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飄彩

2022-05-19 05:46:35文清麗
清明 2022年3期
關鍵詞:大學生

文清麗,陜西長武人,畢業于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就讀北京大學藝術系和魯迅文學院第三屆、第二十八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深造班),現任《解放軍文藝》主編。出版有小說集《紙夢》《回望青春》《我愛桃花》,長篇非虛構《渭北一家人》,長篇小說《愛情底片》《光景》。獲《長江文藝》方圓杯小說獎,《解放軍報》第九屆長征文藝獎,第四屆“中駿杯”《小說選刊》獎,第十九屆《小說月報》百花獎。

1

那時我在步兵一○五師后勤部政工科當干事,忽然接到一封信,是省城一位大四學生寫來的,說,他本周要來看我。

大學生是筆友,因為我平時寫寫畫畫,就不時接到一些讀者來信,在眾多寫信者中,我選擇了與這位大學生通信。他在省城師范大學中文系上學。我是沒考上大學才參軍考上軍校新聞系的,對能考上地方大學的人崇拜之至。

我雖然沒見過大學生真人,但他給我寄了一張照片,他穿著學士服,戴著有流蘇的黑色學士方帽。五官還是比較耐看的,眼睛不大,有神。嘴唇厚,看起來老實。臉的輪廓比較清秀,還戴一副金絲眼鏡,一看就是個大學生。

我的好朋友、師醫院B超室的少尉技士許妍妍看了照片良久后,一字一頓地說,男人最怕個子小。這張照片看不出人有多高。我說他在信中說他一米七五。我才一米六,一米七五可以了。

可他沒咱們師宣傳科周干事個子高呀,你看看周干事一米八,180/88的軍裝穿在身上真像給他定做的,那么合體,那么帥。

哎,周干事那么好,你為什么不找他呀?他沒有女朋友,會寫文章會拍照又會做飯,還會體貼人。

妍妍一雙大眼睛盯著我,盯得我心里毛毛的,我說怎么了,難道我說錯了?她眼睛邊眨巴邊問,你怎么知道他會體貼人,他體貼你了?

我一聽這話,心緊張了一下,怎么情急之中,說出這樣的話來!略一思忖,立即回擊,胡扯啥呢!人家說的是革命戰友之間的體貼。純潔如雪,磊落如光。我說著,不由得想起年初的一件事來。我和周干事一起到部隊去采訪鋼一連,經過一條小河,看我面有難色,周干事二話沒說,背起我就蹚水而過,這事當然不能說。妍妍是北京人,心地善良,工作更是沒說的,大小領導看病都點名要她親自做B超。當朋友也能肝膽相照,缺點就是管不住嘴,按她自己的話說,明知道別人的秘密不能說,可是裝在心里,就像懷里揣著一顆手榴彈,不扔出去,生怕在自己手里爆炸了。她知道了,等于我們整個步兵師的人都知道了,這會讓我特難為情。大家畢竟在一棟樓里辦公,抬頭不見低頭見。整天讓別人嘚啵嘚啵你,領導怎么看你?

大學生來了,住在哪兒?我住在師部單身干部集體宿舍,巴掌大的一間房子。師里招待所有兩家,二招就在師部院子里,就是辦公樓后面像城堡式的四層小樓,我隨時可以悄悄溜出去看他。離我的宿舍也不到八百米,下班了信步就可到。可是住二招需科長以上的領導簽字同意。一招除了保證官兵的住宿,還對外營業,也就是說出錢就可入住,但離師部三公里路,在馬路邊上,車叫人吵,食宿當然比不上上級領導來住的二招。我想遠就遠些,否則給科長怎么開口呢?科長大我十幾歲,是中校,上過前線,還立過讓我等望塵莫及的一等戰功,調到科里以來,我從來沒見他笑過。他每天上班背著手,昂著頭,目不斜視,走起路來皮鞋嗒嗒作響。我剛到師部,還想好好干事業呢,可不能因為這事給科長造成不好的印象。他可是我的直接領導呀。

吃飯好說,食堂就在宿舍旁邊,伙食還是說得過去的。還有我房間帶個小廚房,雖然小,簡單的飯菜完全可以對付。師部對面家屬院有軍人服務社、菜市場,里面生活用品很齊全,雖然我不太會做菜,但包的餃子、搟的面條還是能擺上桌面的。大學生也是西北人,他說過一天吃三頓面食他都不煩。一想起我們倆在一起包餃子的情景,我感覺臉熱熱的,想必紅了。我立即把廚房收拾得干干凈凈的。因為平時不做飯,鍋碗瓢盆全部拿出清洗,擦拭得能照出人影,我累得直不起腰了,仍咬著牙,又新換了一罐煤氣,糧米也準備妥當。

看著整潔一新的廚房,我又想是不是學做幾道菜呢。師醫院的外科醫生楊夢滬,是上海姑娘,燒得一手好菜。不,這樣大學生會不會認為我太有心計,一個北方人,還會做南方菜。男人可不喜歡有心計的女人。身上有短板,才能讓他有機會表現憐香惜玉。女人太能干了,還要男人干什么。不少小說影視劇里,男人都喜歡笨笨的,沒有多少腦子的女人。這樣的人,他好駕馭。這么一想,我果斷地放棄了學做菜。

楊夢滬醫生,按說我們倆最有可能成為好朋友。我軍校畢業后,分到師醫院院辦時,第一個見到的就是她。我一直沒想通門診部、住院部和單身宿舍都在漂亮的樓房里,院辦卻在宿舍樓后的窯洞里。我提著行李剛進院子,就看到一個穿著白大褂的女人在黑板上抄一首詩,字很漂亮。我打量了一下左右各三孔窯洞,一時不知該進哪個窯洞,便微笑著問,同志,請問報到在哪個辦公室?她沒有說話,仍頭歪著寫粉筆字。我又問了一句,她很不耐煩地說,對面中間那間不就是,不識字呀。我這才看清那個窯洞門牌上寫著三個字:組干宣。

雖然初次印象不好,可了解后,知她是省城軍醫大學畢業的,平時也愛寫詩寫散文,而且能大段背薩福和茨維塔耶娃的詩,讓只喜歡汪國真詩的我,特別佩服。她經常對我說我是她有共同志趣的好朋友,沒有之一。我很興奮,也以為我就是她的好朋友,只要有空就到她宿舍找她玩,我們一起看電影,一起逛雙秀公園,一起吃她做的好吃的菜。但接著發生的一件事,讓我們漸行漸遠。年底師醫院干部考核,楊夢滬投了我反對票,理由是我太散漫,經常借口寫稿子不出操。雖然確有其事,可作為好朋友,她怎么不當面提醒,而要在關鍵時刻給我來這么一下,可見格局太小。我因為半年之間,在軍報和軍區報發表了四篇新聞稿,調到了師后勤部政工科。到師機關報到時,師醫院好幾個女干部送我,其中就有楊夢滬,幫我提著大箱子,我感動得差點要跟她和好了。誰知不久,就聽說她背地里跟人說,我腦子太笨,肯定在師里待不長。我當時氣得再也不理她了。你說,這樣的人能把看家絕活教給我?況且她也是單身,到了我們女孩子最害怕的年齡——二十九歲,這個年齡還不結婚別人就會給你封一個光榮的稱號——老姑娘。楊夢滬總以為自己學歷高,長得漂亮,非上海人不嫁,可在偏遠的西北小城找個上海男朋友,真的就像天方夜譚一般。更何況楊夢滬自恃才高,一點都不隨和。據我們師單身女干部根據自己的相親體會得出的結論,男人找對象不見得因為漂亮和才氣,男人更多的是想找一個脾氣好,性格溫柔的女孩子當老婆。我們師醫院不少醫生護士都愿到省城軍醫大學去進修,學技術當然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利用這個機會,在省城找個好對象。每年都有到省城醫院學習的名額,可最終實現愿望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劉護士,我沒見過,我來時她已調走了,聽說長相一般的她很會來事,學習不到半年,成功地拿下了自己的師傅。還有一位是口腔科張醫生,到省城學習時,幫一位大領導成功地拔下了卡在喉嚨里的魚刺(據說其他醫生認識領導,不敢拔,而我們師的女醫生根本就不認識這位大領導,只把他當一般病人對待),學習一結束,大領導一發話,張醫生就順利地留在了省城醫院。要知道此醫生在我們師,技術一般般。這是楊夢滬告訴我的,這兩件事可真是氣壞了她。她認為這兩個人能離開我們師,走的是歪道,玷污了人格,她瞧不起她們。就因為她的不將就,就一天天地變成了老姑娘。老姑娘怎么能看著我跟省城的一個大學生戀愛成功?再說大學生來看我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畢竟我跟他的一切戀情都是紙上談兵,萬一見光死呢?呀,呸呸呸,烏鴉嘴,大敵當前,一槍未發,怎么就已經斷定自己必敗。打住,打住。

