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歡宜,侯有德
湘西清代、民國碑刻中村規民約碑刻及其價值研究
蔣歡宜1,侯有德2
(1.銅仁學院 武陵民族文化研究中心,貴州 銅仁 554300;2.吉首大學 武陵山區發展研究院,湖南 吉首 416000 )
碑刻是中國傳統社會記錄、傳達信息的一種重要載體,是民間文獻的重要組成部分。湘西清代、民國村規民約碑刻有32通,涵蓋保障人身權利、保護財產安全、維護公共秩序等方面的內容,展現了湘西村規民約碑刻的三個特征:內容豐富,以保護山林經濟為核心;制定主體眾多,地方精英引領;民間規約與地方律令相結合,約束力強。村規民約是湘西民眾在長期的生產生活實踐中積累下來的協調人際關系、處理社會問題的民間智慧,對當今多民族地區的社會治理具有借鑒意義。
湘西碑刻; 村規民約; 價值
碑碣摩崖是中國傳統社會記錄、傳達信息的一種重要載體,是民間文獻的重要組成部分。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保存著大量碑碣摩崖,承載著豐富多彩的地域文化和厚重的歷史信息,反映了湘西民眾的倫理道德觀念。在眾多碑碣摩崖中,有不少村規民約碑刻,記錄了湘西鄉村治理的經驗和智慧,在當今社會治理中具有借鑒意義,值得深入研究。本文對湘西村規民約碑刻進行考察,梳理湘西村規民約碑刻的主要內容及其特征,剖析其價值,以期為民族地區村規民約碑刻的保護和利用提供借鑒。
根據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民族宗教管理局的調查,到目前為止,在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內有據可查的碑碣摩崖有七百余通,囊括戰國至民國時期的摩崖、塔坊、墓碑、單碑四大類型。[1]湘西碑碣摩崖內容豐富,涵蓋今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吉首市、永順縣、龍山縣、保靖縣、鳳凰縣、花垣縣、古丈縣、瀘溪縣一市七縣的各民族的歷史文化、政治經濟、民族關系、信仰崇拜、風俗習慣等多方面的內容,具有重大的史料價值。
在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民族宗教管理局編纂的《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金石通纂》中收錄有摩崖69處,塔坊23處,墓碑192通,單碑466通。[1]除此之外,筆者于2021年在湘西州永順縣田野調查時新發現了1通單碑。綜合來看,單碑有467通,占碑碣摩崖總量(751通)的62.18%,足見單碑在湘西州碑碣摩崖中的重要地位。
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境內的單碑主要包括城池與廨署、學校、祠廟、道路與梁津、示禁與民約、功德六個方面的內容。其中,城池與廨署碑刻有16通,學校碑刻有66通,祠廟碑刻有142通,道路與梁津碑刻有113通,示禁與民約碑刻有74通,功德碑刻有56通。具體分布情況如下表:

表1 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碑刻統計表
村規民約是指“依照法治精神,適應村民自治要求,由共居同一村落的村民在生產、生活中根據習俗和現實共同制定、共信共行的自我約束規范的總和。”[2]30在中國傳統鄉村社會,為了制定村規民約,或強化村規民約的約束力,一些村寨往往會將村規民約刻在木碑或石碑上,故而民間社會保留了許多村規民約碑刻。到目前為止,湘西地區有據可查的村規民約碑刻有《清乾隆擺里永遠禁石碑》《清道光蓄禁碑》等32通,占示禁與民約碑刻總量(74通)的43.24%。詳情如表2所示。
