但至1930年前后,后者的影響力開始增強,使一些原本傾向前者的人也察覺到了其中的差別。上海發起組的重要成員俞秀松稱:“在第二次會議上,我們宣布了我們黨的存在(當然,我們黨正式存在是在1920年第一次代表大會以后的事情)。”引語的正文部分顯然是組織起源說的表述,但擔心讀者誤解,俞秀松又以補注的形式承認了一大標志說。其調和折衷的態度正反映出眾見對于己見的覆蓋與重塑。不過,兩種說法的起伏變動與毛澤東無甚關聯,而是取決于建黨敘事的生成機制。由于相關文獻數量不多,保存不易,因此建黨史事的傳播賡續主要依靠親歷者或知情者的口述與回憶。但大革命失敗后,陳獨秀等與上海發起組有關的當事人或犧牲、或脫黨,也就難以避免地帶來了組織起源說的式微。其次,建黨標志的正式提出是與建黨紀念活動的興起相同步的。如果說1934年王明的闡述還只能代表個人,那么在1936年中共誕生15周年紀念活動中,米夫、陳潭秋的記述則完全可以看作一大標志說的正式提出。考慮到共產國際在1921年就持這種觀點,所以選取一大作為標志,很可能是受共產國際的影響,而與毛澤東無關。最后,身處延安的毛澤東等中共領導人接受了一大標志說,與其說是帶有政治意圖的精心策劃,不如說是基于自身對歷史事實的客觀認識而作出的自然而然的反應。從毛澤東同斯諾的談話中可知,他本人其實一直就認定一大是建黨的標志。當早已在其腦海中生根的一大標志說傳回國內時,他必然會不假思索地予以采納。事實上,在延安整風之前,突出毛澤東個人的風氣并不濃厚,人們還不太可能自覺地將建黨標志的選定與抬高毛澤東的需要聯系起來考慮。直到1940年,中共中央始終對建黨的相關提法保持審慎,并未在正式文件中作出明確規定,也未見刻意宣傳的跡象。一大標志說之所以深入人心,實是流傳日久而約定俗成的結果。
以一大作為建黨標志的確立對于建黨敘事的規范產生了強大的形塑效應:
一是奠定了由小組到建黨的敘述架構。建黨偉業的開創并非畢其功于一役的一步到位,而是經過了由發起籌組到正式成立的兩步走。正如毛澤東所言:“蘇聯共產黨是由馬克思主義的小組發展成為領導蘇維埃聯邦的黨。我們也是由小組到建立黨。”但兩階段敘事也會連帶引發一些另需解說的問題,如黨的早期組織與中國共產黨的關系。陳潭秋以生物發育作比,將早期組織喻為“黨組織的胚胎”。這一比喻雖生動形象,卻容易誤生早期組織尚未具備政黨形態的見解。更多的著述則借用地方—中央、分散—集中的框架來加以解釋,因為召開一大的目的就是“要把各小組聯合起來組織一個中央”。流傳甚廣的《中國現代革命運動史》把上海發起組稱為“中國共產黨最初的小組織”,而“一次大會選舉了中共的領導機關,中共中央在一次大會中便正式成立了。”中共中央而非中共的遣詞用字,隱約顯露出張聞天意欲強調的重心所在。
二是形成了以一大為中心的敘述重點。一大標志說意味著中共成立幾乎等同于一大召開,而一大前的建黨活動則被視為登場前的熱身。一些極簡的黨員課本省略了共產黨早期組織的創立,只提及“中國共產黨是于民國十年七月一日,在上海正式成立的,當時人很少,在上海開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的時候,只有毛澤東同志等十幾個代表”。結果是一大的知曉度遠高于上海發起組。在聚光燈的投射下,一大理所當然成為關注的焦點,甚至重塑了早期組織的歷史書寫。對地方小組而言,派出代表參加一大會成為其躋身共產黨早期組織的有力佐證。盡管在定論落地前,濟南小組時而被人遺忘,但作為一大的前情鋪墊,它終究在黨史正本中重現。由此可見,地方小組的隱與顯,折射的是經由一大反觀共產黨早期組織的認知路徑。