吃住問題解決了,我又計劃如何美化自己和住處了。房子里,一柜一桌二椅一張單人床,布藝沙發前擺著一個小茶幾,還有一臺新買的海燕牌電視機。生活硬件一個不少。下一步,就是墻上的布置了。我床對面墻上貼著一張印刷品,上面是美麗性感的美國影星瑪麗蓮·夢露穿著白色裸肩連衣裙,一縷頭發遮著左眼,幾根頭發含在嘴角,雙眼迷離地撩撥著觀者。這張照片,頗具女人風情,但對傳統的中國男人來說,可能覺得太開放。對省城來的大學生來說,會認為沒品位。我立馬把它撕下來,扔進了垃圾堆。墻上得有幅油畫,什么畫能代表我的品位?高品位。我暫時還想不出來,就拿筆在紙上寫下一句:畫。然后再看書桌。我熱愛文學,古今中外文學名著書桌上有,書架上也擺滿了,我還把喜歡的托爾斯泰、曹雪芹、蒲松齡的黑白照片打出來貼在床頭。這個我絕對自信。桌子舊了,可以鋪塊花布裝飾,對,方格布最好。我馬上又在本子上寫上:花布。想了想,又加一句:鮮花。對了,還得有張自己的照片。桌上現有一張,穿著白色連衣裙的我坐在一片郁金香花海里,還說得過去。但從省城來的大學生,漂亮姑娘肯定見得太多。必須要有新意,照片和鏡框都得換。照片得讓照相館師傅照,穿綠色軍上衣,且下面要穿藍色軍裙。鏡框必須是顯檔次的銀邊帶花紋的,很藝術感的那種。

一切計劃完畢,出去上衛生間時,三排單身宿舍的燈都黑了,門前大馬路也是黑乎乎的,只有大門口傳達室燈亮著。我上床關燈,剛躺下又想大學生來了,都干些什么呢?這么一想,又爬起來,對著那張只寫了兩行字的白紙苦思冥想。

他沒說待幾天,我想,先按兩天打算,第一天來了,到市里逛逛。我們的部隊雖說駐扎在一個地級市,其實離城還有五公里。省城來的人肯定對一個小城市的商場不稀罕,但小城有個雙秀公園游人少,還算清靜。公園大湖通向一條小溪,叫金鞭溪,全長十公里,沿途密林綠草,羊群時現,野花遍地,值得一看。晚上到市中心唯一的電影院看場電影,沙發椅是人造革的,坐著還算舒服。第二天到我們師機關和直屬單位轉轉。別人問起來,就說是我同學。辦公樓他可能特想進去,但門口有哨兵,怕不讓。那么讓他在院子里看看我們史上最有名的特級戰斗英雄的青銅雕像,師史館里有他詳細的英雄故事,我已背得滾瓜爛熟;再到我們訓練場,看看四百米障礙、單雙杠,還有那高高的主席臺,想象一師之長站在上面,檢閱幾千人方陣的宏闊場面。師醫院、汽車營、修理所也得去,這些單位歸我們后勤管,領導我都采訪過,他們會給我一個面子,給客人做些簡單的介紹。比如到修理廠坐坐那輛待修的坦克,到工兵營看看官兵們如何排雷,這會讓省城來的大學生大開眼界的。我已打探過,這都不在保密范圍。中午到師醫院門口的向陽飯店請他吃頓飯,店是附近老百姓開的,雖然門面小,但紅燒雞塊特好吃。不是我一個人認為的,師醫院的許妍妍、楊夢滬都喜歡吃。她們一個家是北京的,一個是上海的,都是見過大世面的。還有,我們宿舍后面有片果園,桃樹杏樹已含苞了,拿把椅子坐在田頭,聞聞花香,吃著點心,還是蠻有詩意的。

如果時間允許,再到離我們坐車只有半小時車程的長生殿去看看李隆基與楊玉環七月七日盟誓的地方。如果我們見面能像通信那么投機,還可以效仿一下李楊,來個釵盒定情,以期永生。

晚上,再跟他在雙秀公園里,來個月下劃船。管理員是位老大爺,跟我比較熟,因為我們師干部到市里去,最愛的就是在公園月湖劃船,其他市民除了小孩子,很少有人舍得花錢劃船,我們男男女女十幾個,租兩三條船,總共交十塊錢,帶著吃的喝的,船也不劃,由著它自己漂,一直聊到天黑,老人也不催。只要船在水里走著,老人就笑瞇瞇的。月下劃船,那滋味一定超浪漫,如果老人不同意,就給他買一條金絲猴煙,讓他幫忙實現一個子弟兵的愿望,想必不是難事。

月下劃船這個創意我是從書上偷過來的。前幾天我從師圖書館借了一本書,是宣傳科周干事推薦的,他說這是一本世界名著叫《約翰·克里斯朵夫》,我一讀就放不下了。我最喜歡約翰·克里斯朵夫與舅舅在月下劃船的那一段描寫。

為什么我聽到在又黃又濁的水面漂著塑料袋和瓶子的湖里劃船聲是刺耳的,而在這個叫羅曼·羅蘭的大作家耳里劃船聲是動聽的音節?蘆葦搖曳的聲音我怎么沒聽出像絲綢?月光怎么可能從地上飛起來?像麥穗一般綠,藍寶石一般藍的魚到底長什么樣子?在我小小的城市我真是無法驗證,難道我要把小溪里那些讓我很不舒服的小蝌蚪起名小可愛?陽光下,那條小溪就是一條金色的鞭子嘛,可這樣的比喻多么俗不可耐,實在不是一個聰明女孩眼中的萬物情態。

我苦惱極了。但不一會兒靈機一動就有主意了。戀愛中的人比任何人都聰明。一想到戀愛,我臉發燒起來,忙拿書冰冰臉。

我要把書里詩一般的句子背下來,在大學生跟前顯擺顯擺。就像一個小孩穿上了新衣服,急盼著過年,好讓親朋好友來看他的新衣服一樣,我更急于盼著大學生來。他肯定沒讀過這本世界文學名著。即便讀了,四大本呢,他也不會注意這些描述吧,男人嘛,心是粗糙的。要不,怎么說女性是感性的呢。我要用這些美的比喻來形容我小城的月湖,要用新奇的比喻來美化散發著臭氣味的魚塘。他的認可不就是省城的認可嗎?這么一想,我立馬像考軍校背題一樣,開始高一聲低一聲地背起來。背著背著,又想,我不能照搬原句,因為我根本就沒有聽到云雀的歌聲,更沒有見過什么阿勃蘭德魚,這么生拉硬套,大學生不就看出我蹩腳的演技了嗎?算了,做人要真誠,我就照原文一字一句背吧,這樣既告訴他我是被世界名著滋養的,證明我不是一個沒有文化的女兵。還要告訴他我是把他當知音一樣,來分享自己閱讀帶來的藝術享受的,說明我喜歡他并不僅僅因為他來自省城。對,就這么定了。

2

第二天是個周日(那時,只有周日是周末),我早早騎著自行車出門。先到一招選了一個窗子面向花園相對安靜的房間,預定了三天,又要了電話。然后到市區,先到雙秀公園踩點。公園軍人不要錢,我看了門票,還是兩元錢。我站在通向金鞭溪的小石橋上,倚在欄桿上,屏屏氣,讓安靜的自己心里詩意萌動。這么一醞釀,我發現在清晨的陽光下,遠遠看去,金鞭溪像條細細的金項鏈。他來的那天最好陽光明媚,要是碰上下雨,那就糟了,金項鏈看不成,連在溪邊散步都難成行了,鄉間小路嘛,一經雨水,稀泥成片。如果老天爺不成全我,下雨只好去看電影。電影院海報缺了一角,不是我想象中的《羅馬假日》《出水芙蓉》《霸王別姬》《胭胭扣》那樣的好電影,而是雙腿懸在空中手握長辮子的男人,或是櫻桃小口滿臉媚笑的古裝女。我沒有猶豫,立即決定放棄看電影。計劃他來了上午到老火車站看看,那是一個百年建筑,雖然我看不出它的好,可我在辦公室的書架上找到一本沒了皮的書,名字叫《小城舊影》,上面有相關的介紹。旁邊有片濕地,蘆葦初長,在水里遠遠看去好像江南的稻田。大楊樹上的鳥巢,映在水里,還是有些詩意的,我們宣傳科的周干事帶我在這拍過一張照片,倚著濕地藤條橋,背景百年老火車站,還登在省報副刊上呢。