由表2可知,在空間分布上,主要集中在永順、龍山、保靖三縣,吉首、鳳凰、瀘溪有少量。其中,永順6通,龍山11通,保靖9通。吉首、鳳凰、瀘溪三縣各2通。從刻立時間來看,湘西村規民約碑刻主要刻立于清乾隆年間至民國時期,其中,乾隆年間2通,嘉慶年間2通,道光年間9通,咸豐年間1通,同治年間4通,光緒年間8通,民國時期6通。以清道光、光緒年間立碑最多,民國次之。永順、龍山、保靖是典型的土家族聚居區,吉首、鳳凰、瀘溪是湘西苗族的核心分布區,二者在村規民約碑刻上數量懸殊,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土家族、苗族傳統社會民間治理方式的差異。
從立碑主體來看,湘西村規民約碑刻主要有官紳倡立與村民公立兩種類型。在中國傳統社會,村規民約的制定主體有官紳和鄉民兩大群體。一般情況下,村規民約的制定由村長、族長等倡導,鄉民們共同參與來完成。針對某些特別嚴重或特別棘手的問題,為了強化村規民約的約束力,制定時也會請官員和鄉紳出面。由此可見,村規民約碑刻既是傳統社會村民自治的產物,也是官員、鄉紳參與社會治理的產物。湘西村民公立的村規民約碑刻有20通,占村規民約碑刻總量(32通)的62.5%;湘西官紳倡立的村規民約碑刻有12通,占村規民約碑刻總量(32通)的37.5%。
從內容來看,湘西村規民約碑刻有綜合規約類碑刻和單項規約類碑刻兩種類型。村規民約有綜合規約和單項規約兩種類型。綜合規約即“就村民自治中相關的若干問題進行統一規定的村規民約”[2]36,內容往往比較廣泛,涉及村民們生產生活的各個方面。單項規約即“就村民自治某一方面問題進行專門規定的村規民約”[2]36,內容往往聚焦于一個或幾個主要方面,相較于綜合性規約更加詳細、具體。諸如《清嘉慶桃園永遵示禁柱碑》中明文規定“永禁盜賊、賭博、酗酒、打降、窩賭窩娼、盜竊桐茶樹木、縱畜踐踏五谷、借事需索、□墳苛詐、訟棍匪痞、強丐訛討”[1]336,對眾多社會弊病予以革禁,是典型的綜合性規約。而為了禁賭而專門刻立的《清道光普戎立禁賭博碑》《清乾隆磋比禁賭碑》《思南涼水井南盆村禁賭碑》就是典型的單項規約。湘西綜合規約類碑刻和單項規約類碑刻各有16通,各占湘西村規民約類碑刻的50%。

表2 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村規民約碑刻匯總表
湘西村規民約碑刻內容十分豐富,主要囊括保障人身權利、保護財產安全、維護公共秩序等方面,蘊含著厚重的鄉村治理經驗和智慧。其中,保障人身權利條款主要體現在防范匪患、禁止打架斗毆等方面;保護財產安全條款主要集中在耕牛、五谷以及桐油茶林等山林田產偷盜問題的防范和懲戒上;維護公共秩序的條款聚焦于禁賭和規范墓葬兩方面。
保障人身權利是村民制定村規民約的主要目的,也是村規民約的核心內容。
在湘西清代民國村規民約碑刻中有許多保障人身權利的條款,諸如禁止打架斗毆、酗酒鬧事、勾結外賊,嚴防和懲戒拐賣婦女兒童等行為。
《清乾隆擺里永遠禁石碑》中除了防盜、禁賭的規約,還明文規定:“停留匪類者,罰銀乙兩。酗酒鬧事,罰銀乙兩。為首者,如不守法,另行重罰。首人賞罰不平者,罰銀乙兩。本地不法者勾引外盜為害者,并主家罰銀二兩。首人等將犯禁所出銀明示用何項。如不明者,罰銀乙兩?!盵1]338嚴禁和嚴懲窩藏匪寇、酗酒鬧事、勾結外盜等行為。
《清道光楊柳槽示禁柱碑》是針對龍山縣境內有“本地不法之徒勾結外來流匪,日則強討惡索,窺探路徑,夜則鼠竊狗偷,為害閭閻”以及“游手好閑之輩,藉采割柴草為名,乘間偷摘山糧”等社會治安問題而頒布的禁令。禁令共27條,其中就包括“禁窩停紅黑,坐地受贓”“禁乞丐成群,強討惡索”“禁習學拳棍”等禁止打架斗毆的條款和“禁誘良子女,誨淫圖利”“禁拐帶婦女”[1]371等禁止誘奸婦女、拐賣婦女的條款?!肚骞饩w新華永定章程柱碑》中明文規定龍山“地方禁止娼賭,不準設局抽頭,買奸引誘”[1]376。顯而易見,規約中對婦女賣娼等惡行進行了革禁。
在鄉村社會治安管理中最常見的問題是偷盜問題。偷盜行為直接損害了村民們的經濟利益,危及人身財產安全,破壞社會秩序,是鄉村社會治理中必須重點解決的問題。在中國傳統社會,社會治理需要全體村民共同參與,防范偷盜行為也需要全體村民的廣泛參與和積極配合。為了防范偷盜,保障人身財產安全,維護社會秩序,村民們自發制定了村規民約。
