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敏然
談起這個話題,便會讓人很容易想起許多美學大家的著作,但于我而言,當我還未真正觸及這些抽象的美時,年幼的我已經經歷過一次美的洗禮,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感知美了,盡管那時我還不知道美是什么。
突然想談起美的啟蒙,是因為近來讀了鐵凝的散文《與陌生人交流》。文章中,鐵凝寫到她少年時給予她美的啟蒙的那位婦女,那是一位在豆漿店里炸馃子的婦女。她有著栗色的頭發,白皙的肌膚,在油鍋面前不失時機地翻動著馃子,專注而認真,“當她偶爾因擦汗把臉抬起來時,我發現她長得非常好看,她那新鮮的膚色,那從白帽檐下掉出來的栗色頭發,那純凈、專注的眼光,她的一切……”
我不禁在旁邊寫了句批注:“我年少時期‘美的啟蒙’又是誰呢?”我想了想,不是母親,那是一種陌生女性身上的美,沒有熟悉的溫情摻雜。腦海里模糊出現了一個印象,是她,在我心里早已模糊了卻又忘不掉的她。
那是一年級的暑假,那時學校里還能開設興趣班,母親將我送進學校學電子琴。我也沒有抗拒,只記得在悶熱的琴房里沒頭沒腦地學著,唯一有趣的,是琴房里有個高年級的大姐姐,好像很會彈琴,老師總是夸獎她。那時的我,被一種莫名的魔力牽引著,總是想方設法找機會坐在她隔壁聽她彈琴,雖然也不懂欣賞,但那時總覺得,只要坐在她身邊就是好的,盡管現在看來,她未必彈得一手好琴,但當時的我看著她舞動的手指、專注的神情,便覺得那是我聽過的最好的曲子了。每每靠近她,看著她,她也不把我這煩人的熊孩子轟走,只是溫柔地對我笑笑。
最令我難忘的是有天早上,她忽然說要教我唱歌,唱的是《外婆的澎湖灣》,她不僅會唱,而且會彈。朦朧記得,那個夏日,悶熱的琴房里,我像往常一樣看著她彈琴,聽著她唱歌,不同的是,這一次她是專門為我而演奏。
她那纖細修長的手指在琴鍵上跳躍,學琴的人手指甲都修剪得整整齊齊的,她也不例外,外面的陽光一照,金光閃閃的,像是斯文儒雅的乖乖女,又像是琴鍵間跳躍的芭蕾天使。情理之中,意料之外。至于歌,像是有種特殊的魔力,什么“晚風輕拂澎湖灣,白浪逐沙灘”“只是一片海藍藍”,跟著歌詞想著那遙遠的海,仿佛琴房里的熱氣被歌聲驅趕了。我假裝沒有學會,央求她再多彈幾次,再多唱幾次。她不知疲倦似的,一遍又一遍地彈著,我一遍又一遍癡癡地看著,眼睛一刻也不能挪開,她靈活的手指,頭上透明的汗珠,額前被汗水浸濕的黑色發絲,還有她明媚的笑容……一種不可名狀的愉悅從我心底生發出來,整個身心滿是愉快、踏實和美好。我突然咯咯笑了起來,因為她的美,更因為這份美而感受到了愉悅幸福。
但不曾想到,那份未曾宣之于口的欣賞,那時不說,以后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過了那個暑假,學校的課外興趣班就停辦了,而我也漸漸把她忘記或是深埋于心底。后來,我真正站在專業的角度學唱這首歌時,已到了她的年紀,而她也早已離開了這所學校,奔向更遠的遠方。“晚風輕拂澎湖灣,白浪逐沙灘……”再次聽到這熟悉的旋律時,回憶倏然涌上心頭,她那曼妙的身影又再度重現,我唱著這首歌,心卻糾結著,一方面,孩子氣的自豪和滿足感油然而生,我驕傲的不僅是比別人更早學會這首歌,更是獨享了那位大姐姐的美;但同時,心里也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傷感,當時孩子氣的我不懂,現在才懂得,那是一份想起故人朋友的愧疚與落寞,愧疚的是—原來我已經這么久沒想她了,落寞的是—原來我們已經分別了這么久,以后難再有交集了。便是帶著這樣一種興奮與感傷,這首歌緩緩停下,老師也已將全班同學教會,下課鈴聲響起,下一節音樂課,我又將學習新的內容。但當時的我未曾意識到,隨著這首歌曲學習的結束,我和她的關聯,又更少了一些。
以后的以后,忽然聽見這首歌時,或者忽然想起這首歌時,雖然我已經記不住她的臉、她的形象,但心總是會迅速被拉回到那段炎熱而有趣的日子里,想起在她身旁那種熟悉又溫暖的感覺,那種年少時對美的第一次認知,那種藏于心底的愉悅。時間的漫長洗滌,讓我漸漸地忘記了她的模樣,雖有悔恨和不甘,怪自己怎么能忘,但心里那種愉悅和幸福的感覺,那關于美的熱情與期待,只因為她而有增無減。
曾經悔恨,自己記不住她的臉,但現在想想,記得住記不住又如何?至少我還記得她這個人,記得那段短暫而美好的琴房時光;至少因為朦朧,我還能對美的啟蒙者保持熱切的期待與幻想;至少因為她,我對陌生的美充滿著希望;至少因為她,現在的我對待小朋友也是友善和充滿愛。
這份無關血緣親情,無關親密友情的美,沒有情感增加的濾鏡,卻更顯得獨特,這是一份無關各種親密情感的善意,這是一份由內而外的、出于人格的美,正因為這份陌生的美,才讓我對自己的生命和人格有了朦朧又清晰的定位。從那時起,小小的我便被她吸引著,想成為像她一樣優秀而美好的女子。就像鐵凝寫的那樣:“一個成年女人的美卻真實地震動著我,使我對自己充滿自卑,又充滿希冀。”同樣的,在她的身上,我看見了一個女性的美,看見了一個女性應當怎樣立身于世上。此后的我便是帶著這份自卑和希冀,不斷要求著自己成為優秀的人,不斷保持著一顆發現美的心,不斷保持著對美的熱情和期待。
再后來,當我在許多場景遇見小朋友時,我也學著她的樣子,對他們報以最大的耐心與善意。我忘記了你,我卻又記住了你,又或許我正在成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