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軍
看過溫鐵軍教授的一些關于鄉村振興戰略的視頻,再次勾起我對童年往事的回憶,我開始重新注視那一片生我養我的土地,繼而迷戀上她。在這之前,我很少考慮村莊是怎么回事,想當然地認為村莊就是一個人群聚集的地方,祖輩們在那里生存繁衍。我曾經就住在村莊里,幾間瓦房相連,幾棵榆樹成蔭,一只碾盤或一口轆轤井,還有雞窩和草垛。身居其中,卻往往視而不見。
某一日,我在日落黃昏的大堤上忽然聞到村莊的味道。我發現這種味道是從房屋、樹木、人群、農具、糧倉里溢出來的。味道有些古舊,有些殘破,可卻令我迷戀。
我曾經做過一件自認為有意義的事情,饒有興趣地征集各類老物件,在鎮上的文化館借了幾間房,照葫蘆畫瓢建了一個所謂的“鄉村記憶館”。為了尋找更多的記憶,我在方圓幾十里地的村莊里,發動村民們收集老物件,甚至一塊石磨、一只瓷碗、一輛“二八大杠”、一臺黑白電視機也不放過。余光中說,鄉愁是一枚郵票,是一張船票。在我看來,這些經歷滄桑的物件何嘗不是村莊的記憶呢?鄉愁是輕的,輕如流水的聲音,或者是曠野里的幾聲歡笑。而村莊又是重的,沉重到一粒麥穗便可以壓垮一家人的身體。那些忙碌不堪、汗水連天的夏天并無多少詩意,辛苦累積出來的收獲,僅僅夠喂飽我的半個童年。那另外一半呢?則饑餓地在田野里奔跑,尋找遺失的一粒粒麥穗。
過去,我慶幸對村莊的擺脫,總以為“面朝黃土背朝天”是對身體的束縛,“鯉魚跳龍門”才是人生的喜悅,可是離開村莊越久、越遠,越能看清楚村莊并不是一種枷鎖,而是根,是精神,是靈魂。
村莊里的事物,大的如一條小河、一座山丘,小到針頭線腦、芝麻綠豆,你別以為它們雜亂無章,理不出個頭緒,每一樣東西都有它們自己的軌跡,不會突兀地多一件,也不會無緣無故地少一件,即便是多了或少了,人們也曉得它們的來和去是怎么回事。在龐雜的村莊里,有些東西的消失,現在回想起來,應該算是大事件了。譬如一種叫作“雙季稻”的作物,在老家的土地上盤踞了很久,據說,它出現的初衷就是為了養活更多的生命,然而說沒就沒,仿佛被一陣風卷走了似的。它走的時候,村莊平靜得令人不可思議。父親說,“雙季稻”的第一季從三月份開始下秧,短暫的生長期后,酷熱的七月份便收獲,接著就是第二季的輪回,人們好像在催促秧苗生長,催得苗累人也累。
在村莊里和“雙季稻”一起消失的,還有牛哞聲。在那個年代,牛和人一樣金貴。記得那是一個清晨,可能是人的疏忽,全村人依賴的一頭老牛不知所終。全村老小齊上陣去尋老牛,也包括我,我趴在媽的后背上,雖然不知道為什么如此費時費力去找牛,但我心里明白,這牛一定非常重要。以至于多年以后,這樣的場景還會在我的夢里出現,夢里大家牽著老牛回村了,戲劇一樣的場景被我演繹了無數遍。當然,也只是夢而已,那頭老牛真的不見了。“雙季稻”和老牛的消失,可以說是一種時代的進步,時序有更替,花落花又開。但只是這種“進步”過程中,村莊的面貌漸漸變得模糊起來,那些原本充斥著人們日常生活中的事物,接二連三地消失得無影無蹤,而且沒有誰會細細地探究這是為什么。
時下的村莊,不知去向的事物比比皆是,譬如石磨、紡車、老井,似乎一眨眼就不是原來那個模樣了。村莊里每消逝一樣東西,雖然都有新的東西取代,然而,就像一只捏慣了筷子的手,突然改用西式的刀叉,總覺得陌生和不自在。問題還不止于此。由此,我懷疑“永恒”這個詞,覺得它越來越禁不起推敲。像千年不變的刀耕火種,像萬年不變的犁鍬鏟鋤,當它們被我們輕率地翻動、丟棄之后,你還能再說“永恒”嗎?
我曾經篤信,村莊有些東西是無法挽留的,它們該走就走吧,唯獨炊煙不能走,也不會走,它會留下來陪伴人們過日子,直至地老天荒。道理非常簡單,在這個世界上,人活著,總須生火做飯吧!
然而,我錯了。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村莊的雞鳴聲漸次變得零散,毫無次第起來,慢慢變成了空白,而被雞鳴聲喚起的炊煙,年年變得稀疏,昔日的炊煙裊裊,如今也只剩下寥落的幾縷。在村莊里,只有“長河落日圓”,很難再見鄉間炊煙直。
我現在懷念老牛、石磨,就像懷念親人,不,懷念親人,起碼還有一條可供回憶的路徑,一些模糊的照片,可是那些曾經深深揳入我們生活,乃至生命的東西,從我們身邊消逝之后,連個殘存都不曾留下。我曾問母親,村里那些熟悉的人和景去哪里了,她風趣地說,兔子滿山跑,哪里有水有草,就在哪里做窩唄。
村莊里那些謎一樣消失的事物,我可能再也尋找不到它們的下落了,只能留下一份懷念,與生命俱老。可是,我又驚喜地發現,記憶里的密碼是相似的,村莊與村莊沒有什么不同,任何一座村莊都可以慰藉我。最老的一棵樹,或者廢棄的一口磚墁水井,狗看見生人依然狂吠,天空飛的鳥有相同的名字,村口坐著的老人都有著相似的面孔。他們恬淡地述說著時光和歲月,為一場春雨或一場瑞雪舒展開深深的皺紋。
一床蛙聲,我躺在急流的筏上,追那朵黑土地上的白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