清代民國,湘西民眾針對當時面臨的棘手問題——耕牛、五谷以及桐油茶林等山林田產頻頻被盜,制定了規約,并立碑為記?!队理樜麽l蓄禁碑》是清道光二年(1822)永順府地方官員針對府境內桐油茶林及五谷偷盜問題、私宰耕牛問題所頒布的禁令。碑文內容如下:
照得永邑山多田少,土瘠民貧,凡蓄有桐茶杉蕞一切樹木,雖屬土宜之便,實為衣食之原。豈容越界偷砍強伐致滋訟端。本縣蒞任以來,訪有無恥之徒偷砍強伐私典,或偷撿桐茶子并雜糧,一經撞獲,反敢肆行兇橫。更有私宰耕牛,窩賊窩賭,又有乞丐三五成群討要勒索,種種不法,實堪痛恨,除是查拿,合行勒石示禁,以為永遠。③
根據碑文內容可知,清道光年間桐油茶林、杉樹林等經濟林是永順縣西歧鄉民的“衣食之源”,但村中常有偷砍強伐桐油茶樹,偷盜桐油茶果和雜糧的惡劣行徑發生。有的偷盜者被撞獲后,不僅不思悔改,反而變本加厲。再加上村中時有私宰耕牛、窩賊窩賭、乞丐勒索等問題發生,村民們不得不制定規約,并請官府頒發禁令。碑文中言明“倘有匪徒仍蹈前輒,訟保約及受害之人,立即指明扭稟,本縣以憑本法究懲,決不寬貸”,以保長為首的村民們有“稽查之責,勿得徇私”,足見官府態度之嚴厲。
桐茶油產業是清代民國湘西永順、龍山、保靖、古丈等地的支柱產業,是湘西民眾重要的經濟來源。對山林田產尤其是桐油茶林的管理與經營的規約是湘西村規民約中一個十分重要的組成部分。綜觀而言,這類村規民約主要聚焦于禁止偷伐桐油茶樹、禁止提前采摘或偷盜桐油茶籽兩個方面。
古丈境內山多田少,土地貧瘠,除了種植糧食外,桐茶油收入是十分重要的經濟來源,乃“地方之一大利”。但是,清光緒年間境內有“游手好閑之流,惰農自勞,不昏作勞”而偷伐桐油茶樹,于是村民們約定“有私伐桐茶之木者,無論貧富,悉罰錢三串文。至于雜木、果樹有砍者,罰錢一千文。其所罰之錢,充入公會,以修道路之崎嶇。撿茶撿桐亦有定期,不準先后參差。若有暗行撿摘者,應罰錢二千文,與守桐茶雜木之人食用。故于桐茶將登之時,每派八人守之,一方二人以鑼擊之,日夜嚴防盜竊。摘撿之期,必過寒露之后,乃準撿摘”[3],并將規約刻在《蓄禁桐茶碑》上。碑文中對桐油茶林的管護事宜進行了詳細規定:在采摘桐茶籽之前,鄉中派人巡山,嚴防偷盜;懲戒偷伐樹木、偷摘油茶果者所得罰款,充入公會,用于修路、巡山等開支。如此一來,偷砍桐油茶樹、偷盜或提前采摘桐油茶果的行為得到了遏制,一定程度上保障了山林經濟的來源。
清同治年間,保靖縣也為保障桐油茶樹定下規約?!捌杖终锷偻炼啵┎枭剂种?,實居其半;地密人稠,晨行夜游之輩,閑擾其中”,鄉民們相約:“如有見斫伐桐茶者,無論親疏,罰錢一千五百文,決不寬貸,除錢四百文賞給首告;倘或見而殉情□,而私□,一經聞知,反受其罰”;“每歲之交實,必俟成熟,限寒露后一日始摘茶子,寒露后十日方拾桐子。凡五谷桐茶,突窺見偷竊,罰限仿照前例”。[1]356由此可見,清同治年間保靖縣境內偷砍桐油茶樹,偷盜桐油茶果等行為屢禁不止,村民們不得不制定規約,共同防范和懲罰此類偷盜行為。
“民以食為天”,五谷是養命之原,生存之本。對偷盜五谷雜糧等山林田產行為的革禁與懲戒也是湘西清代民國村規民約碑刻防盜條款中的重要內容。《清道光里仁坪圣諭十六條殘碑》載“各鄉五谷桐茶、田地山場,秋收時彼此當以守望相助,不許痞棍于中籍包守之名遍插草標,向鄉民索費;各鄉每至田谷熟時,拾遺穗者不得攜帶小刀、筲箕,籍名偷竊?!盵1]343碑文中針對永順縣里仁坪部分鄉民秋收之時插草標侵占五谷的行為予以革禁?!肚骞饩w水銀合團款碑》載:“五谷為養命之原,畜牲須四季經管,毋得踐踏,則衣食有所從出?!盵1]359《清代正南示禁碑》中明文規定“禁止偷谷,以撿谷為名者查出送究;禁止偷竊包谷及甘燕等物;禁止偷竊白菜及蘿卜等物?!盵1]374
《清道光里仁坪以固社倉以靖地方碑》中規定“有痞棍盜牽耕牛、強割五谷、偷摘桐茶等子者,亦許該保保約、甲長等秉公具稟,以憑一并嚴拿究辦,決不稍寬?!盵1]343根據碑文內容,可知:永順縣官府確定了里仁坪各村寨保長、甲長監察之責,要求其對偷盜耕牛、強摘五谷、偷摘桐油茶籽的行為進行監督和上報。
