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佳麗

4月14日晚上8點,中小學教師資格考試的筆試成績公布,讓教資考試熱再度成為熱門話題。
過去,大眾對教師職業的認知還停留在“為愛發電”,這份收入不高、付出很多的工作常常不在畢業生的首選工作之列,師范類專業更是長期得不到成績優異學生的青睞。然而“十三五”以來,國家大力推進教育現代化改革,各地加快擴充教師隊伍,同時提升教師收入,讓教師職業成為年輕人爭相爭取的職業。
根據教育部在2019年公布的相關數據,中國教師工資已由1980年代前的國民經濟各行業中倒數后3位,上升到第7位。中國教育科學研究院曾統計,高考成績前30%的學生報考師范專業的比例由2018年的18.3%上升到2019年的33.4%。
近幾年,報考教師資格考試的人數逐年遞增,然而拿到教師資格證只是一張入場券,公立學校的編制名額才是年輕求職者的目標。校內數量有限的固定編制名額,極低的人員流動率,讓進入公立學校的競爭變得愈加激烈。
過去,師范生是學校教師的主要來源,如今,非師范專業的本碩博畢業生都紛紛匯入競爭的洪流。尤其在重點初中和高中,“雙一流”名校畢業生的加入,已經成了學校師資力量的一種新型背 書。
武漢的一家大酒店里,2021年的畢業生鄭里跟隨人潮在一樓大廳簽到處領取自己的考試號碼后,加入一條蜿蜒至二樓的隊伍,開始了持續幾個小時的等待。擠擠挨挨的通道上,不時有人拉起小提琴或者唱幾句美聲。
這不是藝考現場,也不是任何文化藝術單位的招聘,而是一場深圳市某行政區的教師編制考的面試現場。因為注重教師的綜合素質,才藝表演是深圳市教師招聘時的重要加分項。
面試的前一天晚上,鄭里剛剛從長沙飛到武漢。5點起床化妝,6點到考點候場,7點開始抽簽,等待面試,晚上6點宣布成績……鄭里已經不記得這是今年的第幾場面試,相似的流程,她在大半年里走了一遍又一遍。
2020年12月到2021年9月間,鄭里往來于六七個城市、二十多個區縣的教師招聘考場。這樣的歷程被稱為“跑招”,由于面試常常提前幾天才通知時間,不同城市間距離遙遠,求職者不得不在教師招聘期內到處奔波。
這場深圳市的教師面試,是鄭里見過排場最大、要求最高的。由于流動人口數量大,深圳要想留住人,緩解學位壓力勢在必行。為了填補義務教育階段長期存在的教師缺口,近些年,深圳市加大對教師人才引進的投入,在全國各大城市設置考場,鄭里參加的武漢專場就是其中的一處考點。需求大并不意味著要求低,作為一所211師范院校的應用心理學專業本科畢業生,鄭里覺得自己能入選面試都是“鬼使神差”。輪到她時,坐在對面的5位面試官掃了一眼簡歷,簡單問了幾個問題,短暫地走完了面試流程。鄭里對此并不意 外。
近幾年,報名參加教師資格考試的人數逐漸攀升,從2016年的260萬到2021年的破千萬,根據教育部數據,2021年共有191萬人獲得教師資格證書,同比增長28.7%。這就意味著教師編制的競爭也更為激烈。
根據陳童的經驗,深圳市的教師招聘很看重應聘者的學歷、獎項和獎學金。作為哈爾濱工業大學機械電子工程專業的碩士研究生,陳童擁有一份面試官會仔細看的履歷—拿過5個國家級競賽獎項,有頭部互聯網大廠的實習經驗,手握7個秋招offer。有互聯網大廠的offer保底后,陳童花了3周全力準備深圳市教師的秋季招聘。
即便公司應聘經驗不少,第一次走進考場,面對區教育局領導、校長等十幾雙嚴厲的眼睛,陳童還是緊張得一度大腦空白,首戰失敗。候場等待是最能感受到競爭壓力的時候,他發現身邊的考生來頭都不小,清北畢業生、名校海歸、物理學博士等比比皆是。
在深圳被稱為“四大”“八大”的重點高中里,名校畢業的教師比例非常高。深圳中學2020年爆出的教師錄取名單中,新入職的66名老師里碩士39人、博士21人、博士(后)6人。其中來自北大的有17人,清華大學的有16人,還有來自劍橋大學、牛津大學的海歸生。
根據深圳市龍華區教育局公布的數據,2017年到2019年,當地新招優秀畢業生1150人,其中,來自A類雙一流院校、部屬師范院校、全球排名前11院校的畢業生占82.2%,研究生學歷畢業生占70%。