建黨敘事不僅有述,更有評。歷史評論是正面塑造黨的形象、直接宣揚意識形態的點睛之筆,雖字數無多,卻意蘊綿長。在革命的起步階段,寫史者對建黨意義的闡釋往往比較簡略。瞿秋白認為“中國共產黨的獨立組織之形成,便是無產階級的革命力量團聚的開始。”鄧中夏將中共成立當作中國職工運動由原始期進入黎明期的分水嶺。他指出:“有了共產黨,然后才有‘現代式的’工會,從此中國的工會才漸次的相當具有組織性、階級性以至于國際性。”然而,過近的站位限制了觀察者的視野,他們還只能圍繞建黨本身及隨后的工運高潮來發表評論。
隨著中共自身的發展壯大,黨在國內政治舞臺上已成為一支舉足輕重的力量。從發展歷程來看,黨經過了大革命的風雨洗禮,蘇維埃運動的戰火錘煉,又在偉大的抗日戰爭中,鍛造成全民族堅持抗日的柱石。就自身規模而言,“黨由幾十個人的小組發展而為有七十余萬黨員、有嚴密的組織、有堅強的革命傳統、干部人才和領導工作的大黨”。這些輝煌業績既是每年“七一”必會反復言說的基本事實,更是開掘建黨意義、形成價值判斷的前提條件。因為“一個事件的意義可能完全取決于后來發生的事件”。也就是說,1941年中共“身經百戰而達于成年”的蓬勃向上,會使建黨的意義得到更大程度的凸顯。正如《解放日報》社論所評:中國共產黨的成立,推動了工人階級、中國人民和中華民族的真正覺醒,“在中國歷史上創造了一個完全新的時代”。“共產黨的出現,乃是中國現代史的新紀元。”自此以后,“新”成為建黨敘事中一個不可或缺的關鍵字眼。
不過,此時的毛澤東并未直接參與建黨意義的闡釋。他對黨史的關注主要落在其他兩方面:一是在構建新民主主義論的過程中,把五四運動定為新民主主義革命的開端,從而避開了對建黨問題的集中討論;二是在清理黨史問題的學習運動中,將重點放在六大以來的路線、方針、政策,也未能對建黨史展開深入研究。真正促使毛澤東發表議論的還是抗戰即將勝利的大好形勢。1945年七大前后,在中國“有成為獨立、自由、民主、統一、富強的中國之可能性,為近百年來、五四以來、有黨以來所僅有”的語境下,毛澤東回顧了24年來黨所走過的道路,并通過比較兩次世界大戰時的國際格局,通過比較中共創立前后與抗戰勝利之際中國人民的覺悟程度,得出了世界與中國將走向進步的樂觀結論。在今昔對照、由果推因的回視中,毛澤東發出了“其作始也簡,其將畢也必巨”的感慨。建黨以來,“中國是翻天覆地的二十四年”。“這二十四年的變化,超過了中國歷史上的二千四百年,甚至超過了三千年、四千年。”如果說十月革命改變了世界歷史的發展方向,那么以此類推,“一九二一年產生了中國共產黨,中國就改變了方向,五千年的中國歷史就改變了方向”。
1948年底,人民解放軍的勢如破竹,為毛澤東再論建黨打開了機會窗口。站在中國革命勝利在望的十字路口,中共領導人已開始思索新中國的奠基大計。既然中國革命的成功得益于走俄國人的路,那么勝利之后的鞏固與建設也應以蘇為師,倒向社會主義一邊。為了給當時的道路選擇提供歷史依據,毛澤東多次談論十月革命后選擇馬克思主義、創建中國共產黨的心路歷程,并從舉旗定向的高度著力突出其改轍變軌、革故鼎新的轉折意義。在紀念十月革命31周年的論文中,毛澤東寫道:“自從有了中國共產黨,中國革命的面目就煥然一新了。”
這一經典論述的提出看似偶然,實則頗有淵源。早在1941年5月,毛澤東就指出:“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普遍真理一經和中國革命的具體實踐相結合,就使中國革命的面目為之一新。”這種表述隨即被同年《解放日報》“七一”社論所化用,開始進入黨慶文論的語料庫。1943年7月,朱德又把毛澤東的說法略作調整,使其更加契合建黨紀念的氛圍。“由于中國革命、中國工人運動與科學社會主義——馬克思列寧主義的結合”等條件,“就產生了先進理論所指導的黨”,“使中國革命的面目為之煥然一新”。