湘西山多田少,山林收入是民眾重要的經濟來源。湘西民眾特別重視對樹木的保護,防范和懲戒盜砍樹木的條款也是湘西清代民國村規民約碑刻的重要內容。
《清同治田谷埡靜地安良示禁碑》針對同治年間永順縣境內“不法之徒,縱斧縱斤,樹木受其戕害;放豬放牛,雜糧遭其踐食,生息殆盡,人民寒心”的問題,出示禁令:“嗣后地方蓄有桐茶等樹,若非己業,毋許外人盜伐;種有黍麥雜糧,亦不許縱放牲畜踐食”,并告誡眾人“自示之禁,倘有再犯前項不法情事,定即嚴拿究查,絕不寬貸”。[1]348
《民國魏家寨禁葬碑》記錄了保靖魏家寨闔族公議的五條條規,其中油“桐茶樹木不準砍者”,“或被人砍墳山樹木、桐茶者,賞報口拾元”[1]361-362兩條,嚴禁偷盜墳山樹木和桐油茶林的行為。
綜觀上述碑文,可以發現,保護財產是湘西村規民約中的重要內容。這是因為在湘西山林田產的經營和管理過程中,不法之徒偷盜桐油茶籽、田谷蔬菜以及偷砍林木等現象頗為嚴重。遇到災荒之年,此類問題更是層出不窮,屢禁不止。村民不得不制定規約,共同抵制盜匪,甚至不得不請求官府發布禁令。
在中國傳統鄉村社會,公共秩序的形成“主要是在宗族、鄉紳、地保、文會、鄉約、會社等地方權威人物或組織的倡首下,由血緣和地緣范圍內的民眾公同討論、集體協商后,通過特定儀式以成文的形式公之于眾”[4]。維護鄉村公共秩序的主要手段,就是制定村規民約。湘西清代民國碑刻所載的村規民約類有很大一部分維護公共秩序的內容,尤以禁賭和規范墓葬的內容最為突出。
1.禁賭
賭博以及由此滋生的貧極為匪、貧極為盜等問題一度是危害湘西社會穩定的一大毒瘤。清乾隆、道光年間,官府以及地方耆老、鄉賢倡導禁賭,并立碑撰文,以為規約。
《清乾隆磋比禁賭碑》中詳細闡明了賭博“敗人家業,誤人正務”“賭窮無賴,忿不顧命,連累地方”等危害,進而提出“凡我寨中弟男子侄之輩、傭工匠作之徒,不許結黨集賭,招安酒店,惟期父傳子,子傳孫,永遵勿替”的規定,并強調“如有不遵禁戒,初則重罰充公,再則齊心擒拿送官”以示決心。[1]352《清乾隆擺里永遠禁石碑》中亦明文規定:“開場集賭及犯賭者,罰銀一兩”。[1]338由此可見,官府對賭博的懲處十分嚴厲,村民對賭博深惡痛絕。
《清道光普戎立禁賭博碑》中有“比閭族中,間成□□浪棍徒,棄農事而□□,□□匪類□境,招朋黨于□庭,日夜賭博,盤算良家子弟,破產□業。逾窮無所藉,或竊人財物,或伐人樹木,無端橫行,憑賤難以謀生,甚至輸急無聊,釀成禍端,累及人民”之言,反映了清道光年間保靖縣普戎村有不務正業之徒,聚眾賭博,導致輸家舍業,甚至引發窮極為匪、窮極為盜等社會問題。因此,地方官吏“恒出禁令”,明確規定“嚴禁賭博,以靖地方”。[1]354
綜觀上述碑文,不難發現,為了禁賭,寨老、族長與地方官員相互配合,共同抵制這一陋習。寨老、族長代表的“民間權威”與地方官員的代表的“國家權力”相互補充,共同防范、革禁、懲治賭博行為,故而成效顯著。
2.規范墓葬
在中國傳統鄉村社會,墓葬用地多為公共用地,時有圈占墓地或亂買亂葬等問題的產生,極易引發民間糾紛。因此,規范墓葬也是維護鄉村公共秩序的一個重要方面。在湘西清代民國村規民約碑刻中有部分專門規范墓葬的條款?!肚骞饩w早齊禁葬碑》載“(鳳凰)確皚寨吳、龍二姓共議:上祖墳、下古路,后永遠不準進葬。”[1]385《清同治沖角營楊氏禁葬碑》載:“此系高祖明宇公墳墓,上下左右雖有余地,公議以后概不準進葬。”[1]391《清同治沖角營禁葬碑》載:“不準進葬打石?!盵1]391《民國普戎禁葬碑》載:“(保靖縣普戎鎮)臥鹿村族眾公議:啟者,茲因本村后脈山地一帶,為?!跤肋h再不得任渠何人侵葬墳塋起見,俾免妨礙□□,或地仰遐邇人等,予以周知,特此預告。眾族公立?!盵1]383上述碑刻中,對村寨或家族的公用墓地進行了規范,劃定墓地范圍,限定墓葬數量,可見晚清民國時期鳳凰、保靖、吉首等地的村民們已經有了規范墓葬的意識。
湘西清代民國碑刻所記錄的村規民約是湘西村民在長期生產生活實踐中共同約定并自覺遵守的社會規范。湘西村規民約有如下特征:
