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豐義 王發龍

摘 要 中國海外利益維護的總體戰略、基本理念、具體舉措等在不同歷史時期體現出明顯的階段性、繼承性和創新性。通過審視歷史與現實可以發現,中國海外利益維護的主導邏輯的發展路徑是從權力安全主導到規范嵌入再到認同建構。中國在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責任共同體、利益共同體的征程中,海外利益發展與維護應從國際權力提升、國際制度運用、國際認同建構等層面綜合施策,同世界各國一道,根據國際法準則及相關國際規范,攜手應對金融危機、能源危機、信任危機等新威脅、新挑戰,協力保障自身利益和他者利益的共同發展與安全。
關鍵詞 海外利益 權力安全 規范嵌入 認同建構
21世紀以來,中國海外利益快速發展,同時面臨日益增多的現實威脅和潛在風險。十八大報告提出,“堅定維護國家利益和我國公民、法人在海外合法權益”
胡錦濤.堅定不移沿著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前進 為全面建成小康社會而奮斗——在中國共產黨第十八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R].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4.
。2014年11月28日,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央外事工作會議上強調“要切實維護我國海外利益”。
如何有效地保障海外利益的發展與安全,已經成為中國的重要戰略議題。加強海外利益保護機制和能力建設,既要借鑒海外利益維護的歷史經驗,也要正確面對海外利益維護的現行舉措。本文嘗試探討中國在不同歷史時期為維護海外利益分別遵循了何種主導邏輯,在海外利益維護的總體戰略、基本理念、具體手段等方面有哪些發展和舉措,以期為更好地提升中國海外利益維護能力提供歷史借鑒和政策應對。
一、改革開放前,權力安全是中國海外利益維護的主導邏輯
改革開放之前,中國的海外利益突出表現為政治利益、文化利益、安全利益而非經濟利益。相應地,中國在國際社會打破政治孤立、回應意識形態攻擊、保障邊境安全成為海外利益維護的主要任務。在冷戰的背景下,“歐洲國家因此看到了來自東方的政治、意識形態和軍事的威脅”。與此同時,中國不得不面對來自西方的政治、意識形態和軍事的威脅,通過拓展外交空間、應對意識形態挑戰、進行軍事反擊等方式來維護海外利益。
(一)在政治領域積極拓展外交空間
新中國成立后,中國長期面臨西方的政治孤立和外交圍堵。比如,時任美國國務卿迪安·艾奇遜(Dean Acheson)曾向他國發照會,要求“切勿采取導致承認中共政權的任何行動”。在此形勢下,打破政治孤立、拓展外交領域即成為中國海外利益維護的基本前提。
在雙邊外交方面,發展與各類國家的雙邊關系成為中國打破政治孤立和外交圍堵的主要途徑。1949年10月1日,毛澤東指出:“凡愿遵守平等、互利及互相尊重領土主權等項原則的任何外國政府,本政府均愿與之建立外交關系。”在冷戰的時代背景下,中國對外工作尚未摒棄戰爭與革命的傳統邏輯,秉持獨立自主、和平共處等基本理念積極而審慎地發展新型外交關系。作為社會主義陣營的重要成員,中國將社會主義國家作為開拓外交空間、打破政治孤立的優先方向。1949年10月3日,中國與蘇聯建立了外交關系,爭得蘇聯對我國政治、經濟、外交等方面工作的了解和支持。外交部解密檔案《與我建交國家簡況》顯示,1949年10月至1950年11月,中國與6個亞洲國家和12個歐洲國家建立了外交關系,掀起第一次建交高潮,成功打破外交困局,獲得世界范圍的首次承認。50年代中后期到60年代末,中國積極發展與社會主義國家、資本主義國家以及民族獨立國家等各類國家的對外關系,掀起了第二次建交高潮,顯著拓展了外交領域。其中,中國將贏得民族獨立的亞非拉國家作為拓展外交領域的“主戰場”。1964年1月27日,中法兩國決定建交,實現了中國與西方大國外交關系的重大突破。60年代末,中美關系出現了緩和跡象。70年代,中國與美、加、意、日、澳等主要資本主義國家及土耳其、伊朗、馬來西亞等第三世界國家建交,迎來了第三次建交高潮,徹底打破了外交孤立、戰略受困的被動局面。