“深圳老師”的現象,掀開了“名校畢業生當中小學老師”的一角。北京市人大附中、杭州市學軍中學等名牌高中的擬選聘教師的公示信息都展示出極高的師資水準。部分學校更是針對名校畢業的應聘者,提出“參加過全國數學、物理、化學、生物等競賽優先錄用”的要求。
“事業單位正式編制、落戶深圳、全年帶薪休假165天+。”這是深圳市龍華區教育局當年向2020屆應屆畢業生打出的宣傳語,也讓“深圳教師”成了有錢有閑有尊嚴的代名詞。
用高薪吸引人才進入校園反映了深圳對教師資源的渴求。深圳之外,參考2021年全國各地放出的考編招聘消息,帶編教師待遇提升的信息偶有流出。除了保證最低年薪,還包括提供到崗獎勵經費、人才公寓或公租房,為子女解決入學等優待。
當經濟增速放緩,就業環境不佳時,年輕人重新看重“鐵飯碗”的價值。“既體面又可以顧家,也符合父母的期待。”法學專業畢業的碩士研究生李小鑫,從大三開始就堅定了要考教師編的想法,為了給自己加碼,她一直在校外教培機構兼職輔導作文,就讀研究生期間,又在一所全市排名靠前的公辦學校實習了3個月,以此彌補專業不對口的缺陷,并最終拿到了區第二梯隊的初中語文教師編制。
鄭里所在的學校過去最主流的選擇是考研,但當她看到研究生畢業的學長學姐在競爭同樣的教師編崗位時,升學的誘惑力就沒那么大了。“如果研究生畢業的目的一樣是拼一份編制,那不如本科就去。”大四時,鄭里也參加了幾家公司的校招,但社會的復雜性和就業市場的不穩定性,都大大超乎她的預期。
疫情更是揭示了職場的脆弱性。公司停擺、裁員等消息不僅影響著公司人,也同樣沖擊著校園里的大學生,再加上“996”“過勞死”“35歲失業”等新聞都會讓這些還未走出象牙塔的年輕人重新審視職業未來。相對穩定的鐵飯碗成了這個時代年輕人主流的選擇。
陳童就是被互聯網大廠“勸退”的一員。曾經他是前沿技術和熱門行業的擁護者,大學本科學習車輛工程專業,因為學校不教新能源汽車相關的知識,他便在研究生期間轉考了機械電子工程,同時自學計算機編程,為自己將來進入互聯網公司做鋪墊。然而,經歷了互聯網公司技術崗的實習,他親眼看到了光鮮亮麗的銘牌背后,是過度加班、中年危機、內卷嚴重、員工猝死的一面。“我是一個容易焦慮的人,如果一個問題找不到穩妥的解決方案,我就會陷入焦慮。”比較起來,有編制作為托底,他不用時刻面臨被淘汰的危機感。恰好看到同校學長成功上岸的先例,曾經模糊的教師職場路徑清晰起來,升格為陳童的職業首選。
這些從國內外排名靠前的學府走出來的年輕人,他們本身就是應試教育模式里的佼佼者,如今成為老師,把自己擅長的應試技巧傳授給學生,也是某種能力的傳遞。
站在家長角度,不同于過去把孩子全權交由學校,如今的家長重視教育也懂教育,他們更在意是什么樣的人在教自己的孩子。
張莉的兒子在上海市一所重點高中讀高二。這所學校列屬上海市四大名校之一,頂尖高校畢業的老師在校內并不罕見。他們肩負著更高的考試成績、更出挑的競賽結果,和先進教育改革試驗的任務。“從家長對師資的考量看,我們還是希望有名校老師。”張莉說。
孩子升高二分班后,新班主任上門家訪。張莉看到這位30歲不到、還沒有結婚的班主任,忍不住擔心這樣一位年輕教師要如何管住這群即將高三的學生,同時也懷疑她能否有效提升班級成績。不過在班主任自我介紹后,她的這份疑慮打消了一半。
這位老師簡單直白地介紹了自己學生時代的“成績”:畢業于南京市排名第一的高中,高一就參加了學科競賽,后保送復旦大學中文系,盡管當時參加的是化學競賽。這樣一通介紹下來,張莉被對方的底氣說服了,“自己本身牛,就特別自 信。”
過去,張莉總是更青睞于教學經驗豐富的教師,直到偶爾有老教師流露出職業倦怠,說出“今年混一混就退休”這樣的話,她開始重新思考不同年齡段教師的優缺點。比起來,年輕教師對教育的熱情讓她頗有改觀,或許是出于實現自我價值的追求,她甚至發現兒子學校里的一些老師“是實現了財務自由后,純粹因為喜歡教育所以回到學校,反倒沒有負擔”。
剛進大學時,鄭里曾肯定地說絕對不會考編。她覺得自己無法適應體制內彎彎繞繞的關系,更重要的是,她害怕不自由,害怕受到束縛。
2021年9月,鄭里還是在開學前才拿到了離家有1天車程的同省異地編制,進入了這座“圍城”—部分帶編教師被規定要滿足一定年數的服務期限,其間想要調動非常困難。
事實證明,鄭里的擔憂不無道理。穿漂亮一點,會被說太顯眼;說話親切些,長輩提點她注意禮貌;同事年齡整體偏大,聊著她插不上嘴的家庭話題;校內人際關系,她的確到現在也不太應付得來。