湘西清代民國村規民約碑刻的內容十分豐富,涵蓋湘西人生產生活的各個方面。它不僅包括保障人身權利、保護財產安全、維護公共秩序等方面的內容,還涉及交通規則、橋路管理等諸多方面。諸如:《清光緒清水坪碼頭過渡曉諭碑》是保靖清水坪規范交通安全的村規民約碑刻。根據碑文內容,可知保靖里耶新市場與龍山縣交界。每月逢一、六趕場時,龍山、保靖兩地趕場之人眾多,全靠渡船同行,故而存在“擁擠失事,沉溺人命”的安全隱患。為了解決這一問題,地方官員出示禁令,明文規定“小船只準渡十二人為止,大船只準渡十六人為止”,嚴禁超載渡河。
保護山林田產,尤其是對桐油茶林等經濟林的保護和管理是湘西清代民國村規民約碑刻的核心內容。在32通湘西清代民國村規民約碑刻中,有《永順西岐鄉蓄禁碑》《古丈蓄禁桐茶碑》《清道光里仁坪圣諭十六條殘碑》《清光緒水銀合團款碑》《清代正南示禁碑》《清同治田谷埡靜地安良示禁碑》等17通碑刻內容涉及五谷、桐油茶林、用材林等山林田產的保護,占比53.13%。其中,有13通碑刻以保護桐油茶林為主要內容,占湘西清代民國村規民約碑刻總量的40.63%,占保護山林田產類碑刻的76.47%??梢愿Q見,湘西清代民國村規民約碑刻在內容上具有以保護山林經濟為核心的特點。
湘西地區參與制定村規民約的主體眾多。廣大村民參與制定并自覺遵守是村規民約的基本特點。湘西碑刻所記錄的村規民約的延續以及社會功能的發揮同樣以廣大村民的參與制定與自覺遵守為前提。例如,《清乾隆擺里永遠禁石碑》系永順擺里“鄉甲并首人等同立”[1]338;《清道光大元田姓禁山碑》中的規約是由田輝玉為首的田姓族人共同制定的。[1]368《清同治六角莊公議條規碑》所錄村規民約是在永順六角莊“張大玉、張啟本、張真海、張真朝、張真昂、張真壽、張真寬、張真云、張真達、張真梁、向文書、周文口”等人的倡議下“闔寨公議”制定實施的[1]348;《清光緒水銀合團款碑》所錄村規民約系保靖“他普、澤岱、五里坪、小他普、李家寨公立”[1]359。《清光緒清水坪禁偷桐茶碑》中的規約是由何濟財、鄧芳、鄧大興、鄧大耕、鄧正龍、鄒德勝、田景貿、楊再才、王宗興、姜世成、俞國選、余錦萬等人共同倡導制定的。[1]360諸如此類,不一而足。
在村規民約的制定過程中,寨老、族長等地方精英群體發揮著重要的引領作用。湘西村規民約的制定往往是在寨老、族長的倡導下完成的?!肚宓拦馄杖至⒔€博碑》中的禁賭規約是在保靖縣普戎村寨老“彭祖交、彭祖貴、彭祖□、彭祖□、彭惠□、彭祖□、彭祖□”以及族長“彭天德、彭天秀、彭天佳、彭明□、彭天□、彭天□、彭天□”等人的倡導下制定和推廣的;[1]354《清乾隆磋比禁賭碑》中的禁賭規約是在保靖縣磋比村寨老的號召下,全寨村民公議的。[1]352
村規民約是建立在道德倫理、風俗習慣、宗教信仰、社會傳統等基礎上的地方性約束規則。村規民約是“維持鄉村社會生活秩序的一種民間控制力量。這種力量滲透到域內主體生活的方方面面,具有‘地方法’和‘民間法’的價值和作用?!盵5]村規民約的效力即約束力和強制性是它得以產生、存在并行之有效的前提。[2]39作為一種地方性規約,村規民約主要是以鄉土社會自身所規定的處罰條款為保障,以民間習慣法、倫理道德等軟規則來保證約束力。
湘西碑刻收錄的村規民約具有很強的約束性。其一,在制定村規民約時,往往由里長、族長等威望較高的人出面組織,并召集全體成員共同參與。這樣一來,大大提高了村民們對規約的認可度,有力地保障了村民們遵照規約行事。其二,針對偷砍桐油茶林、偷盜桐油茶果等屢禁不止的社會問題,在制定相關規約時,首倡者往往會請官府出面頒布禁令,借助官府的權威來強化村規民約的強制力。
《清光緒清水坪禁偷桐茶碑》是在保靖縣清水坪村“何濟財、鄧芳、鄧大興、鄧大耕、鄧正龍、鄒德勝、田景貿、楊再才、王宗興、姜世成、俞國選、余錦萬、向太樣、彭正現、向興發”等人的請求下,由四品金姓官員和五品王姓官員頒布的禁令,“禁偷桐茶樹木、縱畜踐踏事”[1]359?!肚寮螒c桃園永遵示禁柱碑》是在白巖里鄉保塘汛的侯伯組、侯伯、侯君山、向理裕、彭啟高等人的請求下,由龍山知縣繳繼祖等官員頒布的禁令。[1]366《清光緒新華永定章程柱碑》是在“上馬羅里文生陳丹林”的請求下龍山知縣彭飛熊等官員頒布的禁令。[1]376這些村規民約正是借助官府的權威來增強它的權威性和約束力?!肮俑媸竞兔耖g禁約同刊一碑,立碑以后,對不法之徒的震懾力就大不一樣。事實也證明立碑后效果較前更好些”[6]。
