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劉秋香 實習記者/伍慧怡

現代人讀《論語》,繞不過楊柳岸一家。他曾祖父楊樹達寫下的《論語疏證》是學界經典,他伯祖父楊伯峻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寫下的《論語譯注》已經成為世界上許多大學的文科教材或重要參考書,而他父親楊逢彬歷時十年寫下的《論語新注新譯》甫一出版,即獲好評如潮。
《論語》可謂是楊柳岸的家傳之學,但他與這本書的相遇,是基于高三備考期間的苦悶——他想要尋找化解苦悶的解藥。后來他給學生上《論語》導讀課,在不經意間就會重回那段高三歲月。
《十幾歲》:您曾說自己在高中時就有古漢語語感,且很早就建立了跟古籍的親近感。能否跟我們談談您在青少年時期的古籍閱讀?
楊柳岸:初中前,我在長沙生活,家里有很多藏書,《史記》《左傳》《戰國策》《國語》等古籍的白話版,我自己讀過一些。上初中后,我跟在武漢大學中文系任教的父親到武漢生活,在他的引導下,我才開始系統地閱讀古籍。最開始讀的是詩,父親喜歡白居易的詩,那個時候我才知道小學教材里的《草》原來叫《賦得古原草送別》,是八言不是四言?!堕L恨歌》《琵琶行》這種長詩,父親不光讓我背,他還會跟我講解,固定一周一次,除非他特別忙或者我要考試。
再大一點,我開始接觸駢文。《昭明文選》里諸如《兩都賦》《上林賦》我都讀過,父親也講過。還有駱賓王的名篇《討武曌檄》,也是駢文,文采非常好,但是是罵人的文章。
到了高中,我開始讀宋詞,當時的契機是我父親參與編著《宋詞名篇故事》,他很喜歡姜夔的詞。
《十幾歲》:您父親是什么時候帶您讀《論語》的呢?
楊柳岸:通讀《論語》是在高三,我自己找來看的,那一年《論語》讀了十幾遍。當時備考很無聊、很憋悶,在這種時候,人會聽得進教訓,《論語》中的教訓是很深刻的。
高三學的都是些應試的東西,但人總要能夠說服自己去學,才會有一種內生的動力。所以我會關注《論語》中跟“學”有關的部分。比如孔子說:“好仁不好學,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學,其蔽也蕩;好信不好學,其蔽也賊;好直不好學,其蔽也絞;好勇不好學,其蔽也亂;好剛不好學,其蔽也狂?!奔础傲粤巍?,其實不管是好仁、好知、好信、好直,還是好勇、好剛,都是一些好的傾向,是有愿望去變成一個更好的人。但孔子說如果不去學習的話,這些品質全都沒法保持在一個正確的軌道上。
《十幾歲》:《論語》是語錄體,不成系統,也缺乏具體的語境和背景介紹,您最初讀起來覺得有難度嗎?
楊柳岸:我最開始讀《論語》時,就沒有一頁頁、一條條往下讀,看不懂就換下一條看。翻到哪頁讀哪頁,這不是一種很輕松的閱讀方式嗎?
《論語》很生動,孔子跟學生吵架,罵人的話都被記錄下來,比如“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圬也”。這話現在成為俗語了。《論語》中還有很多場景描繪,比如“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場景刻畫非常細致,很親切。
我認為,讀經典原著,花兩個月把它仔仔細細啃一遍,不如輕輕松松多翻幾遍,很多東西看一遍沒有感受和體會,可能要到第二遍或第三遍才會有。把閱讀時間分散到更長的歷程中去,就能以更輕松的姿態去面對它,不要把它當作一個任務去完成。
《十幾歲》 :在《論語》中,孔子把“好學”提到了很重要的位置。2000多年前的世襲社會背景下,他為何會如此注重學習?