我又買了幾盤秦腔戲劇碟帶。我想,周圍的伙伴都喜歡流行曲,什么《心太軟》《我是一只小小鳥》《我想有個家》之類的,我要跟他們不一樣,再說秦腔是老家戲,省城有易俗社——秦腔戲的夢中王國,由此他知道我喜歡戲,說不定會邀請我去省城看戲,那么我們的故事發展不就水到渠成了。這么一想,我東挑西選,買了有名的《火焰駒》《玉堂春》《王寶釧》《白蛇傳》等碟帶。又到商場買了銀色像框。到照相館,才發現那個亭臺樓閣的布景太假,照相師更是俗不可耐,還讓我在手里舉一束臟得分不清是白色還是粉色的塑料花。我想還是從宣傳科周干事給我拍的照片里選幾張吧。周干事會洗照片。我曾去過他的暗房,那里面好像一個神奇的魔宮,一張相紙,浸在藥水里,他讓我閉眼,我再睜眼就看到了一張彩色的照片。他給我講景深曝光廣角什么的,我根本聽不懂,只納悶頭頂繩子上掛著的一張張照片上生動的女兵是我。

我還買了一束紅色玫瑰。起初不想買,怕大學生來時顧不上,再說花放一周還看得過去。出了市區,穿過木橋,發現路邊有人賣花,我看到三輪車上有盆綠色植物,其葉纖細得讓人頓生憐愛之心,我問賣花人此花是不是叫含羞草。賣花的是位四十多歲的婦女,她肯定后,說一盆十元,我馬上小心地放進自行車車籃上。最近臺灣電視連續劇《含羞草》正熱播,我每集必看。看著這花,感覺好親。

我騎著自行車快到師部時,遠遠發現一個身材高挑的身影迎面而來,她燙了大波浪,穿著修身的牛仔褲,紅色的風衣,在陽光下特別美。駐地除了部隊就是老百姓,很少能見到這樣打扮的。隨著來人走近,我才發現竟然是我們師醫院的檢驗師——好朋友許妍妍。平常看慣了她穿一身軍裝,要不就軍便混穿,忽然這么一打扮,讓我差點沒認出來。燙了發換身衣服就立馬換了一個人,這個人陌生嫵媚而性感,讓我羨慕,甚至略略有些妒忌。

妍妍一看到我車籃里的花,還有鏡框,歪著頭說,要來人了?男朋友?

誰告訴你我要來人了?

你渾身的氣味告訴全師人你男朋友要來了。

嗬,你行呀,幾天不見,就成詩人了,還渾身氣味,你不看看你自己全身打扮得一股妖氣,小心把對方嚇跑了。

行了行了,說正經的,男朋友啥時來?告訴我一下,我給你化化妝,把你化得美美的。

先謝了,你干嘛去?

我叔叔給我介紹個對象,在省軍區當參謀。我去瞧瞧。不去,叔叔會生氣的。

妍妍比我大三歲,最近也加快了找對象的頻率。師機關女干部單身的就我一個,醫院里單身女干部有七八個,好像大家都商量好了似的,青一色地不愿在師干部中找,不愿意在這個三線城市落根。市里兩輛公交車,一個公園,三條馬路,僅此而已。每次到市里,都能碰到不少熟人,比我老家城市的生活條件還差。在這樣的城市生子終老,我很不甘心。這樣一想,我說你到市里還要走好一陣呢,上車,我送你。

哇,謝謝。那送我到長途車站行不行?我騎車怕放到車站丟了,這一路走得身上都出汗了,我的妝沒花吧。

沒花沒花,坐好了。

送走妍妍,我又調頭到市里,買了幾包面膜,又買了一條牛仔褲和呢子大衣,跟剛才看到的許妍妍的款式很像。不過,她肯定是在北京買的,她家在那,樣式真好看。這一下子花去我倆月的工資,想想,值。我不是每天都能遇到大學生的,大學生也不是經常能到我們這個小城來的。這么一想,我就不心疼錢了。想著,這月就不給媽媽寄錢了,反正她和爸都有退休金。年底我如果能把大學生帶回家,肯定勝過給他們買十件衣服。在他們眼里,二十三歲的我,是該把男友領回家的時候了。這么一想,我又買了一雙黑色的高跟皮鞋。

3

墻上掛了師政治部俱樂室楊主任得過全軍美展一等獎的一幅叫《沐浴》的油畫,畫的是金鞭溪,溪邊草叢里坐著一個穿白色連衣裙系著紅色發帶的讀書少女。桌上放著周干事為我拍的一張照片,我穿著軍上衣、藍色軍裙,倚著開著一樹繁花的桃樹凝望著遠處。這造型是周干事設計的。他讓我做憧憬未來狀。我說不會做。他說真笨,然后走到我跟前,雙手端起我頭,讓我先望他,又搖頭,讓我凝望遠處的一座山,想象它是我向往的省城、北京、上海。這么一說,我馬上咧嘴笑了。他說,對,就這樣,堅持兩分鐘。那時還沒數碼相機,他可舍不得費膠卷。先是一陣陣地空按快門,直到我的表情他滿意了,才上膠卷。

我又給師機要室少校大姐說,家里要來人,我能否買幾斤肉放到她家的冰箱里。她說沒問題,放一年都行。然后重重打了我一巴掌,山東大腔就出來了,哎,小李干事,是不是男朋友要來了?兩個多月的機關生活,使我越來越覺得在機關不能隨意開口。此時我不能說是,也不能否認,說是,萬一不成,把自己裝到里面可就失穩重了。否認,會讓人以為你待人虛假。大姐的丈夫是我們師政治部主任,手上掌管著全師干部升遷的命運。搞不好大姐的一句枕邊風,我們的命運從此就拐彎了。這么一想,我更不能隨意開口了,便低頭作害羞狀。讓她自己去猜想吧。

我等了一周,大學生也沒來。前三天,我買了一堆菜,把五斤肉放到了大姐家的海爾冰箱里,然后妍妍給我化了漂亮的妝,彎彎的眉毛,紅紅的唇,穿著盡顯大長腿的牛仔服和駝色羊毛大衣,天天騎著自行車跑到長途汽車站,足足等了三個小時,直到省城來的最后一輛班車沒了,才回到部隊。此后天天晚上做夢,一會兒夢見大學生遇到了意外,要不就夢見他看了我一眼車都沒下就走了。更奇怪的是有天晚上夢見大學生成了我的戰友,跟我在密林中與敵人打伏擊。他竟然戴著黑色學士帽,帽子上的流蘇擋住了眼睛,雖然手里的機關槍噠噠噠地響著,卻打不死一個敵人,急得我幫著他射擊,可怎么也扣不動扳機。好幾天晚上失眠做夢折騰得我白天上班沒精神,寫的新聞稿錯字連篇。后四天我仍懷著希望,但不好意思再麻煩妍妍了,自己匆匆化了淡妝,高跟鞋也懶得穿了,腿實在疼。可是他仍沒來,信也沒有,我徹底死心了,主動要求到鄰縣我們一個團去采訪。心想,工作可以治愈一切傷痕。

一周后晚上八點鐘,我穿著肥大的迷彩服疲憊不堪地剛走進宿舍院子,就聽到不知誰家電視在播放《含羞草》的主題曲:“小小一株含羞草,自憐自愛自煩惱,她只愁真情太少。不知道,不知道,青春會老。”忽然發現一個黑影在我宿舍門口蹲著,嚇了我一跳,我忙打開檐下的路燈,才看清是個年輕男人。他顯然等得太久了,地上一堆煙蒂,肩背一只黑色挎包,上面寫著省城日報的字樣。我明知他是誰,仍問,你是?他說他是鄭永林。就是那個大學生。我一下子手足無措。等,不來;不等了,又來了。又想,壞事了,他等這么長時間,這不就告訴全師單身干部我名花有主了?慌忙讓進屋。玫瑰花干了,含羞草葉子枯了一半,桌布落了一層土。先問他吃了沒?他說沒。飯館已關門,肉也不好意思到政治部主任家去拿,搟面條更來不及。他說煮點掛面即可,從中午十二點吃完飯到現在,就沒吃一口東西了,連口水都沒喝。