中國傳統社會村規民約的基本思想是通過教化提高鄉民的道德修養,進而達到維護社會穩定的效果。湘西村規民約在傳統鄉村社會治理中發揮著重要功能,客觀上起到了保障人身財產安全,維護會治安;規范村民行為,維護公共秩序;勸諭教化,維護社會公德的作用。
為了解決山林田產屢屢被盜的問題,村規民約中明文規定禁止偷盜,懲罰偷盜行為。諸如,《清乾隆擺里永遠禁石碑》中明文規定:“每年收放牲畜以二月初一,冬月初一止。盜大畜罰銀三兩,小畜罰銀乙兩。開倉挖孔者,除賠贓外,罰銀三兩。偷山糧田谷,除賠贓外,罰銀一兩。盜伐杉木、桐樹者,罰銀一兩。牲畜踐踏禾稼者,一次使知,二次賠贓,大畜一兩,小牲五文?!盵1]376
部分村規民約中還規定村民山林田產被盜,村寨成員有幫助追回的義務,失竊者亦有答謝村民的義務。諸如,《清同治六角莊公議條規碑》中明文規定:“五谷桐茶樹木,賊盜賠錢”,具體包括四個方面:“有失盜者,眾人各出口食,找尋三天”;“有偷竊五谷者,過信者謝錢四百文,眾人追賠”;“有竊伐桐茶雜木者,過信謝錢四百文,罰戲壹部”。碑文中還強調,“如有倘敢違者,重則送官嚴究,輕則公同發給”。[1]373《清道光桃園永定章程碑文》中所列“禁竊雜物、窩賊匪”條規定“盜竊棓子桐茶谷糧等件,竊伐諸種樹木,都隨地隨人皆可捉,憑團究,應給酬勞錢四百。見而不捉者,以串竊議罰。桐茶子經山主收拼凈盡后,始準靜檢。惟棓子雖經山主收盡后,有敢撿取者,照偷棓公罰?!盵7]134
由此可見,清代民國湘西傳統社會已經形成了一套集體防范和懲治偷盜山林田產行為的方法和制度。村民們互相監督,集體防范偷盜山林田產的行為,發現偷盜者,輕則罰款,重則共同捉拿送官。村中有人失竊,其他村民有“各出口食”幫助找尋的義務,“見而不捉者”會受到懲罰。如此一來,村民們締結為一個利益共同體,通過共同遵守規約,得以借助集體的力量保障財產安全。
除此之外,清代民國湘西傳統社會還面臨著“無業之徒與外來游手好閑之輩互相明道,或蕩產賭博,或酗酒許錢,籍路過田邊竊割稻谷,或假上山扯草偷摘食糧?;蚍排qR豬羊踐踏蕎麥,或乘星月瑩火偷竊資財,或畏難就便盤伐桐茶”[1]352等社會治安問題。為了解決這一問題,村民制定規約,共同防范,甚至請求官府頒布禁令。
對于“游蕩之徒不務正業,藏惡面生歹人,窩娼聚賭,酗酒發狂,持刀逞兇,動輒抄捉,捕風捉影,魚肉鄉民,藉以產生,逼壓買賣,希圖磕詐,偽作乞丐,強討惡索,布種糧食,任意獲取桐茶果樹,肆行砍伐”等社會治安問題,村民們請求官府頒布禁令予以革禁、懲戒。官府禁令中明文規定“如有前項不法痞徒肆行妄為滋擾,即陳團拘獲,捆送赴縣,以憑懲辦,決不姑寬。該紳亦不得挾嫌。”[1]338對于“窩藏匪盜者,準稟除,以靖地方四鄰,不報者同罪?!盵1]354
通過地方官員頒布禁令的形式,清代民國湘西部分村規民約有了法律保障,具有一定的強制力。規約中對于擾亂社會治安問題的禁令和懲處條款,一方面促使村民們自覺約束自我,規范言行;另一方面大大增強了村民們監督、舉報擾亂社會治安行為的意識和勇氣。如此一來,一些擾亂社會治安的惡習得到了村民們集體監督和防范,受到了官府的管制,有利于營造風清氣正的社會環境。
村規民約具有調整功能,可以“通過鄉規民約,對鄉村經濟社會道德秩序的建構、生活交往關系的規范,利用村落社區成員認同的規則推動自我約束,建構社會秩序”。[7]134一般來說,在村規民約中會明確規定鼓勵哪些行為,允許哪些行為,禁止哪些行為,懲處哪些行為。村民們以村規民約為評判標準,就能在思想上分清是非界線,進而進行自我約束與調整。湘西清代民國村規民約在規范村民行為,維護公共秩序方面發揮著重要作用。
除了偷盜山林田產行為猖獗之外,清代民國湘西民間社會亟需解決的問題還有:賭博惡行屢禁不止、圈占公共墓地、民風教化有待提升等。為了解決這些問題,村民們在寨老、族長的倡導下,共同約定行為規范,制定鄉規民約。
