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曦
2007年,北京大學和復旦大學率先對博士研究生以審核制的方式進行招生,其后,相繼有清華大學、南京大學等高校陸續加入。2010年,國務院審議通過了《國家中長期教育改革和發展規劃綱要(2010~2020年)》,提出“深化考試內容和形式改革,著重考查綜合素質和能力”“大力推進研究生培養機制改革…不斷提高研究生特別是博士生培養質量”。為了全面貫徹落實《綱要》精神,2013年教育部聯合發改委、財政部共同出臺《教育部 國家發展改革委 財政部關于深化研究生教育改革的意見》,提出要“完善招生選拔辦法……建立博士研究生選拔申請-審核機制”,正式確立了“申請-考核”制在博士人才選拔中的重要地位。數據資料顯示,截至2020年,在全國312所具有博士學位授予資格的普通高校中,超過240所高校在部分或全部學科的博士招生中采取了“申請-考核”制。“申請-考核”已經儼然成為各大高校博士選拔方式的必選項。從已有研究看,“申請-考核”制能夠得以順利推廣,主要取決于這一招生方式的先進理念以及已顯現出的初步成效,與傳統普通招考相比,“申請-考核”制取消了統一入學考試,改為由二級招生單位根據培養要求自行制定資格審核和綜合考核辦法并組織博士生導師對考生進行考核,這一舉措使院系,尤其是導師的招生自主權大幅提升,有效調動了導師參與招生工作的積極性,在考核效果和招生賦權方面都得到了比較積極的評價。
但與此同時,也發現實施過程中暴露出一些新的問題,隨著“申請-考核”制在招生院校中遍地開花,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相應配套的招生自主權運行的監督制約機制、招生信息公開機制、申訴與救濟制度建設進展緩慢,空白較大,在大部分招生院校中還有待健全完善。而且,“申請-考核”制在賦予導師招生自主權的同時,也不可避免地增加了考核過程中的人為因素,怎樣保證考核結果的公平、公正,是制度推廣過程中必須面對的問題。本文在綜合歸納有關問題的基礎上,通過自編問卷進行樣本調查,探討“申請-考核”制中招生自主權監督與制約層面可能存在的風險,并提出相應的對策建議。
本研究的數據來自“雙一流”建設項目中的一流大學建設高校J大學,通過網絡問卷邀請892名以“申請-考核”方式錄取的全日制在校博士生參與了調研。問卷為自編問卷,主體部分圍繞政策方案制定層面、考核流程層面、信息公開層面三個維度展開,每個維度包含3~4項問題,題目采用Likert五分量表編制,正向計分,“1”代表“極不認同”、“5”代表“非常認同”;均值越大,代表認同度越大。例如:“您認為在“申請-考核”制中,面試考核評價標準清晰嗎?”,選擇“1”代表“極不清晰”、選擇“5”代表“非常清晰”,數據分析方法主要為描述性統計和標準差檢驗。除此之外,課題組還選擇部分調研對象進行了訪談,以彌補分析過程中因為調查問卷對相關議題了解可能浮于表面的缺陷。
調查問卷的數據統計結果如表1所示。

表1 “申請-考核”制實施情況評價指標的描述性統計
通過問卷調查結果結合已有研究資料顯示,“申請-考核”制推行多年以來,在總體政策設計上已經較為完善,但也依然存在一些不足,可能引發廉政風險。
(一)政策方案制定層面:評價標準有待明晰。“申請-考核”制作為招生制度,其核心環節是通過考核選拔人才,因此評價標準對選拔效果具有決定性影響。全面、清晰、明確、量化的評價標準能夠使考核結果更加客觀準確,以此為依據選拔出的學生更容易符合培養要求,同時也能有效規避招生行為的隨意性[1]。
問卷調查結果顯示,“考核內容全面程度”統計均值為3.96,接近“比較全面”的水平,說明考生對于考核內容的全面程度認可度較高。“材料審核評價標準清晰”、“綜合考核評價標準清晰”均值分別為2.92和3.01,接近“一般”水平,說明考生對于材料審核和綜合考核的評價標準清晰度認同程度不高。結合各招生單位考核實施細則可以看出,在材料審核環節,多數單位對考生只設置了參與考核的外語水平和學術水平的最低標準,諸如“大學英語四級/六級/托福/雅思/GRE”等英語等級考試達到550/425/90/6.0/300分、“1~2篇的學術論文代表作”等,但對考生的外語水平、學習成績、畢業論文、參與科研、論文發表、專利授權以及獲獎等材料審核中涉及到的項目,并沒有明確權重分配和打分依據。在綜合考核環節,這一情況有所好轉,例如,有的學院規定“綜合考核成績包括業務素質考核成績(100分)和綜合素質考核成績(100分),綜合考核成績按百分制計算(保留小數點后一位),業務素質考核成績和綜合素質考核成績各占總成績的50%”并提出“業務素質考核主要考核考生的專業素養和學業水平;綜合素質考核包括思想品德、科研能力、創新潛質等綜合素質”;但對于各個考察項未提出具體的評價標準或參考指標,也沒有說明專業素養、學業水平、科研能力等具體“怎么考”“考什么”,這說明各招生單位在考核標準量化、細化上還存在明顯短板,材料審核和面試考核環節的指標權重與評價標準等仍可進一步具體化、明確化。