煮掛面,簡單,我先炒了蔥花,然后加湯下面。在面里打了三個雞蛋,誰知道水少,面條下得多,一鍋面全成了漿糊,綠綠的菜葉也蔫了。

他可是真餓了,一鍋面,全吃光了,還說好吃好吃。為了驗證他說的是真話,他還打了好幾個飽嗝,一個接一個的,給我第一印象,此人還算實誠。

鍋沒來得及洗,我就跑到門口傳達室給一招打電話,沒人接,又跟大學生一起騎著自行車跑到一招,才知師里即將召開全師軍事訓練動員會,所有的房間全住滿了。

回到宿舍,他說我可以躺到沙發上。話還沒說完看我臉色不好,馬上咧著嘴說,我給你保證我肯定不敢侵犯解放軍,即便是柔弱的女解放軍,誰知道她們是不是吳瓊花黃英姑,不是百步穿楊怕也是雙槍齊發,即便踹我一腳,我怕也要住十天醫院呢。

你還挺貧。他的玩笑話讓我心里的怨氣消散了許多。他說,沒辦法,原以為畢業分配工作還要晚些,沒想到忽然而來,就耽誤了,又怕寫信來不及,干脆就沒通知你,結果一來倒好,吃了五個小時的閉門羹。

我很想把我精心的準備過程一一告訴他,可是看他連墻上那幅獲獎的畫,包括桌上的照片一句都沒問,便打消了此念頭。

他不知是因為天晚了,沒有住處,還是其他,有些坐臥不寧,一會兒看表,一會兒又不停地說,真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

我說別急,有的是辦法。我腦子里已經想好了,半小時后,我就到師醫院妍妍那兒去住。正在這時,我聽到周干事的叫門聲。

周干事一進門,先是愣了一下,說,有客人呀?

啊,我同學。又向大學生介紹道,這位是我們師宣傳科的周干事,集團軍有名的大才子。

大學生伸出了手,周干事卻沒有握,但語氣倒熱情,同學在哪兒貴干呀?說著,就大搖大擺地坐進沙發里,把對方擠到了沙發邊上。

省報。

大記者呀?你們省報的劉社長,是我哥們兒。

劉社長人很好。

周干事掃視了我小小的屋子,臉對著我,李干事,晚上你把同學怎么安排呀?

我去許妍妍那兒。

去師醫院還得走一陣,還要經過一大片麥田,麥子半人高了,你不害怕。讓你同學住我那兒吧。

周干事住在我們單身宿舍第二排平房。可是他也只有一張單人床,讓兩個大男人擠到一張床上,我開不了口。

你放心,我住辦公室。

謝謝你。

要謝就送我到辦公室。他說著,朝大學生一笑,你沒意見吧。

一路上我跟周干事起先誰也沒說話,后來還是他問,那個小矮子真是你同學?

怎么說話的,人家一米七五。

坐在那還沒有我肩膀高,怎么不是小矮子,你男朋友?

我搖搖頭。

他停了片刻,說,既然不肯定,就不能草率決定終身大事。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說完,看我不說話,又說,我可是從關心小妹妹的角度來提醒你的。作為步兵一○五師機關唯一的女單身干部,你就像大熊貓一樣珍貴,我們每個男干部,都像愛護親妹妹一樣待你。咱們同是搞宣傳工作的,作為同行,我也更應關心你,對不對?

我說明白。

沖動害死人,千萬別一步走錯,步步錯。女孩子的青春好比青瓷,雖美卻易碎,稍不注意,咣當一聲,像林妹妹哭干眼淚也沒用了。

行了,到師部了,我回去了!我沒好氣地說。

他又追上來,說,天晚了,你一個人回去我不放心,我送你。

從師部到單身宿舍要上一個長長的之形坡,左邊是家屬院,右邊是宣傳隊。我置身在部隊護衛之下,親愛的戰友們中間,誰敢動我一指頭?我說。

這條公路,經常有社會青年騎著冒煙的摩托車呼一下沖下來,黑燈瞎火的,容易相撞。遇到沒安好心的,看到女兵馬上熄火,兵妹妹長兵妹妹短地叫個不停,這一叫,誰知道會發生什么事呢。不能不防。別傻笑,人家專找你這種缺心眼兒的女孩子騙。

你才缺心眼兒!說完,我望望四周,此時,左邊家屬院大門里透著一縷光亮,右邊宣傳隊里不時傳來排節目的歌聲,一會兒是《咱當兵的人》,一會兒又是《春天的故事》,也確有零零散散的騎著雅馬哈摩托車的地方青年呼嘯著沖下來,急得周干事把我拉到他的右邊,朝著摩托車罵道,小心點行不行!也有推著自行車的地方老百姓男男女女吃力往上走,弓著背,使著勁。天上星光燦爛,春風吹在臉上雖有涼意,畢竟也到春天了,空氣里彌漫著甜甜的花香。我們一時無語。

看下他的身份證,還有問清他們學校開的課程,如果是騙子,自然就露餡了。

你為什么一口認定人家是騙子。剛才你不是還當面問了省報社社長的名字了嗎?人家都答對了。

凡事謹慎沒錯,對了,晚上睡覺關好門,誰叫都別開。

廢話,把我想成什么人了。快回去!我說。周干事卻不接我的話,哎呀呀,人不能頭腦發熱,一發熱就會出問題。比如我剛才頭腦一發熱,就說睡辦公室,不行,我還得住宿舍。小矮子睡床,我睡沙發。現在規定不能睡在辦公室。

真有這規定?我怎么不知道。

科長昨天告訴我的,可能通知還沒到你們后勤吧。我一時頭腦發熱,就忘了這一茬了。周干事說著,大聲咳了一聲,傳達室老朱忙出來邊開門邊說,周干事,回來了?

老朱五十來歲的樣子,他跟周干事是老鄉,我每次一個人出入,老朱都好像不認識似的,但看到我跟周干事在一起就笑臉相迎,然后小心地把門鎖上,還殷勤地開著門,讓亮光照著我們進到宿舍,才輕輕地把門關上。

讓他十點半過來,要不,我就睡了。周干事冷冷地說。

你要是不高興,我同學就不過去了。

行了,別廢話,明天還要跑操呢,過了十點半,我就睡了。你把小矮子架到高炮上我都管不著!

這個周干事,他就這么氣人,明明幫了你,你卻感謝不起他來。

4

我終于安心地跟大學生坐下來交談,一看表,十點了。我坐桌前,他一只胳膊倚在沙發背上,不時偷偷看我,我慌亂地低下頭。我們談了各自喜歡看的書,又聊了會兒大學生活。

我說一直向往上大學中文系,卻上了軍校的新聞系,中文系都開什么課程呀?

我們學制四年的有:寫作、古代漢語、現代漢語、文學概論、中國古代文學、外國文學、中國現當代文學、美學概論等,還有公共課選修課之類的,全部加起來二三十門呢。

我說,不愧是名校中文系,課開得這么全,美學概論和現代漢語我沒有,要補上。我邊說邊認真地在筆記本記下來,還怕漏掉了,又重復了一遍。他答得滾瓜爛熟,肯定不是騙子。

熄燈號嘀嘀嗒嗒吹響了,我說你聽得懂這軍號的意思嗎?他搖頭。我說,你聽,它不急促,不像打仗,不像起床,這么悠長舒緩,讓人聽起來昏昏欲睡。

他說我明白了,它是熄燈號。

回答正確!我站了起來。

他卻不起,支吾了半天,我才明白他這次來是想讓我幫他辦件事,讓他妹妹當兵。

我頭嗡地響了起來,本來微笑地看著他,一聽這話,好像正傾聽美妙的大小提琴協奏的《梁祝》同窗共讀的歡樂華彩時,忽然插進了代表惡勢力的嚴峻陰沉的銅管,心中原本有的好感瞬間蕩然無存。騙子的尾巴終于露出來了。好在,是一個說真話的騙子。

我臉色變了,站著沒坐,眼睛看著窗簾上的玫瑰花。

他可能看出了我的情緒,低低地說,我妹妹從小就喜歡解放軍。

我們這一代看著革命電影長大的人,誰不想當解放軍?我說著,又想得沉住氣,不能情緒一下子從春天秒變冬天,便坐下來,拿著一盤碟帶翻過來倒過去把玩著說,我就一個小小的干事,少尉,軍官里最低的軍銜,怎么有這本事?別說當萬里挑一的女兵,就是當男兵我也幫不上忙。

你說的我都知道,只要你能引薦我見你們師長,我就能讓他幫我妹當兵。

我臉一沉,說,這是部隊,不是生產隊。你以為師長誰想見就能見到?

