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紋樣內涵的三個層次及其現代設計價值

馬逸初，郭奕宏 Ma Yichu &Guo Yihong

(1.石家莊鐵道大學建筑與藝術學院，河北石家莊 050043；2.韓國又石大學，韓國全州 565-701）

文化內涵，是中國傳統紋樣的靈魂。紋樣內涵的形成，使林林總總的傳統紋樣超越了對野獸、花草的直接摹寫而走向符號化，表達了先民的情感愿望，體現了民族的文化和精神。現代藝術設計對傳統紋樣的利用離不開圖案處理和表現，更離不開對文化內涵的挖掘和引申。但是，中國傳統紋樣的文化內涵不是籠統混一的，它存在不同的意義層次，而不同層次的文化內涵對現代藝術設計又具有不同的價值。探討和揭示中國傳統紋樣內涵的不同層次，是開展現代藝術設計的基礎和前提。

1 本源層的意義和設計價值

通過紋樣的簡化和抽象處理，先民確立了紋樣的符號意義。紋樣表示出群體的共同認識，具體的則反映出約定俗成的觀念[1]。隨著符號意義的開拓和深化，傳統紋樣的內涵愈加豐富。

1.1 本源層的多種意義

1.1.1 觀照自然

原始經濟、自給自足經濟更依賴自然，先民身處其中，對自然的心理認識也潛滋暗長。

敬畏和崇拜。面對自然力量的強大和嚴酷，先民產生了強烈的敬畏、崇拜心理，中國早期的太陽、火焰、高山等紋樣即是體現。在新石器時代中期的遺物中，普遍地存在著太陽圖像，這些太陽紋樣還具有多種樣式，反映了古人對太陽的崇拜和祭祀[2]。現在西南少數民族服飾仍大量采用自然物象紋樣，是自然崇拜的體現和遺留。

共生和欣賞。先民與自然形成了和諧共生的關系，古籍有“春三月，山林不登斧，以成草木之長”之戒令。仰韶文化、河姆渡文化、紅山文化、大汶口文化等都出土了繪有動植物紋樣的陶器，這些紋樣樸拙、天真、夸張、真切，反映了先民對自然的相得和利用，也表現了對自然的欣賞。

1.1.2 觀照社會

自然環境的嚴酷、部落戰爭的頻繁、生死的無常，使古人產生了宗教思想、命運觀念、迷信心理，訴之于外，便形諸紋樣,也就是說,古人通過附會的方式在紋樣和社會意義間建立了聯系。董仲舒的天人感應思想則為祥瑞災異之說提供了理論來源和觀念支撐[3]，其后祥瑞內涵定型，影響逐漸擴大并政治化了，相應地，遠古萌芽的祥瑞災異意識也發展成為民族心理的重要部分，這類紋樣也由質樸簡陋走向多樣和成熟（表1）。

表1 古代社會心理的紋樣表現

1.1.3 觀照人本身

古人深刻地感受到了人自身的有限性，也深切認識到了人自身的潛力和可能，還了解自己的心靈和向往，這些含義體現于紋樣實屬難得。

借力掌控。早期的動物紋就表現了古人“借助動物的超人力量”以戰勝外力的觀念[4]，如商代、周代青銅器上的虎紋、龍紋、饕餮紋等。

自身超越。有些傳統紋樣更注重人自身的力量，肯定以自己的奮斗改變生活，如四季發財、鯉魚跳龍門的紋樣則直接肯定了人的潛能和夢想。

身心自由。自由精神在中國源遠流長，儒家追求入世的自由，道家追求忘世的自由，佛家追求出世的自由[5]。但是，傳統紋樣的自由含義表達處于隱性和模糊的狀態，如果非要為這三種自由理念尋找一種代表紋樣的話，那便是佛家的蓮花紋（象征潔凈），道家的天地日月紋樣（象征自然無為），儒家的幾何紋（象征規范下的自由）。

總之，中國傳統紋樣的本源層意義是先民感受的本真刻畫和直接描摹，是古人的共同認識，形成的途徑則是約定俗成。這種意義處于基礎地位，是后來附加層、現代層意義的生發所由（表2）。

表2 傳統紋樣內涵的三個層次

1.2 現代設計價值

本源層對于現代設計和紋樣使用的價值，一是在于它提供了深厚的傳統文化基礎，它是紋樣設計的生命力源泉，啟發和促生了無盡的現代創意。二是在于它提供了市場營銷指向。市場營銷的基本原理就是發現消費者的需求、欲望并通過產品或服務予以滿足，無論當下回歸自然、超越勵志的心理表達，還是吉祥如意、富貴通達等心理需求，都有相關的紋樣能夠予以滿足，也就是說，中國傳統紋樣能夠找到各自的受眾和消費市場。