和所學專業對口,鄭里成了學校為數不多的心理老師。在外人眼里這是個清閑的工作,只要坐在咨詢室里,等待學生敲門。但實際上,像鄭里這樣的副科老師,往往要兼任很多附加工作,比如一些行政工作,以及音樂和美術課的教學,即便她“連兒歌都不會唱”。
雖然學校有提供宿舍,不想把工作和生活混為一談的鄭里還是選擇在外租房。工作日回家,鄭里有時累得沒洗澡、沒關燈便倒頭就睡。她以前沒事的時候喜歡看游戲直播,工作后幾乎沒再看過,偶爾一次聽到之前關注的主播的聲音,她感覺恍如隔世。
一進“圍城”,不需要擔心被裁員的問題,競爭的空間就落腳到評職稱、課題競賽等為數不多的幾個地方。
“像課堂設計、作業設計這樣對學生付出有意義的事,即便競爭激烈,甚至加班我也愿意,而不是耗費在瑣碎的形式上。”李小鑫說。
正式上班后,李小鑫的一天從早上5點50分開始,之后8點開始上課直到下午四點半,放學后的一小時是課后服務的時間,她每周排班4次,直到晚上六點半到家,算下來,一周5天,李小鑫起碼有4天都要工作12個小時甚至更久。“雙減”之后,公立學校增加了校內課后服務,每所學校的課后服務率要達到80%。為了多留下些原本不愿意留校的學生,老師不得不開出各種興趣班。
陳童入職深圳市一所初中任數學老師快一年了。因為做了前期調研,實際工作并沒有與他的預期相差太多。至少,陳童的心情比在互聯網公司實習時要平和一些,“傳授知識是一件有幸福感的事情,我也喜歡在自己的公眾號分享技術、經驗和感受,能幫助到別人感覺很棒。”
只不過,當在朋友圈看到做研發的同學又做了很酷的產品,意識到這與自己不再有關系;看看深圳市的房價,隱隱憂慮起點雖高但漲幅不大的工資;擔心長此以往,自己丟失過去積累的競爭力,與社會脫節……一種不甘心的感覺偶爾會浮現出來。
這或許印證了外界對于高學歷人才爭當中小學老師的一種聲音,即質疑是否造成社會資源的浪費,同時也讓其他師范專業畢業生陷入過度的競爭。另一方面,好學歷不等于好老師,自己是高手,不一定懂得如何傳授別人技巧。
不過,至少在張莉的觀察里,這群應試教育下的考試能手、同時也是職場新人的老師,表現出的恰恰是務實的一面。張莉發現,進入高二,孩子的新班主任比過去的語文老師更注重打磨考試技巧,在新班主任的帶動和影響下,班級的語文平均分被拉了上去。
名校老師過去亮眼的成績單不光說服了家長,也成了學生們尊重崇拜的理由。“用孩子的話說,所有老師都非常強,沒有弱的。”張莉說,“他們總是從給老師起外號開始,再八卦老師的履歷,最后被老師折服。”
而比起知識本身,思維方式、價值觀、素質和眼界,才是高學歷帶給這批新老師的財富,也是他們繼續在“身教”中引導學生成長的部分。
讓張莉印象比較深的是一次家長會。由于新班主任閱讀量很大,常常推薦好書給學生,張莉發現學生桌上放著的既有名人傳記,也有哲學類書籍,很多都是“連大人都不一定會讀的書”。而書本的內容也常常成為老師和學生之間交流的話 題。
另一個不同的感受在于年輕教師對學生的態度。過去的教學方式中,教師常常用挑剔代替激勵,鞭策學生進步,如今,張莉發現,班主任“幾乎不指責孩子,覺得他們都很有未來”。在新一代教師身上,張莉感受到了他們對每一位學生的包容和尊重。
習慣了本碩期間寬松的研究氛圍,再次回到近乎軍事化管理的中學,回到數學課上枯燥的定理、公式和例題,陳童偶爾會想辦法夾帶點有趣的內容。給八年級學生講完“數學結論必須經過嚴格的證明”后,陳童又介紹了量子力學是如何推翻機械決定論的,盡管后者就證明方法而言沒有錯誤,只是受限于時代認知。所以,“不要太相信‘權威們的話。”這是陳童想要傳遞給學生的觀念。
進校后,李小鑫負責兩個班的語文教學,開學兩次月考都是年級倒數第一,等到工作上手后,學生的第三次月考拿到了年級第一。這讓她很有成就感,“成績是評價一個老師課堂輸出能力和學生掌握程度的標準。”
這份工作最讓她感到值得的地方,仍然是和學生朝夕相處之間,孩子的純真善良和奇思妙想帶給她的諸多寬慰。李小鑫生日那天,學生們朗讀完課文,其中一個突然帶頭大喊“生日快樂”。看到老師差點感動哭了,孩子們很開心。“你對他們好,他們也是真的對你好,你能感受到彼此之間的熱忱。”李小鑫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