在多邊外交方面,中國借助重要國際組織來拓展外交領域的路徑較窄。新中國成立之初,中國曾尋求恢復在部分國際組織的合法席位,在遭到西方拒絕后認為國際組織是美國攫取利益的工具。
1960年1月,毛澤東提出,“對一切國際組織,毫不在乎,要美就我,我不就美”。質言之,中國在西方“版本”的體系內開展多邊外交不僅欠缺充分的戰略偏好,還缺乏良好的國際環境。在主觀層面,中國敵視主流國際制度而強化了自身國際制度挑戰者、革命者的國際角色,不具有以多邊外交維護海外利益的意識。在客觀層面,中國被排斥在主流國際制度之外,不具備以多邊外交維護海外利益的條件。當然,中國并沒有放棄創造良好國際環境和維護國家利益的努力。直至1971年10月25日,中國突破美國設置的障礙,最終恢復在聯合國的合法席位。
綜上可見,中國主要通過雙邊外交而非多邊外交來拓展外交空間,秉持權力思維和斗爭理念來維護海外利益,這在當時的時代背景和國際局勢下有一定的必然性和必要性。
(二)在文化領域應對意識形態挑戰
冷戰時代,意識形態領域的國際影響力是國家維護海外文化利益的重要保障。對社會主義新中國而言,意識形態既是維護海外利益的有效工具,又是海外利益的重要組成。陳樂民認為:“在談到一國利益時,這個利益觀是把意識形態因素也包括在內的。”
改革開放前,中國為鞏固在意識形態領域的國際地位和影響力,將“防修反修”作為開展文化工作的重心和目標,不僅回擊西方國家在社會制度、價值觀念、發展道路等方面的無端指責,還應對蘇聯發起的意識形態攻擊。其中,中蘇意識形態大論戰是中國保障海外文化利益的典型事例。自1956年蘇共二十大始,中蘇兩黨在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社會主義道路、時代特征、無產階級專政、反對現代修正主義等重大問題上產生了思想上和認識上的明顯分歧,兩黨關系和兩國關系因之而更為惡化。1961年蘇共二十二大后,中蘇兩黨在意識形態上的分歧和斗爭更加明顯,就不同問題發生了激烈而針鋒相對的論戰。其中,蘇共領導和蘇聯報刊通過發表文章和信件等形式,對中國共產黨展開持續而激烈的攻擊和污蔑。同時,中共中央則以《人民日報》和《紅旗》雜志編輯部之名義,接連發表9篇文章以反擊蘇共的公開信,批評蘇共的內外政策。實質上,中蘇意識形態論戰的分歧在于彼此是否堅持和實踐了真正的馬克思主義。毛澤東認為,中國是馬克思主義純潔而堅定的捍衛者和世界社會主義革命利益的維護者,而蘇聯早已蛻化為修正主義者。1967年2月3日,毛澤東和阿爾巴尼亞領導人談話時表示,“修正主義要推翻我們,如果我們不斗爭,少則幾年,多則十幾年或幾十年,中國就可能變顏色。”
此外,中國與美國、蘇聯兩大霸權國家圍繞“中間地帶”展開了激烈的意識形態斗爭,維護了在文化和輿論領域的海外利益安全。50年代末至60年代初,中國面臨中蘇關系持續惡化、中美關系嚴重敵對的嚴峻形勢。在此形勢下,中國提出“兩個中間地帶”理論,號召部分社會主義國家、亞非拉發展中國家、資本主義國家反對美國和蘇聯的控制以打倒美帝和蘇修,不僅增強了自身的文化自信和民族尊嚴,還打擊了美蘇兩大霸權國家一統天下的格局。1960年7月中旬,毛澤東與李富春、薄一波、陳正人等人談話時指出:“我們處在被輕視的地位……資本主義國家看不起我們,社會主義國家也不給技術,憋一口氣有好處。”冷戰時代,國家在意識形態上的趨同或對立成為衡量能否增進政治承認、獲取國家利益的重要標志。美國學者塞繆爾·亨廷頓(Samuel P. Huntington)認為,“不同類型的國家用不同的方式來界定自己的利益”。明顯的是,中蘇兩國盡管在政治體制、社會制度、價值觀念上多有相似,但是發生了激烈的意識形態論戰。該時期,中國的內政外交均難以擺脫意識形態的影響,海外利益維護通常掩蓋在意識形態的帷幕之下。比如,中蘇意識形態論戰浮于表面的政治爭吵和外交批判,實則服務于發展、維護和實現各自的海外利益。