這實際上是在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和革命面目煥然一新之間打入了建黨的楔子。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前移為建黨的背景,而使革命面目煥然一新的直接動因也轉變為黨的成立。此后,劉少奇、潘梓年等人也都使用過類似的表述,只不過將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挪到了建黨之后。“我們黨從它產生時起”,“就以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普遍真理與中國工人運動和中國革命的具體實踐相結合”,“因而就使中國革命的面目為之一新”。
然而,在七大的政治報告中,毛澤東仍堅持自己的原初提法。1945年7月1日的《解放日報》也同樣依據毛澤東的本意來發表社評。相較于朱德、劉少奇的觀點,毛澤東更強調馬列主義傳入中國所帶來的巨變,更偏重十月革命與五四運動的劃時代意義。這很可能是因為關于新民主主義革命開端的論斷剛提出不久,還需注意諸種相近說法之間的協調一致。不過,隨著整風運動的完成和毛澤東思想的確立,黨的理論建設已取得相當進展,毛澤東的關注焦點也從思想統一向組織團結傾斜,因而愈加肯定黨的領導在中國革命中的作用。“既要革命,就要有一個革命黨。”“沒有我們的黨,中國人民要勝利是不可能的。”在黨內同仁的影響下,從重視黨建的經驗出發,毛澤東舊瓶裝新酒,提出了中國共產黨的誕生使革命面貌煥然一新的命題。其間話語主體的轉變,正反映出論述重心從指導思想過渡到領導核心的演進軌跡。
接續1948年的意義詮釋,毛澤東又于建國前夕發表了新的見解:“中國產生了共產黨,這是開天辟地的大事變。”與10個月前的概括相仿,這次評論也是為了總結革命勝利的基本經驗,論證“一邊倒”的歷史必然性,以批駁美國國務卿艾奇遜的謬誤。然而,開天辟地的用意遣辭貼切允當,于匠心獨運的巧妙用典之外,又在意義表達上更進一層,值得精細考究。從成語的原典來看,開天辟地出自徐整《三五歷紀》所錄之盤古開天地的民間神話。在一片混沌之中,盤古積一萬八千年之功,使天地分離,陽清升為天,陰濁沉為地,盤古居其中,久而久之形成廣闊深邃的天穹和堅實厚重的大地。毛澤東借盤古創世傳說隱喻中共建黨偉業,使宏大抽象的歷史意義有了具象可感的落腳點。盤古頂天立地的形象烘托革命者敢為人先的首創精神,而人類歷史由洪荒躍入開化的鴻蒙始分更寓意中國革命由困頓走向坦途的扭轉乾坤。以傳統文化資源的意象為中介,毛澤東道出了建黨行動中一元復始、萬象更新的意義內涵,收到了古今聯通、交相映射的傳播效果。
揆諸毛澤東此前的論說,采選開天辟地的用例還有一處。1939年12月斯大林壽辰之際,毛澤東發表演說:“關于建設社會主義的事業,馬克思恩格斯列寧都沒有完成,而斯大林把它完成了,這是開天辟地的大事。”由是觀之,在毛澤東的話語體系中,開天辟地一詞不僅具有原初的古典意蘊,還帶有革命文化浸潤下的政治色彩。
當十年后毛澤東再次使用開天辟地時,其所指的就不只是遠古時代難以考稽的神話傳說,更包括蘇聯率先建成社會主義的現實創造。以蘇俄為參照系,時刻與之對標,毛澤東把聯共黨史與中共歷史相比照,在十月革命援助中國革命的脈絡中完成了建黨意義的建構。在世界歷史的發展進程中,十月革命開辟了人類探索社會主義道路的新時代。同樣,在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進程中,黨的誕生也使中國革命“大大地向前發展了,根本上變換了中國的面目”。