清代民國湘西地方社會賭博之風屢禁不止,一度引發窮極為匪、窮極為盜的社會問題,不利于社會穩定。為了遏制賭博之風,村民們相約禁賭?!肚迩〈璞冉€碑》中規定“凡我寨中弟男子侄之輩、傭工匠作之徒,不許結黨集賭”,“如有不遵禁戒,初則重罰充公,再則齊心擒拿送官”。[1]352《清乾隆擺里永遠禁石碑》中規定“開場集賭及犯賭者,罰銀一兩”。[1]338《清道光普戎立禁賭博碑》中明言“嚴禁賭博”。[1]354
如前文所述,針對圈占公共墓地或者超量、隨意墓葬的行為,部分湘西清代民國碑刻中對村寨公用墓地的界址、墓葬數量進行了規范。如此一來,大大約束了村民們私自、隨意墓葬的行為,有效減少了因墓葬引起的民間糾紛,有助于維護公共秩序,營造和諧的社會環境。
村規民約以勸諭教化、美化風俗、和睦鄉里為宗旨,包含了大量的勸善、勸諭內容以及禁止性、懲戒性的規范,具有一定的教育功能。村規民約的教育功能即“鄉村社會通過鄉規民約教導,指引和評價鄉村基層社會倫理文化,養育鄉村成員的道德素質,固定鄉村社會成員約定的認同的道德規范。”[7]134通過鄉規民約的教育功能,村民們接受了道德教化,有助于社會公德的維護。
湘西清代民國碑刻中勸諭教化的村規民約比比皆是?!肚迩[里永遠禁石碑》中不僅對全體鄉民明確提出了“敦孝悌以重人倫,訓子弟以明禮義,睦鄉鄰以靖地方”的總體要求,而且還就生產活動和生活管理提出了具體的規約,相約“秋收后必行敲梆,以防夜賊。鄰里有婚喪大事,必須幫扶”[1]338。
《清道光桃園永定章程碑文》中所列鄉規民約包括“勸孝親敬長,立祠修譜;勸約束子弟;勸息爭訟,和鄉鄰;勸廣種樹木;禁賭博;禁竊雜物、窩賊匪;禁婦女為尼與服毒自縊”七個條款?!皠窦s束子弟”條規定“子弟當教以忠信勤儉、公平讓、務正業,而勿閑游”?!皠裣幵A,和鄉鄰”條規定“嗣后事理不平,必先由團保父老評定是非,毋許輕輒叩轅;控捕棍豪,勿藉事唆害”。[1]373
綜觀而言,倡導孝悌、人倫、禮義,要求鄰里團結互助,禁止酗酒、內訌、勾結外賊等勸諭教化條款是清代民國湘西村規民約的一個重要部分。這些勸諭教化的村規民約在傳統鄉村社會發揮著道德教化的引導功能,引導村民們自覺維護尊老愛幼、兄友弟恭、明禮誠信、團結鄰里、互幫互助、生活有序的社會公德,自覺約束、修正自己的言行,營造和諧的社會環境。
①資料來源為田仁利:《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金石通纂》,湖南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
②除《清道光蓄禁碑》由筆者抄錄外,其余碑刻均見田仁利:《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金石通纂》,湖南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
③ 《永順西岐鄉蓄禁碑》碑文內容系筆者在2021年7月23日在永順縣西岐鄉收錄。
[1] 田仁利.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金石通纂[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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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柯凱鈇,楊軍.鄉規民約的社會治理功能研究——以福建仙游縣家訓族規為例[J].學術論壇,2018(2).
Study on Village Rules and Regulations and Their Value Seen in Inscription of Qing Dynasty and Republic of China in Western Hunan
JIANG Huanyi1, HOU Youde2