(三)在安全領域堅決進行軍事反擊
改革開放前,中國海外安全利益的主要風險不是海外公民和法人所面臨的人身財產威脅,亦非貿易爭端、投資風險、能源資源短缺等經濟安全問題,而是周邊地區的地緣安全問題。因此,反擊他國的武力侵擾成為中國海外安全利益維護的重要選擇。
一方面,中國以一己之力回擊侵略勢力,維護海外安全利益。新中國成立之后較長時期,中國的國家安全和地緣政治面臨美國、蘇聯等霸權國家和印度、越南等第三世界國家的威脅。毛澤東曾就此表示:“如果國際侵略集團把戰爭強加在我們頭上的話,我們也并不懼怕戰爭。”該時期,中國被迫以武力回擊了霸權國家美國、超級大國蘇聯、南亞霸主印度、“世界第三軍事強國”越南等國的武力侵擾,保障了邊境地區的環境安全和周邊地區的地緣穩定。另一方面,中國聯合他國共同抵御境外侵略勢力,維護海外利益安全。在戰爭與革命充斥國際社會的時代背景下,保障周邊地區的地緣穩定既是中國的海外安全利益,也是相關國家的國際共同利益。朝鮮戰爭爆發后,中蘇兩國在戰爭中協力合作,粉碎了美國企圖將戰爭推至中朝邊境的陰謀,保障了東北邊陲的安全局勢和東北亞的地緣安全,保障了兩國地緣政治利益和周邊安全環境。
中國被迫“以武力保衛和平、以輸出革命的形式來牽制帝國主義,通過國際統一戰線營造世界和平,從而為當時中國的政治利益和安全利益服務”。毛澤東曾就抗美援朝問題表示,“如果不是美國軍隊……侵略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和打到了我國的東北邊疆,中國人民是不會和美國軍隊作戰的”。應當指出,中國海外利益維護盡管應該擯棄西方大國的權力思維和黷武主義,但是不可忽視特殊環境下軍事力量的根本保障功能。
改革開放前,中國海外利益維護表現出較為明顯的權力思維和斗爭理念,借重外交斗爭、軍事反擊、意識形態論戰等方式,缺乏借力西方國家主導的國際組織和國際規范的主觀行為與客觀條件。在歐洲學者哈里什·卡普爾(Harish Kapur)看來,中國外交表現出革命的、好戰的形象,“威嚇性和教訓性的調子”乃其主導方式。客觀而論,權力主導下的中國海外利益維護在保障海外政治利益、海外安全利益的同時,影響了對外貿易、海外投資等海外經濟利益的發展以及國際形象、國際認同等海外文化利益的提升。
二、改革開放后,規范嵌入成為中國海外利益維護的主導模式
改革開放后,作為國際制度的參與者、合作者,中國高度重視國際制度之于發展和維護海外利益的重要功能,借力國際制度維護海外利益,應對海外利益面臨的威脅與風險,提升了維護海外利益的意識和能力。
(一)通過參與國際制度維護海外利益
改革開放后,超越意識形態和社會制度的差異而積極發展海外經濟利益成為中國外交的顯著特征。其中,國家發展的需要成為中國參與國際制度的內在驅動。此外,國際形勢的發展提供了中國參與國際制度的體系背景。鄧小平曾表示,“不去計較社會制度和意識形態的差別……以自己的國家利益為最高準則來談問題和處理問題”。相應地,中國為了發展和維護海外利益,不僅放棄了此前對主流國際組織的敵視和懷疑,還逐漸地接觸、參與乃至創建部分國際制度。