他笑著說,你不是在師部里工作嘛,你不是全師唯一的女干部嘛,師長肯定熟悉你,肯定會給你面子。

我剛調到師里,師長我只遠遠地見過。只限于吃飯時,給他倒了杯酒。非親非故的,我怎么能跟師長說這話。再說師長可是很講原則的,連他弟弟考學,都要讓參加民主投票,選中了才能當學員苗子進行文化課補習。

那是表面的,里面的事就難說了,只要你讓師長見我,你的任務就完成了。我妹妹學習很好,我都帶來了她歷年來的學習成績和三好學生證書,還有她長得挺漂亮的,我知道女兵基本都跟你一樣長得漂亮。他說著,從旁邊的挎包里掏出一疊東西,讓我瞧,我連看都懶得看。

哼,我心里嘀咕,說得再好聽,這種事我也不能辦。說真的,細細看,他長得還是挺英俊的,穿著一件黑色皮夾克,里面是件高領白色毛衣,墨綠色的圍巾松散地掛在胸前,下穿一條石磨藍牛仔褲,勾勒得腿型又細又長。我要確認他是不是省城名牌大學的學生,還要巧妙地處理好這件棘手的事。我遞給他一只橘子,然后說給師長說也不是不可以,但我得說你是哪個單位的,這樣我才能準確地作介紹。他馬上掏出黑皮身份證,上面寫著師大學生。他又掏出一個綠色的本子,那是省報的特約記者證,他說他工作已經聯系好了,七月份畢業后就可到報社當記者,專門跑要聞。他說要聞你明白吧,就是國家和省委省政府的重要會議和從中央到全省的大事要聞。

這話惹惱了我,我說我上的新聞系也是名校,在部隊,提起來家喻戶曉。

他喝了一口水,換了話題,說你也喜歡秦腔戲呀,我從小就愛看戲,逢年過節縣劇團下鄉唱秦腔戲,什么“血在盆中不粘連,不粘連。祖籍陜西韓城縣,杏花村中有家園”。說著說著,竟唱起來了。

他唱得還別說,有板有眼。自從當了兵,女兵大多來自城市,很少有人喜歡秦腔戲。到了師機關,除了同室干事有時哼幾句,很少有人跟我聊秦腔,他這一聊,我剛才不悅的心情慢慢轉變,說,你唱的是《三滴血》。我還喜歡《王寶釧》《火焰駒》。

《火焰駒》里的一段《表花》詞特棒,小姐黃桂英唱的,啥花白啥花黃,啥花開得滿院香?

我馬上接口,玉簪白金簪黃,丹桂花開滿園香。

什么花開火紅樣,什么花開在池塘?

我不等他說話,搶著回答,石榴花開火紅樣,碧蓮花兒在池塘。

談興正濃,忽然被外面的聲音打斷,砰砰砰!說是敲門,莫如說是砸門。是周干事。

天晚了,我要睡覺了。

大學生馬上站了起來。

周干事這么一鬧,我立馬送大學生到了周干事屋。本來打算給他換床被褥,沒想到周干事好細心,已經全換了。他果真在沙發上鋪了床單,只放了件大衣。我說天還涼,怎么能沒有被子?我那有多余的。大學生忙說,他跟我去拿。

一進我宿舍,他又跟我說,爸爸在他十歲時去世了,媽媽去年也得病癱瘓在床了,家里只有一個妹妹,差兩分沒考上大學。他怕一個女孩子長得又好,在村里受人欺負,所以想當兵是最好的出路,考軍校肯定沒問題。

我沒好氣地說,現在不是征兵的時候,你以為你想啥時當兵就啥時當兵呀,征兵都在冬季。

他說,明白,你只管讓我見師長。師長指揮千軍萬馬,這事對他來說小事一樁,他肯定有辦法。你只告訴他我要采訪他,給他在省報上寫篇報告文學,發表后,這不就跟他熟了,我再提出我妹妹當兵的事,他準辦這事,你們不是有師醫院、通信營嘛,我都打聽過了,當個女兵,師長一個電話的事。

我聽得不耐煩,答應明天上班試試。一生氣,連廁所在哪都沒告訴他,更不想送他了。打開門,說,第二排第三間房子,我就不去了,天黑,小心腳下。

院子里,不知誰家電視機里傳出動聽的《含羞草》主題曲:“啊!含羞草,日日夜夜在祈禱,快放寂寞去逃跑,莫叫孤獨來打擾,等到那真情來擁抱,不要再羞彎了她的腰。”

此曲最近一陣兒每晚都聽,也沒感覺,這天晚上聽得我眼淚忽然涌了上來。

5

晚上斗爭一夜,翌日,我還是早早起床,熬上小米粥,跑完操,煮了雞蛋,切了兩個小菜,又到食堂打了包子和饅頭油條。剛出食堂,就看到周干事端著飯盤走了過來,我發現他眼睛布滿了血絲,笑著說,睡又硬又小的沙發,還起這么早,真是好戰友,謝謝,衷心的表示感謝。

他白我一眼,也不吭聲,徑自進了食堂。

剛進屋,大學生就進門了。

起來這么早,沒多睡會兒?

先是周干事打呼嚕聲,好不容易睡著了,你們的軍號又嘀嘀嘀嗒嗒嗒,把我吵醒了。我想再睡個回籠覺,又聽到周干事起床洗漱的聲音,他那個洗漱的聲音,簡直就像罵人,不停地讓我滾。接著又是隊伍跑操的聲音一二三、三二一,吵得我怎么還能睡著?

部隊就這樣,影響你休息了。

但我喜歡這樣緊張的生活,我妹妹也喜歡,這才是鋼鐵長城嘛。

我一聽到這,感覺手里的碗重似千斤,再瞧他可憐的模樣,說,我一會兒上班給師長匯報一下你們家的實際情況,先吃飯吧。

我看著他埋頭吃飯的樣子,小心地試探道,你跟周干事聊天不晚吧?

聊啥呢,回去他只跟我說了一句話,就睡了。

說的啥?

他說他睡覺很輕,讓我小聲些,嚇得我一夜都不敢動。總感覺他一夜也沒睡,老在監視著我。

我笑道,你多心了,他人挺好的。昨夜你沒睡好,再休息一會兒吧。

到了辦公室,我先打水拖地,給每個老干事沏上茶,然后斗爭了半天,敲開了科長的辦公室,一五一十全說了。

科長站在辦公桌前,雙手不停地交叉捶著肩膀,聽完我的話,當即回絕道,這事不可能。

我也覺得不可能。

明知不可能,怎么還張口?讓他回去,八成一個騙子。科長眼睛睜大了,那眼神好銳利。

我看了他身份證,白紙黑字寫著省報記者,上面還蓋著大紅公章和清晰的鋼印。他跟他妹妹特親,他妹妹學習很好,他還帶來了他妹妹的成績單,門門都是優秀。

哼!那咋考不上大學呢?科長說著,右手拍著桌子說,小李同志,我警告你,要保守軍事秘密,不該說的一個字都不要跟他說。切記!還有,今天上午讓他立馬離開,這樣的人交不得。下午我要是知道他還在,我就通知保衛科了。科長說著,把手里一疊文件摔到桌上,撞翻了茶盤,我要收拾,他擺擺手說,走吧!走吧!

我想只好告訴大學生師長到軍里開會去了。可是這樣不是騙他嗎?除了這事,我感覺他還是一個我喜歡的人,科長太武斷了。左思右想,我拿了一份材料,在辦公樓大廳的穿衣鏡前整理好著裝,上到二樓,看師長辦公室門半開著,喊了聲報告。

這是我第一次到師長辦公室,特別緊張。

師長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前看一張《解放軍報》。他長得實在不像個師長。在我心目中,師長應該是那種身材魁梧、臉色黝黑,說話大著嗓門的人,可師長卻看起來很像我心目中的政委形象,戴著金絲眼鏡,說話不輕不慢。

白面師長抬頭看到我,顯然愣了一下,一個小少尉直接闖進大校師長辦公室,他奇怪太正常了。他點點頭,進來吧。我站到師長面前,緊張得支支吾吾半天,才說清省城有個記者想采訪師長。

他要采訪我什么?

我愣了一下,忙說,他說,他想采訪您如何帶出一個響當當的紅軍師的?咱們師可是威震大西北呀。

師長笑了,一雙溫和的眼睛看著我,我緊張得頭上直冒汗。

坐吧。師長指著辦公桌前的椅子。

我不敢坐。就這事特向師長報告,請指示。

你們科長知道這事嗎?