2 附加層的意義和設計價值

中國傳統紋樣在特定地域或特定歷史時期長期使用后，使用者的人文特征會附麗于紋樣，形成對傳統紋樣內涵的歷史“加持”，這就是附加層。

2.1 附加層的多種意義

2.1.1 社會地位

中國傳統紋樣被統治階層長期使用，尤其是專屬使用時，相關紋樣會被附加以社會等級的色彩或暗示。

上流社會。傳統紋樣被統治階層使用、鐘愛往往會導致紋樣使用的社會等級差別（這種使用甚至有律法的保障），這種含義逐漸固化并附麗于紋樣，便給人以上流社會的印象。如清代官服的補子圖案。

高貴尊榮。傳統紋樣被貴族使用和鐘愛，會使民眾對紋樣產生高貴尊榮的心理，當某一紋樣成為皇族專屬時更是如此，如古代只有帝王衣服才能有“十二章”的紋樣，龍是“十二章”之一。龍紋作為典型傳統紋樣也有三層內涵（圖1）。

圖1 龍紋內涵的三個層次

需要說明的是，統治階層的紋樣使用風氣會因改朝換代而被遺忘，但它會借助物質或非物質文化遺產得以記錄和保存，現代人的參觀游覽則會喚起、繼承、強化這種心理。如北京故宮、承德避暑山莊中的建筑紋樣、器皿紋樣、服飾紋樣等。

2.1.2 民族心理

中華民族在長期的歷史發展過程中形成了自己的性格、感情、愛好以及習慣等心理特征。民族心理的映射和傾注，使紋樣面貌一新，以一種“大象無形”、具體而微的方式指引著民眾生活。以龍紋為例，龍的形象最初是某種猛獸的象形或象形組合，本源層意義應是威武、變化，宋代以后，多表示天子、權力[6]，附加了皇權的意義。

民族心理鐘愛和諧，期望和追求太平盛世、風調雨順、家人平安，人際關系則講求和為貴，遇到矛盾要“打圓場”，甚至以哲學層次的中庸思想來指導生活。和諧民族心理的表現，就是河清海晏、竹報平安等傳統紋樣。

表現民族心理的紋樣，以祥瑞紋樣最為典型。不僅種類繁多、影響廣泛、傳世悠久，而且還有天人感應思想為其提供理論來源和觀念支撐。到封建社會后期，祥瑞紋樣已經世俗化了，深深地融入了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和建筑、車馬、服飾、飲食、節日等密不可分，例如表達如意兆頭的“喜上梅梢”、表達財富渴求的“聚寶盆”、表達康壽愿望的“老壽星”，表達夫妻和諧、父慈子孝等綱常倫理的“并蒂蓮”“二十四孝”等傳統紋樣。

2.1.3 異域風情

中國傳統紋樣在不同地域、被不同族群長期使用時，相關紋樣會被附加以異域風情或少數民族的色彩或暗示。

自由奔放。中國北方牧區，草原廣闊，天地蒼茫，游牧民族騎駿馬而馳騁，重自由而尚勇武，其精神氣質往往具有自由奔放的特點。愛屋及烏，相應地，在現代人眼中，這些少數民族所使用的紋樣也成了自由奔放的代表或象征。如草原紋樣、蒙古族的馬紋。

本真達觀。中國少數民族多處于邊遠地區，在文化習俗方面保留了原始和古老的狀態，少數民族紋樣在制作工藝、色彩選擇搭配、圖案變化等方面具有古樸、自然的特點，如西南苗族的紋樣大多源自自然，具有仿生設計的特點，蘊含著對生命的禮贊，楚雄彝族典型的馬櫻花紋樣，反映了彝族濃厚的植物崇拜，是彝族人民祈求吉祥如意、平安幸福的寄托[7]。西南壯族因生活水邊則使用水田紋、魚紋、貝類螺旋紋。苗族服裝上的圖式符號和色彩符號表現了他們對生命的達觀精神[8]。