十一屆三中全會后,中國參與國際制度的維度大大擴展,在分布區域和問題領域方面大有建樹,不僅涵蓋全球性、區域性、次區域性等層面,還遍布經濟、文化、安全等領域。從20世紀60年代中期到 90年代中期,中國參與國際組織的數量由幾乎為零增至大約為美國、日本的70%,印度的80%,世界平均值的160%。美國學者江憶恩(Alastair Iain Johnston)認為,“在后毛澤東時代,中國在國際機制和國際組織內的會員身份明顯增加”。在經濟方面,中國積極參與主要國際經濟制度,為海外經濟利益的發展與安全提供制度保障。1980年4月至5月,中國恢復了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世界銀行、國際金融公司、國際開發協會等主要國際經濟組織的合法席位。1986年7月,中國提出恢復其關貿總協定創始國的申請。1991年11月,中國加入了亞太經合組織。在文化方面,中國通過簽署國際文化協定來保障海外文化利益的發展與安全。1985年12月,中國加入了《世界遺產公約》,提升了中華文化的國際知名度和影響力。1993年5月,中國加入了國際展覽局而成為其第46個成員。截至1998年年底,中國與138個國家簽訂了文化合作協定,與外國簽訂了407個文化交流執行計劃,數量均數倍于前期。在安全方面,中國積極參與國際安全制度,通過借助國際合作之力來應對海外利益面臨的威脅。1984年1月,中國加入國際原子能機構。1984年9月,中國成為國際刑警組織的成員。1992年3月,中國加入《不擴散核武器條約》。在江憶恩看來,中國參與核不擴散機制,短期內不利于其安全利益,是基于提升國際形象的利益考量而做出了積極參與的戰略選擇。
隨著參與國際制度程度的提升,中國在投資、金融等方面的海外經濟利益得以快速拓展和有效維護。如圖1所示,中國年度對外承包工程金額快速提升,由1979年的0.33億美元增至2000年的117.19億美元。此外,中國在國際形象、國際認同等精神層面的海外文化利益亦實現有效維護。在發展和維護海外利益實踐中,“中國始終強調自己是發展中國家的一員,關注‘負責任的大國’的國家形象,這是中國在全球化國際社會建構過程中形成的海外利益的新‘坐標’”。
(二)通過創建國際制度維護海外利益
隨著全球化的日益深入,西方大國主導下的主流國際制度之公正性不足、合法性缺失等痼疾和制度失靈、制度赤字等問題不斷凸顯出來。在國際關系民主化快速發展的背景下,主流國際制度的發展不僅落后于國際社會的制度化進程,還無法滿足全球治理的現實需要。進言之,創建國際制度既是中國的國際責任和時代擔當,又是維護海外利益發展與安全的現實需要。美國經濟學家道格拉斯·諾斯(Douglass C.North)坦言:“什么是有效的制度框架?人們為實現某種目標功能而建立制度,如果由此得出的結果不符合初衷,我們就要修改制度,直至制度能夠產生出我們想要的結果。”在此形勢下,中國積極參與國際制度的創建進程,為海外利益維護搭建了廣闊的合法框架與戰略平臺。
改革開放后,中國在發展和維護海外經濟利益的進程中,難以超越主流國際經濟制度所“布設”的結構性障礙。因此,中國積極參與國際經濟制度的創建和完善。1980年,中國恢復了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的合法席位,獲得了創建國際經濟機制的相應權利。比如,中國參與了世界銀行的股份分配、投票權、章程等方面的建設,為廣大發展中國家爭得了更具代表性、公正性的話語權。毋庸贅言,中國參與國際經濟機制建設有助于其海外經濟利益的發展與維護。相關研究表明,“自1980年中國恢復世界銀行成員資格到2005年年中,中國在約270個項目上獲得了世界銀行共約400億美元的貸款支持(其中,國際復興開發銀行提供約300億美元硬貸款,國際開發協會提供約100億美元軟貸款)”。冷戰后期,中國在政治制度、價值觀念、意識形態等方面頻遭西方大國的無端攻擊。在此形勢下,中國積極參與國際政治制度創建以更好地保障海外政治利益。1981年,中國當選聯合國人權委員會的成員國。之后,中國參與了《兒童權利公約》《保護所有遷徙工人及其家屬權利國際公約》《保護民族、種族、語言、宗教上屬于少數人的權利公約》等國際人權法的起草和制定工作。歷史表明,中國參與創建的部分國際政治制度,為海外利益維護提供了堅實的政治基礎和機制保障。該時期,和平與發展盡管已成為時代主題,但是傳統安全問題和非傳統安全問題仍頻頻凸顯,嚴重威脅著我國海外利益的安全。在此形勢下,中國參與創建國際安全制度、借助國際合作之力來應對海外利益面臨的威脅成為現實需要。1986年9月,中國參與制定了《及早通報核事故公約》和《核事故或輻射緊急情況援助公約》。1988年12月,中國參與制定了《核材料實物保護公約》。