開天辟地的隱喻,遠連中華文明起源的祖先記憶,近接蘇俄革命建設的全新實踐,通過聯想類比,將中共創建的史事成功塑造為前人從未做過、極其光榮偉大的事業。毛澤東的這一提法,首次出現在1949年9月17日《人民日報》的社論中,以后又隨著1960年《毛澤東選集》第4卷的出版和1971年兩報一刊紀念中共成立50周年的社論而幾度傳揚,最終成為建黨敘事中穿越時空、歷久彌新的經典話語。
從發生學的角度看,歷史事件經過后,始有為之解喻的歷史敘事。已成過往的歷史事件是無法改變的,而層出不窮的歷史敘事卻與時俱進,各有千秋。因此,歷史事件的事實真相為一事,對某一事件的歷史敘事又為一事。反映時代脈動與主觀意旨的歷史敘事,其本身也是歷史的一部分,理應成為研究者悉心關注的一個重要面向。
自1921年中國共產黨誕生以來,有關建黨的著述就不斷涌現。最早如張太雷等參與者第一時間寫給共產國際的各種匯報,繼而如蔡和森、張聞天等人因干部教育而作的報告講稿,有的還整理成教材編印出版。1938年之后,建黨紀念活動逐漸常態化,出現了一大批“七一”社論與紀念文章,客觀記錄的寫史活動開始向儀式化的政治活動靠攏。在生成機制上,有組織的歷史研究取代了個體的自由發揮,毛澤東等主要領導人的話語權越來越重。在內容風格上,意義闡釋重于還原史實,寫史的主要目的在于資政育人。最終,中共中央在1951年推出了胡喬木的《中國共產黨的三十年》,以黨史正本的形式一統此前累積的各種解說,樹立起一套標準規范的建黨敘事;又以開展黨史學習運動的形式,將胡著推而廣之,黨的聲音逐步內化為普通民眾的歷史常識。
受史料不足的嚴重制約,這一時期有關建黨史的書寫都只能描其大致輪廓,對于一些關鍵細節也未予深究。但這并不表明前人的努力全無價值,其重大貢獻在于形成了主流的敘事模式,即運用馬克思主義的分析方法,完整呈現建黨的起因、經過、結果,并將其重鑄為一個前后連貫且具有意義的過程。至此,中共創建史的教學與研究就有了一套特定的概念假設、正式的詮釋框架和標準的歷史表述。在追溯源起的敘事中,借助打通經濟、政治、文化的整體性分析和上訖鴉片戰爭的貫通性分析,挖掘中共創建的深厚基礎,塑造其應運而生、扎根中國的正面形象。在記述經過的敘事中,把一大確定為建黨的標志,由此形成分兩步(由發起籌組到正式成立)、重后段(以一大為中心的謀篇布局)的敘述架構。在闡發意義的敘事中,直接引用毛澤東的經典表述,以“煥然一新”的修辭與“開天辟地”的隱喻,建構出中共創立深刻改變歷史發展進程的宏大意象。
中國共產黨的建黨敘事是一種帶有自傳性質的寫史實踐,它要回答的是“我們從哪里來”的重大問題。因此,共產黨人對建黨往事的回視,既是再現本真的秉筆直書,更是形塑自我的意義生產。通過論證中國共產黨是馬列主義與中國革命相結合的產物,彰顯其“兩個先鋒隊”的紅色基因;通過描述由小組到成立黨、由上海輾轉南湖的建黨歷程,展現其堅定理想、生生不息的奮斗精神;通過詮釋中共誕生對后世的深遠影響,塑造其改天換地、一往無前的高大形象。職是之故,建黨敘事本質上是自我反思、自我解釋與自我期許的文字表達,它使一件過去發生的事情對新時代仍有意義。當后人一次次尋求現代中國緣何如此的原因時,中共創建的歷史就會被重新打開。正是因為由建黨所開啟的歷史進程仍在接續延展,并且書寫建黨歷史的中共黨人仍然投身其中,所以,建黨敘事始終處于與現實情勢同頻共振的進行時態。隨著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偉大事業不斷向前推進,建黨敘事也將因時應勢,衍生更多新的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