我更緊張了,知道,他不同意。

師長哈哈哈大笑著站起來,從辦公桌走到《中國地圖》前,又走了回來,頭轉向我,你們科長不同意,你竟然還來向我報告?他銳利的眼睛看著我,我正要答話,看到他好像沒有等我回話,便努力想著答詞。他果然又問,這個記者是你什么人?

我、我同學。我想他的動意是好的,再說省報,那是全省的機關報,發行十幾萬份。宣傳一下咱們師,也是我一個新聞干事的職責,就特此在科長不同意的情況下,還來向首長作匯報。

那個記者是你軍校同學?

小——小學同學。后來,他跟他爸轉學走了。我立即現編,腦門上的汗想必師長也看到了。

小學同學?師長又大笑了一聲,笑聲忽然而至,嚇得我哆嗦了一下,他忽然拉長聲音說,你的小——學同學——他——了解我嗎?

不——是,他說他看了不少關于你的報道。我更緊張了。

師長望著窗外說,你到師部多長時間了。

報告師長,兩個月零十天。

師長語氣凝重了,說,小李干事,告訴那個記者,他要采訪我,必須得走組織程序,由集團軍宣傳處通知師里宣傳科,再由宣傳科通知我。你剛到機關,不懂程序,我不怪你。成為一個成熟的干事,最起碼得在機關摔打兩年。明白嗎?

明白,首長,再見。我走到門口,師長又叫住我,說,你初到機關,干工作,要多請示,多匯報,特別是,師長說到這兒,朝門口看了一眼,低聲說,把門關上。

師長走到茶幾前,指指黑皮沙發,說,坐。

我雙腿并攏,雙手平放到膝蓋上,瞧著茶幾上的一堆刊物,上面放著一本《軍事學術》,我發現那字還挺好看。

師長從辦公桌一堆報紙抽出一張,坐到沙發正中,和藹地說,領導說了不行,還要堅持,這對一個年輕人來說,不好。不過,你的散文寫得還是不錯的。我看了你的這篇散文,一直想問你,你說的柏拉圖式的愛情是怎么回事?還有竹杖芒鞋走天涯又是什么意思?

我沒想到師長問這個,便老實回答,我也不太懂,想著應是精神戀愛吧。竹杖芒鞋就是穿得樸素吧。

寫每一個字,得搞清它的意思,不要亂用。今年你多大了?新聞系學了幾年?以前在部隊干什么工作?

報告首長,我二十三歲,新聞系上了兩年,以前在部隊當后勤兵,擺方便面。我明白了,牢記首長囑咐,以后寫文章用詞要搞清它的意思,不能想當然。要聽科長話,嚴守機關程序,爭取當好一名稱職的干事。

師長擺擺手,讓我重新坐下,問,你在食品廠,就是P軍那個后勤基地?

是的,首長,你知道我們廠?我們廠生產的方便面暢銷全國二十多個省市,有牛肉的,雞汁的,三鮮的,可好吃了。一想起我的新兵生活,我真想多說一些,好展示自己的才華,可看到師長眼睛落在了報紙上,立馬住了口。

師長好像回憶似的說,你們生產的軍功牌方便面,送到前線時,我吃過,很好吃,特別是那個香辣的,在南方雨天吃,特別過癮。

謝謝首長,我做了一年方便面,然后考上了軍校。這時桌上的電話響了,我立即站起來,想敬個禮離開,慌亂中一時不知用左手還是右手,師長擺擺手,我忙急急走了出去。

下到一樓看科長辦公室關著門,小跑著回到宿舍,把跟科長和師長的對話一一向大學生詳細敘述完,生怕漏掉一個細節,使他不相信我說的是真話。最后說,對不起,沒有幫上你忙。

他說這事辦不成,咱們還是好朋友,對不對。我又不是來找你辦事的,當然也有這件事。我主要是來看看你。我們通了半年信,說實話,你跟我認識的女孩都不一樣。我喜歡女兵,喜歡你的這間小而溫馨的房間。你不要往心里去,咱們還是好朋友。

我想起科長說的話,搞不好科長要派人來看他是否走了,便紅著臉說科長讓我下部隊去采訪,采訪一個部隊的建設情況,那個部隊從建連起,打過一百多次戰斗,被中央軍委授予“鋼一連”榮譽稱號。下午就走。為了讓他確信我沒有撒謊,我像背史料一樣背起了我們的“鋼一連”連史,幸虧我剛采訪過他們。

他說我明白,我本來計劃今天就走。剛到新單位,得好好干。

為了表達歉意,我決定送他到長途汽車站。上了車,他說差點忘了,我為你寫了一首詩。說著把一個信封遞給我,然后緊緊握著我的手,我眼淚嘩地流了出來。至于我的火車站,我的餃子宴,雙秀公園里月下劃船,還有我所有的計劃,一個都沒來得及實現。

車一走,我迫不及待地站在車站人來人往的廣場上,打開信封。詩的落款時間是即日上午。看了半天,似懂非懂,但我知道我跟大學生完了,聽聽這讓人喜悅又膽驚的詩:小燈籠,又亮又精巧/上面的織女駕著祥云在偷笑/我撐著它/走過朱雀大街/登上大雁塔/翻過老家的老龍山/吃完大老碗羊肉泡/一陣大風過,織女變張飛/好想有只火炬/把織女照在人世間……

6

第二天我耷拉著腦袋剛進師部院子,機要室的少校大姐老遠就問我何時去拿肉,我說朋友來得急,已經走了,肉就送給孩子們吃吧。

大姐怪怪地看著我,好像我撒謊似的。

晚上妍妍是來瞧客人的,一聽說人已走了,責怪了我半天。又說,你跟那個人有戲沒,我聽人說,長得挺帥,還是省報記者,多好呀。你這人也真是,來了也不告訴我一聲,我還想著幫你化妝呢。是不是怕我搶走了他呀?

我機械地點點頭,看到對方表情馬上醒悟過來點錯了頭,又立即搖搖頭,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

怎么了,是不是沒成?不灰心,不就是省城嗎?告訴他,中國可大了,除了省城,還有北京上海廣州呢。誰敢說我們一輩子只會待在這個小城終老。

我握握她的手,說,謝謝。明天過來吧,我請你吃餃子。

為什么不是現在呢,你看餡我都帶來了,為了安慰失戀的你,本姑娘今天晚上就不走了,專門陪你。正說著,周干事敲門也進來了,手里拿著一把韭菜,說,我是狗鼻子,聞到肉香了,今晚包餃子,算我一個。

在包餃子時,周干事說他最近看了一篇小說,說,從前,有個富家小姐開著咖啡館,本來有個帥氣的男孩子追她,可她就是看不上,周圍的人都不入她的法眼,眼光一直盯著遠方。春天,來了一個又矮又駝背自稱是她表哥的男人,那家伙不知用的什么招,反正小姐從此就迷上了他。誰知那家伙不久喜歡上小姐的前夫——那個帥氣的男人。小羅鍋為了那個男人,把小姐打了一頓,還砸了小姐的咖啡館,跟著那男人走了。那個小姐最后把自己封在屋里,一直到老。

我說,這故事是篇美國小說,叫《傷心咖啡館之歌》。

檢驗員妍妍說,這小說一點也不好看。什么同性戀,駝背,男人婆,提起來多惡心。

周干事看著我,我說,這篇小說寫得很棒。

周干事長嘆一聲,說,真想日子一直就這樣過下去多好呀,我們一起聊小說,一起包餃子,一起永遠這么年輕。

妍妍說,周干事,你今天怎么這么傷感?

周干事說我傷感了嗎?

妍妍說,我其實有時也很傷感。你呢,曉音?