為建立新的國際政治經濟新秩序,中國參與和創建了一系列有利于和平與發展的國際制度。上合組織是中國創建國際制度的典型事例。建立上合組織的構想肇始于1989年11月中國同蘇聯之間關于在邊境地區相互裁減軍事力量的談判,談判旨在落實1989年5月中蘇關系正常化時,兩國領導人達成的關于將部署在中蘇邊境地區的軍事力量裁減到與兩國正常睦鄰關系相適應的最低水平并在邊境地區保持安寧的協議。1990年4月24日,中蘇兩國政府簽署了《關于在中蘇邊境地區相互裁減軍事力量和加強軍事領域信任的指導原則的協定》。1991年12月蘇聯解體后,俄羅斯、哈薩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四國組成聯合代表團與中國繼續進行邊境裁軍談判。1996年4月26日,中、俄、哈、吉、塔五國元首在上海簽署了《關于在邊境地區加強軍事領域信任的協定》,1997年4月,經過談判,又完成了《關于在邊境地區相互裁減軍事力量的協定》的制定工作。至此,“上海五國”機制建立起來,開創了后冷戰時代應對國際安全問題的新型合作模式。2001年6月14日至15日,“上海五國”元首在上海舉行第六次會晤,烏茲別克斯坦以完全平等的身份加入“上海五國”;15日,六國元首舉行首次會議,并簽署了《上海合作組織成立宣言》,上海合作組織正式成立。
總之,改革開放后,中國具有了創建國際制度的初始意識、基本能力和切實行動。中國在參與國際制度的同時,通過創建國際組織、國際機制、國際規則而轉變為國際制度的建設者、貢獻者,這為中國海外利益維護提供了有利條件。
(三)通過運用國際制度維護海外利益
作為國際社會的規范性結構,國際制度不僅影響著國家對海外利益本身的認知和偏好,還左右著國家對發展和維護海外利益之手段的選擇和運用。作為國際制度體系的后來者,充分運用國際制度乃是中國“海外利益的基礎所在,是確保國家實力穩步提升不可或缺的要素,也是未來中國持續崛起的支撐性力量。”改革開放后,中國在參與國際制度建設的同時,還借力國際制度來消減海外利益面臨的威脅。
隨著對外開放的不斷深入,西方主導下的國際經濟舊秩序是影響中國海外經濟利益安全的結構性障礙和根本性威脅。中國為了保障海外經濟利益的長遠發展和基本安全,不僅借力國際經濟機制來促進對外貿易、海外投資、國際金融等海外經濟利益的發展,還根據國際經濟制度的具體規則、規范來化解海外經濟利益的威脅因素,為改革國際經濟舊秩序蓄力。1981年10月,中國在墨西哥坎昆召開的南北首腦會議上,提出了改革國際經濟舊秩序的必要性問題和操作性方案。冷戰后期,中國頻遭某些西方大國的無端攻擊而致海外政治利益面臨多重威脅。比如,西方時常污蔑中國的人權利益和人權立場。在此形勢下,中國通過參加聯合國人權委員會、聯合國人權理事會、聯合國大會第三委員會、聯合國經社理事會等會議,回擊西方大國對人權利益、人權立場及相關利益的損毀,借力國際制度來維護在價值觀念、意識形態、國際形象等方面的海外政治利益。2000年4月17日,中國代表劉京在聯合國人權委員會第五十六屆會議上,批判了美國在人權問題上搞雙重標準、攻擊中國人權的卑劣行為,捍衛了人權、自由、民主等方面的海外政治利益。冷戰結束后,國際社會的文化滲透、價值變遷、觀念轉移等問題不斷加劇,致使中國文化“走出去”面臨著嚴峻挑戰。其中,西方大國出于對中國和平崛起進行戰略攻擊的目的,在文化領域大肆渲染“文明沖突論”“中國崩潰論”“中國威脅論”等論調,損毀了中國的國際形象和國際影響力,妨礙了海外文化利益的安全。在此形勢下,中國借力國際制度來回擊西方大國的文化侵襲,保障海外文化利益的發展與安全。比如,中國領導人多次利用參加國際論壇、國際會議的機會,消減“文明沖突論”對中華文化產生的消極影響。