純潔空靈。中國少數民族地區往往山清水秀，崇敬自然、純潔向善是民族精神和心理的重要內容，如藏區雪山巍峨，被視為山神所居，白色受到喜愛，如哈達。

異域紋樣亦屬傳統紋樣的范疇，它們有的與古代中原紋樣同源，有的是民族文化融合交流的產物。

2.1.4 紅色理念

中國傳統紋樣在戰爭歲月中被革命者使用時，即被附加以革命色彩、政治色彩。

斗爭與犧牲。紅色、五星、光芒等傳統紋樣因革命者的使用，而附加了紅色理念，如電影《閃閃紅星》中，紅星是革命理念的化身，再如國慶期間民眾的國旗臉貼，則是對革命前輩及其犧牲精神的致敬。

功勛與榮譽。我國的七一勛章、八一勛章、共和國勛章等使用了天象紋（五星、光芒、祥云）、植物紋（向日葵、橄欖枝、蘭花、牡丹）、山河紋等傳統紋樣，還有利劍、旗幟、長城、豐碑等現代紋樣，金色燦爛，紅色飽滿，制作精美，寓意鮮明，有力傳達了紅色理念的主題[9]。

服務與奉獻。中國青年志愿協會標志使用了鴿子、紅色紋樣。

總之，附加層的意義是歷史上特定群體的社會特征，形成的途徑是約定俗成或權威規定，是群體意識和社會心理的附加（表2）。

2.2 現代設計價值

附加層對于現代設計和紋樣使用的價值，一是它對本源層的豐富，它擴展和深化了傳統紋樣的文化內涵。二是它對市場營銷指向的開拓，它更好地適應了現代市場，為引領時尚觀念、營造消費潮流、進行價值引領提供了更多的選擇、契機和可能。

3 現代層的意義和設計價值

現代的國家意識形態、科學理念、社會心理意識會通過規定、感召和引領的方式對傳統紋樣的使用產生影響，使傳統紋樣表現出更明顯的社會價值觀，這種社會價值觀念就是現代層意義。

3.1 現代層的多種意義

3.1.1 愛國

愛國既是崇高的美德也是國家要求，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負載愛國等政治含義的紋樣被用于裝飾領域在現代是司空見慣的，例如美國的國旗裝，用星條作為時裝設計的基本元素，又如中華香煙，用天安門和華表作為包裝元素。反過來，這些具有政治含義的紋樣也會熏陶和強化民眾的政治意識，其中愛國精神即是最重要的一項。

中國傳統紋樣對愛國這一價值理念的表達、傳播，有著自然、含蓄、持久的方式，它無處不在、潤物無聲——傳統紋樣只要充分展示自身的美、自身的風格、自身的歷史，就是在贊美中國傳統文化，就是在傳播民族自信、文化自信，就起到了宣揚愛國精神的作用。可以說，傳統紋樣的設計、使用和消費，都在刻意或不經意間傳播著愛國理念。近年來文創產業迅猛發展，文創產品依托各種世界物質和非物質文化遺產，發掘傳統紋樣用于現代生活設計，成績斐然，其中故宮博物院收集整理的傳統紋樣達3000種[10]，2015年文創產品銷售額超10億元，避暑山莊的傳統紋樣也被應用于服飾等現代設計[11]，這些都有力傳播了傳統文化，弘揚了愛國精神。

不足之處是愛國意義的現代紋樣表達還缺乏自覺。現代設計者對“愛國”內涵的使用有時還處于潛意識的狀態。

3.1.2 富強

中華民族具有強烈的民族意識，一方面勇于反抗外族的侵略壓迫，另一方面又創造過“四夷賓服”的國際政治局面。中國在近代落后了，這段屈辱史使“國富民強”成為民族的集體共識和強烈訴求。在當下富強是重要的治國理念、百年目標與價值觀念。

中國傳統紋樣對富強的追求和推崇，集中表達為對經濟方面的倉廩豐實、社會方面的人口繁盛、軍事方面的屏障安全、政治方面萬國來朝的期盼，具體包括五谷豐登紋樣、石榴紋樣、刀槍紋樣、外族紋樣等。石榴取多子之意，是子孫繁盛之吉兆；刀槍紋樣多出現在門神、年畫中，表達守衛、御敵和斗爭主題，如武強年畫博物館的楊家將題材年畫《金沙灘赴會》《穆桂英大破天門陣》，表現了抗擊遼敵的故事[12]；一些外族紋樣折射和表現了萬國來朝的歷史，如唐太宗墓前的外族石像、清代《萬國來朝圖》的外族衣飾紋樣。