我說我要下餃子去了,都七點了,餓死了。

晚上我跟妍妍擠在一個被窩,說了大半夜的秘密。原來她相親也失敗了。不是人家沒看上她,是她沒看上對方,為啥?據妍妍說,對方聞著嘴里有股臭味,怕是有胃病。對此話我表示懷疑。因為我也是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是酸的,我告訴妍妍大學生在家是獨子,家里有個癱在床上的媽媽。我無法想象自己會照顧一個常年臥病在床的人。妍妍說,別著急,我們院長又給我介紹了一個更好的,他戰友的兒子在北京當兵,我總算可以回家了。到時我讓我男朋友幫你也找一個北京的,咱們到時在一起做伴,一起終老,別傷心,最美的肯定等著我們呢。

我苦笑一聲,說,睡吧。

7

不久,我到集團軍去開新聞報道會。會后,剛好是星期天,我搭了輛去省城的順風車,一個人逛商場公園都沒意思,想了半天,硬著頭皮給大學生打電話。讓我沒想到的是他特熱情,說,來,到我們報社來,我帶你在省城好好玩玩。

他從不提他妹妹的事,可我還是主動問起。

他說他妹妹準備復習一年后再考大學,考省城有名的軍醫大學,軍校比他上的師范大學還好,吃穿學費都不要錢,當然,還能穿上心愛的軍裝。

上午他帶我到公園劃了船,可能因不是月下,人山人海,根本談不上浪漫,但跟一個帥氣的大學生在一起,聽著他講故事,也超出了我的想象。下午他又帶我到省秦腔團看戲。他說他也愛看戲,我說我喜歡李愛琴、陳妙華、肖若蘭的戲,他說他喜歡聽戲,人名記不得,什么《忠保國》《五典坡》《下河東》這些激昂的戲看起來才帶勁。

我們看了全本的《王寶釧》。看到第一折《飄彩》時王寶釧唱道,王寶釧我將彩樓上,命運好壞如賭場,登高遠望好景象,長安果然不尋常,商號繁華人來往,樓下人潮似汪洋,千張笑臉朝我望,舉彩不定添惆悵。

我說,王寶釧膽子好大,繡球竟然拋給了一個叫花子。

聽戲,聽戲,后面有人叫。我只好安靜下來聽戲。

我倆從戲院出來,我又嘆息道,王寶釧真可憐,等了十八年,等回的還是調戲她的丈夫。雖然當上了正宮娘娘,卻要跟一個年輕漂亮的代戰公主來分享丈夫的愛,真是好難過。

大學生不以為然地說,戲就是戲嘛。

不,戲如人生。

大學生換了個話題,問我喜歡看折子戲還是整本戲,我說折子戲精彩,全本圓滿,各有各的好。

只能有一種選擇,并說出理由。

我脫口而出,當然是折子戲。因為它大部分是演員的獨角戲,最見功夫,也最能出彩。

他說跟他的看法一樣,折子戲當然精彩,每一個演員最棒的其實都是折子戲,因為整本戲得靠生旦凈末丑大家合作,而折子戲,特別是獨角戲,才是考驗一個演員的真功夫。就像人生一樣,精彩的其實只有某一瞬間,大多時,都是平淡無奇的。

我說,你講得好哲學。

他看著我說,自己悟出來的。

接觸久了,我發現他并不像我想的那樣世俗。有時我想假若我有這么一個妹妹,我也許會想出當兵這個主意,我是他朋友,幫他是應當的,可我卻沒幫上他。

在省城待了兩天,他就像我計劃中待他一樣對我吃的玩的很盡心,但是關于婚姻問題,他一句話都沒提,我也不會開口。我想是我傷透了他的心,這或許是我們最后的相見。

8

四月底,櫻花、海棠盛開時,我們單身宿舍好像置身于花海中,睡覺都被花香驚醒。師組織科向全師各單位下發了一個通知,為慶祝五四青年節,全師要舉辦一場演講會,題目是:我心目中的他(她)。這一下子在全師炸了鍋,據消息靈通人士私下嘀咕,這是宣傳科周干事給組織科提意見后催生的結果,周干事的理由是全師男干部找不到合適的對象,而女干部卻一窩蜂地孔雀往大城市飛,這證明組織科工作沒做好,整天開介紹信把女干部往外嫁,不是工作失誤是什么。這么一激將,一周后,組織科就拿出了這一個活動方案。我就此事求證過周干事,他正拿著布擦相機鏡頭,頭也不抬地說,既然你們都聽到了,我說啥有用嗎?

全師女干部聽說后知道對方醉翁之意不在酒,恨得咬牙切齒,恨不能把周干事吃了,都以為這樣的演講未必能搞成。沒想到這方案不但得到政治部主任的贊同,還得到師長的大力支持,政委到國防大學基本系去學習了,聽說此去可能提少將。師長黨政一肩挑,活動通知很快下發全師各個部隊,號召全體官兵積級參與,而且演講還要評獎,最后要在全師禮堂給獲獎者佩戴大紅花。據說反映最熱烈的除了師機關男干部,還有下面各個團及直屬隊的官兵。雖然女干部們暗暗叫苦,但是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還得積極準備。

此活動我們科長極為重視,他終于難得地笑了,說這是好事,好事。首先要在我們后勤系統落實好,讓我分管師醫院,做好稿件第一把關人。稿子文采先不說,最重要的是一定要三觀正確,要符合革命軍人的價值觀擇偶觀。當然,科長說到這兒,瞟了我一眼,又說,語言也要美,要能說出道道來,讓聽眾聽起來服氣。

師醫院的女醫生、護士一個比一個漂亮,可是寫起稿來,簡直是趕鴨子上架,報名者寥寥。于是我先組織召開動員會,啟發引導,接著又給大家展望了獲獎后的美景。說得口干舌燥,總算有五人報名。外科醫生楊夢滬當然是最佳人選,我動員了幾次,她脖子高傲得像芭蕾舞演員,只回我三個字,沒興趣。

好在有五人,至少我們后勤不推光頭了,只要有一個女干部向我請教,我馬上擺出十二分的耐心全身心指導。最有干勁的是妍妍,她來到我宿舍就不走,我知道她的心思,想憑這個演講,一炮打響。因為她曾說過,她就是做準確一萬個B超診斷,無貌也無背景的她也不可能調到北京去。不,連師機關都調不進來。她必須要脫穎而出。

我遞給她一杯水,說,謝謝好朋友支持我的工作。如果此次演講,后勤沒一篇像樣的稿子,那我真的能否待在政工科,還是個問題。一想到要應了楊夢滬的咒語,我心里不禁一陣哆嗦。

她說,我肯定全力支持你的工作,這也是我現在糾結的地方。我不瞞你,我就是想找個在北京工作的男友,那兒有爸媽,有熟悉的同學朋友,有最新款式的衣服、歌曲、演出,將來孩子能上重點小學、中學、大學。我說,你的想法也沒錯。她說,可我在演講稿上如實寫了,全師人特別是師長就知道我不安心工作,這一生不就完了?

你只說對方才學人品,這就叫避實就虛。

可是我喜歡那些有大學文憑、讀了很多書、幽默又有情趣的人呀,而這樣的人咱們師里我沒找到呀。

這一下我作難了,想想說,那你就虛指,從蘇東坡、李白,不對,要說將士,比如戚繼光呀、岳飛呀、高適呀一些邊塞詩人往他們身上靠。你看看秦腔戲王寶釧喜歡薛平貴這個叫花子,說,喜歡他:彩樓上繡球打中你,這婚姻并非偶然的,我愛你身貧而有志氣,不畏權勢肝膽照人。胡鳳蓮喜歡田玉川:月光下把相公仔細觀看,好一個奇男子英俊少年。他必然讀詩書廣有識見,能打死帥府公子文武雙全。嫦娥喜歡后羿:多虧了神羿下界抖神威,他那里張弓射箭雄姿俊美,他那里懲惡揚善氣宇巍巍;愿留他造福人間除妖魅,愿留他永駐山鄉不回歸。

打住打住,妍妍煩躁地說,別整這些老古董了,既離題太遠,又不切主題。

妍妍技士,你此話差矣,俗話說,自古美女愛英雄,佳人愛才子。你再仔細分析我上面列舉的這些古戲唱詞,無論是千金小姐還是平民小女,選才的標準無非兩個字,才德。他們的郎君都是能文能武,能救民于水火中的英雄,而這些人放在今天,也是響當當的人物。

可是我心里不是那樣想的呀。

我說行了,行了,你都把我繞進去了,大方向給你定了,就看你怎么組織材料了。

對了,我向周干事請教去。

趕緊的,快去快去,我怎么沒想到呢?他是集團軍一支筆,又是此次活動的主要謀劃者,找他找對人了。

果然,晚上,我就在向陽飯館看到周干事在飯桌上指導妍妍了。一看到我,馬上叫我一起吃飯,當然不用說,點了我最愛吃的紅燒雞塊。

周干事是給妍妍如何指導的,我不知道,至少飯桌上我沒聽到,反正妍妍得了獎,竟然還是一等獎,吸引了不少年輕男干部。我們后勤部戰勤科一位參謀不屈不撓猛追,可終沒追到。妍妍經人介紹,跟那位北京空軍部隊的連長通了幾次信,最后對方說兩人調不到一起,還是算了吧。妍妍為此跑到我屋里,哭了好半天,發誓再也不找對象了。妍妍說,調不回北京,她至少也要在省城安家,結果都因各種原因沒了下文。我很想把戰勤科的參謀給妍妍撮合成,她已經二十六歲了,在我們師醫院算年齡大的了。她死活不同意。一直到二十九歲那年,在省城醫院進修,認識了一位醫生,那人長得老不說,還離婚了,帶個兒子,兩人認識不到兩個月,就結了婚。妍妍調不回去,就轉業到省城一家工廠的衛生所,按她自己的話說,好好的技術全廢了。衛生室只是給人拿藥量血壓,根本沒條件給人做B超,也就是圖個生活舒適吧。當然這是后話。

我們言歸正傳,繼續講那次演講。

那陣子,全師所到之處,官兵都在議論如何找到生命中的那一半:到底是形象好重要,還是才華重要?到底是對你好孝敬父母,還是在大城市,有個有前途的工作更重要?