隨著國際社會制度化進度和規范化程度的日益提升,充分借力國際制度是世界絕大多數國家保障自身海外利益發展與安全的主要抓手。其中,中國借助國際制度進行的海外利益維護實踐,不僅消減了源自國際社會的誤解、偏見、疑慮,還塑造了其國際制度參與者、建設者、合作者乃至引領者等良好的國際形象。
綜上,中國在改革開放后高度注重發展與國際制度的互動關系,通過參與、改革、運用國際制度,為海外利益維護搭建了更為廣闊的戰略平臺與合法框架。換言之,中國海外利益維護的主導邏輯,已然實現了從權力主導向規范嵌入的歷史轉變。
三、新世紀以來,認同建構成為中國海外利益維護的鮮明特征
進入新世紀,中國更為注重建構與他者的認同以保障海外利益的發展與安全。作為海外利益大國,中國與他者建構國際認同既是國家崛起和國際大勢的雙重變局的必然結果,又體現出中國推進民族復興征程的現實之需和引領世界發展潮流的時代之責。在此形勢下,中國為從根本上降低他國對其海外利益發展和維護的心理疑慮、認知錯誤、戰略誤判,
更加注重建構、增進、維系與海外利益相關國的觀念認同、身份認同、利益認同。
(一)通過建構觀念認同維護海外利益
建構主義認為,不同國家(單元)所持有的“共有知識”(結構)對各自的身份和利益具有顯著的建構功能。
由此推之,國家只有在國際交往的實踐進程中將“自有知識”建構為國際規范、國際慣例等“共有知識”,才能獲得國際社會的觀念認同,進而發展和維護自身海外利益。
新世紀以來,中國在發展和維護海外利益的過程中,高度重視建構、增進、維系與海外利益所在國乃至其他國家的國際觀念認同。其中,中國所提出的“互信、互利、平等、協作”的新安全觀,“推動不同文明友好相處、平等對話、發展繁榮,共同構建一個和諧世界”的國際秩序觀,“親、誠、惠、容”的周邊外交觀,“共同、綜合、合作、可持續”的亞洲安全觀,“義利并舉、以義為先”的正確義利觀,打造“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國際意識以及“一帶一路”的國家頂層倡議等觀念,“互信、互利、平等、協商、尊重多樣文明、謀求共同發展”的“上海精神”等,獲得了海外利益相關國乃至整個國際社會的積極反響和高度認同。由此以往,中國在國際社會之觀念認同的廣泛建構和不斷增進,為其海外利益維護提供了有力的理念支撐和思想保障。2014年7月4日,習近平總書記在韓國首爾大學的演講中表示,中國“倡導合作發展理念,在國際關系中踐行正確義利觀”。相應地,中國在發展和維護海外利益的實踐中,通常以建構與海外利益相關國的觀念認同為基礎。比如,中國在倡議和籌建亞投行的進程中,不偏于一己之私而顧及亞洲地區的經濟發展需要和相關國家的合理利益關切,以促進自身海外利益和亞洲共同利益的共同發展為基本出發點。現實亦表明,中國倡導的平等協作、共同發展、合作共贏等觀念,得到了英國、法國、德國、意大利、澳大利亞、印度、韓國、菲律賓、以色列等亞投行成員國和部分國際組織的積極響應與廣泛支持,進而建構并增進了彼此之間的國際觀念認同。2015年4月7日,世界銀行行長金墉表示,亞投行是世界銀行合作實現全球減貧目標的“潛在強大合作伙伴”,“我將盡己所能,尋找新的、創新性的方式與這些新機構合作”。2015年6月5日,外交部發言人洪磊在例行記者會上亦表示:“亞投行具有強大的生命力、包容性,其宗旨得到了各方認同。”
綜上可見,中國在開展外交活動實踐和海外利益發展進程中,不斷提出、宣介國際合作觀、發展觀、利益觀、安全觀、秩序觀等觀念,進而獲得了海外利益相關國的深度認知、充分認可與高度認同。質言之,中國海外利益維護在繼續調控自我與他者之外在行為差異的同時,更加注重建構自我與他者的內在觀念認同。
