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蘇有鵬 蔣敏玉

作為一位研究發展經濟學的學者,過去一年,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院長姚洋針對教育話題頻頻發聲。
2021年8月,姚洋公開表示,不支持中考分流,建議“取消中考,普及十年義務教育”。在他的設想中,九年義務教育可以改為十年,即小學五年,初高中合并五年,推行基礎教育一貫制。此前,他還曾提出把義務教育年限提高到12年,在15年的時間內普及高中教育。
姚洋取消中考分流的觀點,尤其贏得眾多家長支持,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莫言和人大代表梁建章等人也曾表示贊同。不過,早在2020年9月,教育部就曾表示,“目前還不具備縮短學制和將普通高中納入義務教育的條件。”
關于一貫制的改革想法,與姚洋自己的人生經歷不無關系。
1982年,姚洋考入北京大學地理系,碩士畢業后到西安電力機械制造公司做過兩年變壓器廠職工。在他看來,計劃經濟時代的工人培養體系是很有價值的,初中畢業可以讀技校,當了工人還可以再上大專。到了今天,過去的這種上升通路似乎隨著中考分流而阻斷了。
姚洋認為,這個時代的內卷問題,應該從教育這個根源上著手解決,他希望取消中考分流能成為解決內卷的良方,給予孩子更長的成才周期,讓學生們成為“更完整的人”。
記者:你曾提出將高中納入義務教育,實行小初高十年一貫制。在你求學的年代,大學前的教育時間通常在9到10年,這個方案的可行性在于通過減輕升學負擔解決內卷問題,從你的經歷、調研和研究來看,目前的教育環境和你求學的年代有沒有發生大的轉變?
姚洋:最大變化和問題就是內卷。壓力從高中下移到初中、小學甚至幼兒園階段。正因如此,家長變得非常焦慮,孩子被教育得只會考試,不僅不利于人才培養,也非常浪費教育資源。在我們那一代人,基礎教育只有10年,幼兒園的任務就是看娃,上學唱唱兒歌一天就結束了,沒有超前學習,最后不也成才了?
記者:正如你提到的,內卷可能對當下正在接受教育的年輕人而言,影響更加深遠。比如北大國發院,你就曾提到招的是“最好的人”。
姚洋:(國發院的學生)從某方面來說也是普通人,也面臨著競爭和焦慮,比如職場焦慮。人類社會需要競爭壓力,沒有壓力就沒有動力。但內卷是浪費性的競爭。表現在學習上,本來不需要重復刷題,因為焦慮去做了,沒有任何生產性,這叫內卷。
但將內卷這個詞泛化會失去積極向上的期望,還是要相信競爭不可怕。有些競爭是良性的,比如職場上的競爭和比較,如果產生了向上的效果,大家互相激勵將工作越做越好,就不能被叫做內卷。
記者:你自己有過被內卷裹挾的經歷嗎?
姚洋:經濟學競爭是比較激烈的,年輕時我也會為發表論文焦慮,有一種說法叫“publish or perish”——要么發表文章,要么走人。好在那時做的是有意義的事,產出了能夠讓人記住的文章。
前幾天《中國社會科學》雜志給我送來一份統計名單,我有兩篇文章入選了引用量最高的論文前10位,都是我年輕時寫的,其中一篇2002年寫的排在第5位。
別把競爭變成內卷。就像在經濟學領域發表文章,只是看著別人的選題好發論文,自己也去寫,這就是內卷,因為人家已經做過了。要是自己有明確的研究思路,認真去做,哪怕發表的文章少,10年、20年之后依然有影響力,也是成功的。
記者:作為一個經濟學家,討論教育會否讓公眾覺得你沒在做“本職工作”?教育問題為何會進入你的視野之中?
姚洋:我是研究發展經濟學的,教育問題是與社會公平的建設聯系最緊密的。在一個現代社會,教育是每個個體成為完整的人的過程中,必須要經歷的東西。有人曾批評,說農村不識字的老大媽,一輩子也過得很好,反而那些生活在城里,接受高等教育的人有時候會丟了常識。但這些人沒有設身處地為那些沒有接受過良好教育的人想一想,一輩子不識字對人的影響是非常大的,他們很難成為一個完整的人。
記者:你說過,教育將會成為經濟、社會變革的重要推動力,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判斷?
姚洋:教育是根本性的。我在關注的一貫制改革,對中考分流問題的討論,關系到近40%的年輕人能獲得什么樣的教育。目前,老齡化趨勢嚴峻,人口還有負增長的可能性,在這種情況下,每個人都變得更加重要。如果平白無故地讓一部分人的教育水平永遠停留在初中,顯然對未來經濟增長不利。
教育的內卷同理,長此以往,孩子們被訓練得只會考試,不會創造,成了行走的機器,不利于我們社會的創新。
記者:從經濟學的角度來看,教育內卷的根源是什么?