楊柳岸:這個問題很復雜。我以下要講的也是基于學術猜想,大概分為三個方面。
一是在孔子生活的時代,已經開始出現職業官僚。那時的官職獲取途徑主要是世襲制,但一些平民或是沒落貴族有機會參與國家或宗族事務管理,就像英劇《唐頓莊園》里面伯爵聘用的經理。但這些人在原本的生活中很少有機會了解這類事務,所以在成為職業官僚前必須要學習。
二是孔子能夠接觸到文獻。孔子是沒落貴族,祖上是宋國人,宋國跟春秋時期其他諸侯國不一樣,它的國君是商朝的后裔,宋國相當于接續了殷商的香火,把他們的宗廟祭祀繼承了下來,商朝的一整套禮儀建制也被宋國保存下來??鬃荧@取典藏文獻、親近禮儀規制相對容易,據傳孔子還曾到周天子的都城雒邑學習周禮和古代文獻。
三是孔子個人的原因。孔子對禮儀、文獻感興趣,他自己學習后還愿意教給大家,這是他的個人特質,而他的特質迎合了時代的需求。
《十幾歲》:也就是說,孔子希望培養職業官僚?
楊柳岸:《論語·子路篇》中,“樊遲請學稼。子曰:‘吾不如老農。’請學為圃。曰:‘吾不如老圃?!t出。子曰:‘小人哉,樊須也!’”孔子說樊遲是小人,不是說他道德水平低下,而是說他關心的都是些很具體的、形而下的事情,孔子希望他的學生是能夠參與政治、參與國家和地方事務管理和決策的人,是能夠把他的政治理想,甚至是關于人類生活的理想付諸實踐的人。他自己也希望參與政治,孔子周游列國就為了擴大他的影響,想讓自己的理想在某一國生根發芽。
《十幾歲》:他自己的政治理想大概是什么樣子的?
楊柳岸:孔子的理想是一種文藝復興式的理想,他希望回到周初的狀態,即復興周禮??鬃又v究“庶、富、教”,庶就是人口,富就是富裕,教就是教化。一打仗人口就多不起來,富和教更無從談起??鬃酉MT侯之間能夠停止征伐,讓百姓休養生息,然后鼓勵生產、增加人口,再把禮樂之教傳遞到庶民的生活中去。
孔子所處時代最大的問題是混亂,這種混亂不僅表現為諸侯國之間的征伐,更根本的問題是社會等級、社會階層的失序。以魯國為例,魯國的國政被大夫把持,季氏的家臣又代行了大夫的權力,社會非常混亂??鬃右浴岸Y”來實現社會的和諧,希望天子、諸侯、大夫、家臣都回到各自的位置上。
《十幾歲》:在您的理解中,孔子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楊柳岸:孔子是一個生命力很強的人,這種生命力既表現在生理層面,比如他活到了73 歲,也表現在個人意志上,他能夠始終堅持理想不放棄,就算顛沛流離。七十來歲回到魯國后,他還在編書,沒有放棄自己的理想,只不過是換一種實現的方式而已。他也不是沒有猶豫過,“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久不復夢見周公?!彼矔幸恍┖桑罱K還是堅持了下去。
孔子還很善良,他說“仁者愛人”,有這樣一種沖動去愛別人,就會想把這個世界建設得更好。他憧憬的是一個等級清晰而又溫情脈脈的社會。
《十幾歲》:很多現代人都會羨慕孔子的生命力,以及他內心的堅持與篤定。您覺得,孔子的力量源泉在哪里?
楊柳岸:對儒家的體會越深,就越發回答不了這個問題。因為你會發現這個問題先于一切問題存在,但又一直不為人所解答。比如樊遲問孔子農業上的事情,他不樂意回答,還把樊遲鄙薄了一番,但他沒有想過怎么把樊遲引到禮儀文化、社會管理的學習上來,覺得沒必要。
在某種意義上,儒家要求你從一開始就愿意做一個“極高明而道中庸”的人,你要有這樣的意愿,只有這樣,你才能夠進到這個圈子里來。整個儒學傳統,似乎都不會去教一個不想做好人、不想努力的人怎么成為一個好人或是努力的人。
《十幾歲》:您的意思是說,孔子也不是所有人都教的。
楊柳岸:我這么說吧,孔子開的是興趣班和提高班,不開基礎班。士農工商,儒家孕育出來的是士,而非后三者。儒家的教育,只向有志于學的人輸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