(二)考核流程層面:導師權力缺乏有效制約。導師作為考核工作的直接參與者,應該熟練掌握考核業務流程和常規的人才測評方法,這便于選拔出符合培養要求的考生,同時也使選拔結果公正、科學、有說服力[2]。問卷調查結果顯示,在考核流程層面,“導師組熟悉考核業務流程”統計均值為4.33,說明考核導師組在業務能力水平方面受到認可。在后續的訪談中也證實,導師組對專業素養、科研能力、創新潛質等面試考察流程都非常熟悉,并掌握常規的測評方法,甚至對于人才測評中常用的結構化面試、無領導小組討論等考核技術也都十分了解,對于參與選拔的考生能夠取得理想且客觀的測評結果。“導師組能夠秉持公平公正原則”統計均值為4.01,說明考生對于導師考核組給出的評價結果認同感較高。
“導師個體的決定權高于考核導師組的集體決定權”的統計均值為4.52,這一結果說明導師對于考生的去留擁有相當大的決定權。在后續的訪談中發現,受訪的考生對這一做法是認同的,有受訪者表示,既然導師承擔了后續的培養任務,那么將選拔的權力交給導師也是合理的。實際上,“申請-考核”制實施的初衷就是將招生權力從管理部門歸還導師和學術共同體,并在制度層面強調了導師組作為學術共同體的代表在招生錄取中的集體決策作用。但是,種種跡象表明,現行的制度很大程度上是將招生權力賦予了導師個人,而不是參與招生考核的導師組,這是由于就我國高校目前的內部學術環境而言,博士生從入學開始就與自己的導師進行了“綁定”,后續的培養、畢業等均由導師負責,所以導師之間極少會干涉其他人選擇什么樣的學生,因此錄取與否基本上是導師個人說了算[3]。所以,“申請-考核”制最大的特點就是導師招生自主權的大幅提升。然而與此同時,監督機制并未同步跟上,獎勵與追責機制也不甚健全,導師招生質量未與培養質量完全掛鉤,公正招生的壓力傳導機制還有待加強,這就容易導致權力在失去應有的制約后過度膨脹,導師作為“利益相關者”為保證自身效益的最大化很容易讓招生自主權功利化,甚至走向權力私化、商品化和權力尋租的極端[4]。
另外,我國傳統的人情社會環境是對“申請-考核”制提出的又一嚴峻挑戰,因為“中國傳統的社會結構和人際關系是以血緣關系和地緣關系為基礎”發展而來的,人情是任何一個人都無法完全回避的現實問題,即使不牽涉利益交換,導師由于個人情感原因對熟悉的考生給予更多的關照也是難以避免的[5]。這一點在問卷調查中也得到了印證,“考核過程中存在人情因素”的統計均值為3.84,表明在考核時存在一定程度的人情因素,反映了招生單位對導師權力的制約機制以及招生全過程的監督機制建設水平的欠缺,導致了通過非誠信方式獲取高等教育資源現象的發生,這種不正之風如果放任其發展,將會對“申請-考核”制改革的社會公信力造成致命性的打擊,這也是制度設計者最不愿意看到的結果。
(三)信息公開層面:申訴和懲處機制仍需完善。信息公開是監督工作的前提條件,不管是紀檢監察部門監督、考生監督還是社會公眾監督,必須建立在信息公開的基礎之上。申訴救濟和違規處罰機制則是保障“申請-考核”制招生結果公平公正的重要機制。從具體數據來看,“招生信息公開的完整、及時情況和“考核結果公開透明成度”的統計均值分別為3.85和3.68,說明各招生單位的信息公開程度較好,受訪者也表示可以從招生單位的網站、網頁等公開渠道獲得較為完整的招生程序、考核結果等報考、錄取信息。“申訴救濟渠道明晰暢通程度”統計均值為3.07,接近“一般”的水平,而標準差為1.48,答案的離散程度較高,反映了考生對于該問題的感受度差別較大,說明招生單位在申訴救濟機制方面的建設水平參差不齊。從各單位公布的實施細則來看,多數單位僅提供了申訴聯系方式,譬如申訴舉報電話、郵箱,但均未發布具體申訴處理細則,即使對于申訴救濟制度有所表述,也多為原則性規定,實際操作性較差。“對于違規違紀行為有明確的處理規定”統計均值為1.92,說明招生單位對違規違紀處理的表述缺乏系統性和明確性,部分單位將處理方式泛泛地表述為“按國家有關法律、法規和學校有關規定嚴肅處理”,多數單位則完全沒有提及。上述結果表明,博士生“申請-考核制”招生方式在申訴救濟程序、違規違紀處罰等方面仍舊有進一步優化和提升的空間,也說明其在監督機制建設上缺乏實質性的制度設計。