姚洋:根據社會達爾文規則,層層選拔、淘汰。遺憾的是,這些年來我們在收入上實現了快速提高,一些人會覺得,中國人好像是經濟動物,推崇優勝劣汰的法則。
類似的“法則”甚至深入教育的每個層面,導致表層再多的改革,也難取得實效。
一個直觀體現就是超級中學主導中小學教育。好學校的校長通過升學率獲得認可,在不自覺中強化了“選拔最重要”的觀念,將學生分為可教和永遠不可教的群體。并且,在中國還有傳統精英主義的思想,始終相信努力就有回報,推崇“勝者為王”,這種想法如果走到極端,也是內卷。
很多企業家會說,我的企業這么成功,哪還用得著商學院的人來教,讀MBA還不如聽我講。一些校長也會說,我管理的附屬中學比大學還出名,別的學校成績不如我們,有什么資格進行評判呢。
記者:內卷的一個特點在于,大家都知道已經身處其中,但又不得不參加。
姚洋:對個體來說是這樣的,別人都參與,就你不參與,那就落伍了,這在經濟學中是非常壞的“納什均衡”,所以需要從制度上根除內卷的基礎。正如我提出小初高十年一貫制改革,就是想在從制度層面,嘗試緩解教育的內卷。
一貫制改革的核心在于放棄中考分流,讓孩子們都上高中,畢業后再決定去讀技校、中職、高職還是大學。甚至,我認為還可以考慮取消中職,全部改成高職,提高職業教育檔次。
目前的中考分流后,40%的孩子必須被分流到中職,大部分中職是由學校獨辦,不是以前年代的廠辦,孩子們在里面學不到很多東西,也無法通過基礎教育構建自我認知和自我尊重,我覺得這是現有教育體系問題很大的地方。
記者:你曾在工廠做過調研,與工廠里小初高畢業的人分別有過接觸,你覺得接受過不同層次教育的人有什么區別嗎?
姚洋:工廠里,讀過高中的人臉是靈動的,言談舉止也更自如。我常回江西農村老家,侄子侄女們一齊站在那里,只要稍微說兩句話也能分辨出有沒有讀過高中,讀過的明顯心智更健全一些。
過去四十年,我們的首要目標是提高收入水平,也許還能接受“教育就是幫人找一個飯碗”,但今天全面小康目標已經達成,未來30年要朝著成為高收入國家努力,教育不該停留在過去的階段,要適時適當拔高一點,呈現新的面貌。
記者:換言之,你認為取消分流,就能減少浪費性的競爭。
姚洋:明確小初高一貫制是一個強烈的信號,沒有中考了,每個人都應該上高中,會促使大家更認真地思考教育走向。
記者:那么,職校生能從你所倡導的改革中獲得什么?
姚洋:這里涉及系統認知框架的建立。100年前,18歲就需要結婚、工作。現代的孩子普遍晚熟,不能拿老眼光去要求他們,讓他們14歲去讀技校,18歲就去工作。18歲,心智還沒有成熟,也沒有養成讀書、學習習慣,這群孩子可能今后六七十年都不會再學習了。一貫制改革的初衷,是讓孩子們樹立起正確的價值觀,有機會做出更審慎的選擇。
教育工作者需要意識到,中小學不應該是選拔人才的場所,教育也不能僅僅培養一個人去養家糊口,而應該培養完整的人。
記者:但到他們18歲之后,還是需要去競爭?
姚洋:18歲以下的孩子心智不健全,參與淘汰賽有損他們的成長。18歲之后,心智成熟,更明白自己想做什么,甚至可以決定不去參與無謂的競爭,自己走自己的路。
記者:其實目前的“雙減”政策,目的也是要在一定程度上緩解家長的內卷焦慮。一貫制改革和“雙減”這兩種舉措,有什么本質的不同?
姚洋:現在對培訓行業進行管制,會起到一些作用,但不是根本性的。比如,有些學校在“雙減”后調整上下學時間,下午3點下課,但又留孩子兩個小時在學校補習,年級小一些的孩子注意力也會集中不起來,反而厭惡學習。
實行十年一貫制,可以先在小學組織一個學前班,6到7歲的孩子在學前班待一年,不以學習為主,以適應為主。孩子7歲開始上小學,讀5年,12歲再讀5年初高中,17歲中學畢業,決定接下來上大學還是進入職校,甚至就業。假如大學覺得基礎教育沒學夠,可以單獨或和高中合辦一年預科。這些可以通過制度改革實現,為基礎教育減壓。
記者:作為經濟學者來提教育改革,會和教育學者有什么不同?
姚洋:最大的區別是,有些教育學者認為中小學選拔是理所當然的,我不這么認為。平等地為所有孩子提供高中的教育機會才是理所當然的。
以前我們沒有足夠的財力,只能進行九年義務教育,但現在已經實現全面脫貧了,增加一年的義務教育是使一使勁可以實現的。況且我們還要實現共同富裕,在我看來,長期的共同富裕要將教育放在第一位。假如40%的孩子初中畢業過早去讀職校,又什么都沒學到,未來收入水平也不會高。
很快我國大學入學率就要達到60%了,這種情況下,希望教育體系能給這40%的孩子讀高中的機會,到高考時再進行選拔。
記者:其實,目前內卷在困擾著的是一個個具體的人,比如北大的本科生,他們會有關于內卷的困擾嗎?
姚洋:是的,特別是我們的本科生困擾很大。平時我也會告訴他們,未來的路很多,畢業之后未必一定要做經濟學家,做什么都可以,研究哲學,學政治、法律都沒有問題。這是一個簡單的逃離內卷的方式,不要因為學科背景給自己框住,否則就會進入內卷。大學期間準備好自己,把自己知識面拓寬一點,基礎夯實一點,未來的可能性是無窮的。
記者:能不能為當下更多的普通人對抗內卷,提供一些切實的建議?
姚洋:首先要相信自己,每個人都有獨特的價值。如果不相信,看到別人在某些方面成功了,就趕緊跑去競爭一番,就會很容易掉入內卷。多挖掘自己獨特的價值可以避免浪費性的競爭。中國社會已經富裕到一定的程度,允許個人盡情發揮才能。只照著別人的模樣去活,會很累,也會很焦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