(二)通過建構身份認同維護海外利益
在建構主義者看來,身份和利益是國家的內在規定,物質性和社會性乃國際社會的本然屬性。在國際社會的互動進程中,國家在不知自我身份的情況下通常難以知其所需,進而難以制定明確的外交政策、做出恰當的對外行為。國家只有就自我身份、他者身份乃至集體身份達成共有認知、彼此認同,才能明晰在國際社會的利益訴求,進而做出使國家利益最大化的理性選擇。
新世紀以來,中國展現出明顯的超前意識,高度注重建構與他國的國際身份認同,以此來促進海外利益的發展和安全。其中,中國主要通過發展伙伴關系、構建新型國際關系、打造命運共同體等方式,來建構與海外利益相關國的身份認同,進而消弭國際社會對中國身份的定位差異和認知錯誤。2014年9月12日,習近平在上海合作組織杜尚別峰會上強調,中國外交要“牢固樹立同舟共濟、榮辱與共的命運共同體、利益共同體意識”。相應地,中國在國際社會積極開展全方位外交,秉持“結伴而不結盟”的理念與70多個國家、國際組織、國際機構建立了90多對伙伴關系,構建了覆蓋全球的“伙伴關系網”,不僅塑造了自身重和平、謀合作、負責任等良好的國際形象,還獲得了其他國家對其世界和平的建設者、全球發展的貢獻者、國際秩序的維護者等高度的身份認同。在此身份認同建構下,亞投行“從最初57個創始成員攜手起航,發展到今天的來自亞洲、歐洲、非洲、北美洲、南美洲、大洋洲等六大洲的102個成員齊聚一堂,亞投行不斷發展壯大,已經為成員提供了近200億美元的基礎設施投資”。誠如美國學者丹尼爾·德雷茲納(Daniel W.Drezner)所言,“與傳統觀點相反,中國已像一個全球經濟游戲規則的負責任支持者,而非一個決意削弱美國所構建的體系的修正主義者”。實踐表明,中國與海外利益相關國建構戰略合作伙伴、利益攸關者、命運共同體等集體身份認同,能夠糾正部分國家對其“新殖民主義者”“世界霸權挑戰者”“國際秩序顛覆者”等國際角色的錯誤認知,進而消減國際社會對其發展和維護海外利益的戰略疑慮。
(三)通過建構利益認同維護海外利益
無論國際局勢如何變幻,一國的利益只有受到國際共有觀念的規范和約束,才能得到國際社會的基本認可與接受。
新世紀以來,中國海外利益維護逐漸超越了外在的器物層面和制度層面,注重從理念層面建構與海外利益相關國的利益認同,以官方文件、政策報告、領導講話等方式,提出了一系列旨在建構國際利益認同的戰略思想,以從根本上消減其他國家的心理疑慮、認知錯誤和戰略打壓。例如,中國通過創建上合組織、打擊“三股勢力”、維護地區安全等,提出了旨在增進利益認同、維護共同利益的外交政策,不僅關涉中國在中亞地區之市場開拓、能源開采、地緣政治等自身海外利益,還影響地區各國的國際共同利益。2013年9月,習近平總書記在上合組織比什凱克峰會上指出:“要樹立同舟共濟、互利共贏的意識。”中國促進國際共同利益的戰略倡議獲得了上合組織其他成員國、觀察員國乃至對話伙伴國的高度認同。2015年9月2日,哈薩克斯坦總統努爾蘇丹·納扎爾巴耶夫(Nursultan Nazarbayev)在中共中央黨校的演講中表示,“聯手創建哈薩克斯坦和中國的命運共同體,這是哈薩克斯坦的戰略選擇”。時任烏茲別克斯坦外長埃廖爾·加尼耶夫(Elyor Ganiev)亦表示,上合組織“各成員國及其人民的長遠利益要求我們開展密切的互利合作”。在實踐層面,中國通過創建國際組織、簽署國際協議、參加國際會議等方式,在打擊恐怖主義、防范金融危機、應對氣候變化等全球治理方面以實際行動,建構、增進、維系了與海外利益相關國乃至國際社會的國際利益認同。2014年4月22日,中國與東盟代表在第20次中國—東盟高官磋商會上,不僅商簽關涉海外利益發展與安全的“中國—東盟國家睦鄰友好合作條約”、開啟中國—東盟自貿區升級版談判、設立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共建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加強防務安全合作、辦好2014年中國—東盟文化交流年等,還倡導構建中國—東盟命運共同體、利益共同體、責任共同體。