(一)制定明確、具體的考核評價標準。完善的制度和標準的流程對于權力的制約與監督來說具有根本性,提高工作流程的標準化是我國社會管理變革的重要戰略舉措。就博士招考來看,首先,“申請-考核”制改革是從政府向高校,高校向院系和導師放權的過程,但所謂的放權,并非完全將權力下放給導師個人,而是放權給學術共同體或者說是學術共同體制定的一系列學術標準。所以這些學術標準應該明確化、具體化,在操作上可由院系學術委員會根據自身學科特點、培養要求、導師意見等,提出學業成績、科研能力、外語水平方面的要求,重點是對審核標準加以量化,配合標準化的招考流程,以保障資格審查和綜合考核結果的規范和客觀,上述標準一經制定,能夠成為約束導師以及院系招生行為的法據,讓“申請-考核”制每一個環節都有章可循,有理可依、給分有據、扣分有理。
(二)建立招生-培養質量聯動機制,規范約束導師權力。目前已有諸多研究探討“申請-考核”制環境下導師的行為約束問題,需要在充分尊重導師招生自主權的同時,明確權力邊界,建立剛性的制度規范,對其權力進行規范約束,避免出現“權力尋租”和“學術腐敗”現象。
在目前招考體制下,導師的個人利益——譬如收入與聲望,同博士生培養質量的關系并不十分密切,為了改變這種利益格局,需要建立一種導師自主招生、自主負責的招生-培養質量聯動機制,使導師的個人利益和博士培養質量建立起有效關聯。一是權力與責任應當保持一一對應的關系,以學術成本代價的提升為重點,通過培養質量跟蹤反饋與責任追蹤機制,將導師學術權力與培養質量掛鉤,一旦培養質量不達標可以根據具體情況剝奪特定的學術權力。例如,博士畢業生出現問題論文,根據情況的嚴重程度調減其導師后續一年至數年的博士招生名額,直至取消招生資格,用巨大的學術代價抑制可能的違規動機。二是將導師的聘用、獎勵績效、科研經費、考核評價與培養質量掛鉤,一旦發生問題,其考核評價、績效待遇、經費申請也要受到影響,將濫用招生權力可能付出的代價明晰化,促使導師建立質量意識和權責關聯意識,使其清楚地認識到,自己的選擇決定了將來在培養環節中應承擔的義務和責任,用培養質量倒逼招生質量,實現自我制約。當然,用相關利益和懲處措施規范導師行為只是一方面,重點是高校應當重視對導師科學規范選才能力的要求,提高導師的選材水平和育人能力,并建立誠信制度,通過制度規范明確各自權責,使導師充分認識到權力制約的必要性。
(三)健全監督保障機制,完善配套制度。招生自主權的合理行使離不開有效的監督機制,就“申請-考核”制來說,一是監督機制應當建立在信息公開的基礎上,信息公開包含招考信息公開和考核結果信息公開。在招考信息方面,招生單位應該在本單位的招生網站上及時發布考生所關注的招生信息,如招生計劃、導師名單、考核方案、申請條件、資格審核標準、綜合考核標準等,方便考生查詢。在考核結果方面,錄取過程環節和錄取結果方面的信息均應當充分公開,如資格審核通過名單、考核成績和擬錄取名單等,使得考核過程能夠得到考生和社會公眾的監督,保證招生過程的公開和透明。二是學校紀檢監察部門應對招生過程全程參與并監督,招生單位應重視考核過程證據的留存,除了綜合考核時應全程監控錄像外,凡是能留存的音頻、視頻和文字材料都應作為考核過程的證據留存,作為還原事實原貌的依據。三是完善申訴舉報制度,保障申訴渠道暢通。只有申訴渠道暢通,監督體系能夠廣泛全面地聽到來自各方的意見反映,才能根據實際情況進行調查和處理。對申訴時限、申訴范圍、申訴流程、懲戒方式等也要作出明確規定,并及時公布調查處理結果。四是高校、院系和導師在博士“申請-考核”制中的權責邊界模糊是阻礙管理工作的又一主要因素,必須明確各方在博士招生考試中的權力和責任邊界,使招生自主權運行具有嚴明的規則、規范的程序、清晰的界限、明確的責任,做到有權必有責,用權受監督,才是約束機制構建的重點。
“申請-考核”制是在借鑒國外高校人才選拔經驗的基礎上,結合我國研究生招生管理實際推出的一種全新的博士招考模式,推廣過程中廉政風險的治理作為一項綜合的系統性工程,既需要高校從管理者的角度提供整體性的制度、環境支持,也需要院系、導師通過內部治理達到自我約束。二者通過有機配合,才能最大程度地發揮監督制約效果,從而有效規避廉政風險的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