( 1.Wuling Ethnic Culture Research Center, Tongren College, Tongren 554300, Guizhou, China; 2.Xiangxi Development Institute, Jishou University, Jishou 416000, Hunan, China )
Inscriptions is an important carrier for recording and conveying information of traditional Chinese society, and also an important part of folk literature. There are 32 stele inscriptions on village rules and regulations of the Qing Dynasty and Republic of China in western Hunan, covering the protection of personal rights, the protection of property safety, the maintenance of public order and many other aspects, showing the three characteristics of village rules and regulations in western Hunan. Firstly, rich in contents, centering on the protection of forest economy. Secondly, there are many main bodies of enactment, led by local elites. Thirdly, folk regulations and local laws combine, binding force strong. Village rules and regulations are folk wisdom accumulated in the long-term production and life practice of people in western Hunan to coordinate interpersonal relations and deal with social problems, which can protect personal and property safety, maintain social security; regulate the behavior of villagers and maintain public order; persuade and educate and maintain social morality. It can be used as a reference for the social governance in today’s multi-ethnic areas.
tablet inscriptions in western Hunan, village rules and regulations, value
G127
A
1673-9639 (2022) 02-0081-10
2021-11-16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劃基金項目“梵凈山民族地區族規家訓搜集整理研究”(19YJ850008);湖南省教育廳科研資助優秀青年項目“明清以來湘西苗疆邊墻社會變遷研究”(20B476)。
蔣歡宜(1988-),女,湖南安化人,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武陵山區地域文化。
侯有德(1981-),男,湖南新邵人,博士,講師,研究方向:民族文化與區域文化。
(責任編輯 車越川)(責任校對 黎 帥)(英文編輯 田興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