2017年5月,習近平總書記在第一屆“一帶一路”國際合作高峰論壇上宣布,中國將從2018年起舉辦中國國際進口博覽會。2020年11月4日晚,習近平總書記在第三屆中國國際進口博覽會暨虹橋國際經濟論壇開幕式上發表主旨演講,強調各國要攜手致力于推進合作共贏、合作共擔、合作共治的共同開放,宣示中國將秉持開放、合作、團結、共贏的信念,堅定不移全面擴大開放,讓中國市場成為世界的市場、共享的市場、大家的市場,為推動世界經濟復蘇和發展注入強大正能量。可見,中國不僅借助東盟地區論壇、中國—東盟自貿區、亞投行等地區機制來應對海外利益面臨的威脅因素,還注重通過進博會促進世界各國加強經貿交流合作,促進全球貿易和世界經濟增長,推動開放型世界經濟發展,增進與海外利益相關國的共同利益乃至共有利益的廣泛認同。
該時期,建構與他國的國際認同成為中國海外利益維護的主導邏輯,在總體戰略、基本理念、具體路徑等方面展現出異于此前的鮮明特征和時新做法。質言之,中國的海外利益維護實踐并不限于自身利益,而以增進自身海外利益與國際共同利益的協同發展、共同安全為依歸。換言之,中國的海外利益維護充斥著鮮明的“國際主義”,通過建構與海外利益相關國的國際認同,在“獨善其身”的同時“兼濟天下”,展現出了既要為中國人民謀幸福,又要為人類進步事業而奮斗的寬廣胸懷。
四、結語
新中國成立以來,中國始終將海外利益維護作為開展外交工作的重要議題。70多年來,中國海外利益維護的核心理念、基本機制、具體做法和路徑在不同歷史時期體現出鮮明的差異性、多樣性,也兼具繼承性和創新性。從第一個時期的國家安全為導向,到改革開放時期的海外經濟利益,再到新時期的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和世界大國地位,海外利益維護的主導邏輯始終未超出總體外交戰略的基本框架和外交政策的頂層設計,在演進時序上實現了從權力安全主導到規范制度嵌入再到認同建構的歷史嬗變。
在發展與維護海外利益的歷史征程中,中國不但清晰地認識到海外利益發展之于社會進步、國家崛起、民族復興的重要性,而且將海外利益維護問題提至國家戰略層面。在百年大變局與世紀大流疫交織疊加的時代背景下,中國海外利益繼續在全球層面拓展,已然步入全面進步、均衡發展、持續繁榮的歷史新時期。與之相伴的是,中國海外利益不僅面臨傳統安全問題和非傳統安全問題的綜合威脅,還迎來日益增多的全方位現實威脅和潛在風險。鑒于此,中國為保障海外利益安全與海外利益發展協同一致,需在海外利益維護的戰略制定、路徑選擇、手段運用等方面力避單一維度著力,應從國際權力提升、國際制度運用、國際認同建構等層面綜合施策。在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責任共同體、利益共同體的征程中,中國應以海外利益發展與維護為抓手,同世界各國一道,根據國際法準則及相關國際規范,攜手應對金融危機、能源危機、信任危機等新威脅、新挑戰,協力保障自身利益和他者利益的共同發展與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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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林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