不足之處，在于重復和老套。現在的設計者基本上直接沿用傳統、陳舊的紋樣，如以長城紋樣、龍紋來象征中國崛起、民族強盛，這固無不可，但是傳統意象及其內涵提煉有缺，長城宏偉但有防御和保守色彩，龍紋則有專制和暴戾之嫌，應該另尋物象及意義，至少不應局限于此二者；天安門廣場歷年的國慶花壇裝飾變化便是一個注腳，1986年、1988年后再也沒有出現過龍紋，而多用巨型花籃；二是缺少現代氣息，現在有人用航天紋樣、熊貓紋樣來表現強盛主題，是可喜的嘗試。

目前，在富強理念表達方面，現代設計者對傳統紋樣還難以做到推陳出新、古為今用，難以敏銳捕捉時代物象、準確表達時代理念。

3.1.3 自由

自由。雖然東西方的含義并不相同，但仍作為一種價值觀而倍受推崇，西方以此標榜，我國則將其與愛國、和諧等列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自由是指人的意志自由、存在和發展的自由，是人類社會的美好向往，也是馬克思主義追求的社會價值目標[13]。

中國傳統紋樣對自由的表達和體現，目前還大多作為民族風格的附麗，紋樣對民族風情的表達大于對自由理念的表現和傳播。中國先民與自然共生、與萬物同長，欣賞自然物象，為自己的創造陶醉，這種先民的自得心理和自由精神被淡忘了，先民借以抒發、表現這種心理和精神的各種動植物紋樣、幾何紋樣也未被充分挖掘和利用。

傳統紋樣對自由的表達和傳播還處于混沌狀態，由于消費者對自由有不同的理解、對自由的表達形式有不同的選擇，上世紀80年代初年青人將奇裝異服視為自由，但更重要的是設計者的人文素質和專業修養，他們很少把自由做為設計的傳播理念，缺乏思想上的認同和自覺，缺少化腐朽為神奇、以精神通古今的功力。

3.1.4 自然

返樸歸真，親近自然，綠色消費，是現代生活的一大潮流和趨勢。

中國傳統紋樣最初就是對自然的直接模擬，花草、枝葉、動物等紋樣反映了先民和自然界融為一體、同長共生的情況。到魏晉時期，古人開始將審美對象轉向自然，“晉人向外發現了自然，向內發現了自己的深情”[14]。現代的綠色觀念則是對工業污染、過度消費的反對，以傳統紋樣表達綠色理念具有天然的契合性。2019年北京世界園藝博覽會會徽是一朵抽象的花，它可視為花草紋樣的現代層，它的內涵充分體現了“綠色生活，美麗家園”的博覽會主題和習近平開幕式講話主旨[15]。會徽花紋和石榴葉紋、河北姆渡葉紋可分別代表花草紋樣內涵的不同層次（圖2）[16]。

圖2 花草紋樣內涵的三個層次

不足之處是當下設計的現代感、藝術感不夠。傳統紋樣對自然理念的表達還需要和現代藝術結合，借助現代藝術手段實現和當今生活的交融和共生。如赫哲族傳統的魚皮畫，通過現代設計方法實現了少數民族文化的發揚和家具設計的發展以及創新[17]。

總之，現代層意義的本質是現代意識形態（尤其是政治意識形態），實現的途徑是政治規范和引領（表2）。

3.2 現代設計價值

現代層對于現代設計和紋樣使用的價值，最重要的就是傳播社會價值觀。現代設計對某一紋樣意義的使用、表達，就是對這一文化內涵的肯定、宣揚和傳承，也就是社會價值觀的引領實踐。

不過，現代層所負載功能的實現，對設計者和市場受眾都提出了新的要求，設計者固然要有較高的藝術修養和政治意識，市場受眾也要有真切的家國情懷和不俗的審美品味[18-19]。

4 結語

傳統紋樣不同層次的內涵，為現代設計提供了鮮明的民族風格、深厚的文化傳統、廣袤的題材淵藪和元素來源，啟發和促生了無盡的現代創意，蘊含了微妙的營銷契機。

傳統紋樣內涵豐富，不僅涉及人與自然的關系，人與人的關系，價值關系，觀照人自身，發現和溫暖了人的心靈；還以自身的意義影響著政治掌控、社會管理，也是道德評價的標桿、民俗風尚的鏡子 。這些都是現代設計的意義。

傳統紋樣的內涵，有意義的直接賦予，也有意義的重新組織，更有意義的創造，而且，傳統紋樣對于意義的調配、熔鑄、表現，往往渾然天成、不著痕跡。這為現代設計中的意義選擇或重組提供了示范和啟發。

傳統紋樣的意義契合民族心理、大眾情緒，無論是回歸自然的心靈渴望、勵志向上的意志宣示、富貴如意的傳統心理需求，都能夠找到傳統紋樣或相關元素予以表現和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