接著司令部又開展軍事大比武,一會兒射擊,一會兒投彈。政工干部也沒閑著,一會兒比講課,一會兒比看誰寫的材料、發的稿轉發、發表的多。那一陣子整個師從機關到直屬隊,看到的都是燈火通明,每個人好像都打了雞血一樣,動不動就說咱們是紅軍師,從井岡山來,從古田會議,從抗日戰爭、解放戰爭的硝煙中一路走來,踏著朝鮮戰爭的血雨腥風,一直到邊境作戰,我們是英雄的傳人。

然后組織科又把演講、比武、打擂臺等活動進行排名次、評獎,然后讓一個個優秀者在師禮堂接受師首長戴大紅花。三八婦女節,又邀請市師范學院、紡織廠、地區醫院等地方女青年到部隊來選郎,活動的結果是一下子促成了六對雙軍人、十五對軍地青年的婚戀,喜得師長連夸組織科活動搞得扎實有效,碩果累累。

師里又舉行了一場隆重的集體婚禮,新婚的雙軍人到我們雙秀公園照了像,又坐船到師部,再坐大轎車到訓練場走了紅地毯,以坦克、大炮為背景,舉行了盛大的婚禮,被媒體稱為新時代最美的婚禮。

軍區報、省報也大篇幅地給予了宣傳。省報是周干事寫的。稿子寫好,他告訴我說,要不要請你那個小矮子男友把把關,我氣呼呼地說,他已不在省報了。周干事撇撇嘴說,算了算了,我離了他照樣在省報頭條發稿子,你信不信。果然上了頭版頭條,師領導說周干事很出色,準備提他當副科長了。周干事卻不以為然,暗示我,集團軍要調他,他不想去,他最想去的是到下邊團里任實職。他說,現在干部要年輕化,還要有基層經驗,只有當了指導員、教導員,才能在仕途上走得寬,走得美。他說到這里,眼睛一眨一眨的,感覺好像探照燈不停地在照我。

我說,你都快三十了,該考慮婚姻問題了。他說大丈夫只要功成名就,何患無妻。放心吧,我會找到我最喜歡的那個她的。

然后又問我跟大學生怎么樣了,我說還那樣唄。周干事說,那要抓緊,如果不行,盡快分手,不要像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又可惜。

我說,你說的什么鬼話。說完,生氣地走了。

大學生走后,仍給我來信,兩個月前說他已調到了深圳,一家中央媒體在那有家分社,他老師負責籌建,指名要他過去。他在信中說,這是時代所需,春天的故事已全面展開,讓我走出軍營,聽聽外面的聲音,到外面走走,就知道世界上不只有省城,還有更大的世界,比如他身處的中國南方,改革的步子大得好像南海的浪濤一樣,勢不可擋。

我說,身為軍人,先把本職工作干好,我們是為改革開放保駕護航的。如果沒有解放軍,南方的春天美得也不踏實。然后我就把最近我們師里的活動簡要告訴了他,當然限于可公開的范圍內。周干事、科長時時提醒我,千萬不能泄密,要跟地方人員保持適當距離,即便談戀愛,不能說的殺頭都不要透露一個字。

我自我感覺回信寫得真誠感人,也充滿了現實感和畫面感,不知那個花花綠綠的南方城市真的誘惑了他,還是他看出了我們戀情的不現實,反正此封信我寄去后,他信就來得少了。

師長主婚,科長主媒,我跟師里一個干部結婚了。師長在婚禮上大大表揚了我,說我腳踏實地,熱愛工作;找對象,能用發展的眼光去看對方,給全師女干部帶了個好頭,將來家庭生活必定幸福,事業定有番作為。聽得我心跳得像打鼓。還舉例說自己最先就是在一個山溝里當排長,他愛人還在大城市工作,就沒嫌棄他。她也不知道我有一天能當上師長,但是她知道我肯定會努力。同志們,找對象,看他是不是潛力股!師長說到這里,全場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新婚第二天,我接到了大學生的電報,上寫:后天下午我到你部求婚。

我瞞著愛人跑到衛生間把電報燒了,然后騎著自行車到市郵電局發了一封加急電報:我已婚請珍重。

晚上,《新聞聯播》剛一結束他就打來了長途電話,電話打到了單身宿舍門口的傳達室,我想他不愧是記者,神通廣大得能把長途電話從南中國海打到西北這個偏遠小城的分機上。

一聽他聲音,我感覺往事一下子又涌了上來。傳達室值班的老朱坐到桌前,邊吸著煙邊看著我,一副剛正的樣子。我側過身,面對著窗外悄聲說長途呀,電話費很貴的。大學生說他賺了不少錢。然后說他不相信我已結婚了,我才二十三歲,太小。我說我已享受晚婚假了。他說真的,我說真的。他說你找的什么人,我說戰友。他說他的生日是什么時候,家在什么地方,城市的說清在哪個區哪個單元,農村的具體到哪個村,家里有幾個弟妹和哥姐。

我不高興地說你是警察呀,查戶口呀?

老朱大咳了一聲,我不敢說話了。

大學生仍在電話里不停地催著,你說話呀,我再有錢,可也不能這么浪費呀。

說實話,愛人家是農村的,我只記得什么縣,村子根本就沒問過。

大學生一聽我的話,哈哈笑道,我就說嘛,你根本不可能這么快就結婚。最近我們報紙從創刊,終于走上了正軌,這樣我才顧得上考慮我們的婚事,我馬上到你們部隊咱們好好談談具體事宜。你可以轉業到深圳,這兒冬天也是艷陽天,也不用穿棉衣。咱們北方人到這兒就是天堂了。這兒有木棉花、三角梅,有你喜歡的大海,還有許多許多花,你根本叫不上名字。這兒時間就是金錢,只要你想干,沒有干不成的事。我可以在附近報社或雜志社給你找個好工作。部隊固然好,但畢竟不可能穿一輩子軍裝啊。你們不是常說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嘛。你有時間看看最近播放的挺熱門的電視連續劇《情滿珠江》《深圳人》,你就知道深圳是一個多么生機勃勃、前途無量的城市了。

我說好了,長途呢,快一個小時了。我放電話了。

他說,別呀。

我說你聽,熄燈號又吹了,再見。

放了電話,我說,大伯謝謝你。

老朱讓我坐。然后說,看著你們女軍官就是神氣,一身綠軍裝穿在身上,我越看越喜歡,我給我閨女說你好好念書,將來也當個女軍官,小皮鞋一蹬,裙子一穿,一月拿四五百塊錢的工資,多神氣,可是她念書不行,年年考數學物理不及格。算數還沒我算得清,唉,沒辦法,咱沒給娃創下江山。

謝謝大伯。我起身要走。

老朱站起來說,我說的啥意思呢,李干事,你剛結婚,要珍惜呀。雙軍人,工資那么高,又在一起上下班,多讓爸媽高興呀。

我說,明白大伯,謝謝你,我知道你的意思。心想,老朱為了勸我,竟然還扯上自家的女兒,真的是個好人。這么一想,我忽然想送他一箱蘋果,都端出門了,又想,不行,不要讓他誤解,好像我真做錯了什么事似的。要送也得等幾天。

幸虧愛人加班去了。回家看我情緒很低落,問了好幾次,我都說因為搞新聞,老上不了稿子,怕科長說,師長問,很焦慮。愛人說那我以后寫稿,加上你名字即可。

那也得寫我們后勤的事才可以。

這還不小菜一碟。

我說,我還是自己努力吧。

他睡著了,我徹夜難眠。天亮時,夢見我到了南方,那兒真的好像天堂,雖然我不知道天堂是什么樣子。

9

吃過早飯,我正洗碗,兒子鬼鬼祟祟地進來,先把廚房門關上,低聲說:“媽媽,你看看這個,我一個朋友發給我的。”說著,打開手機給我看一張照片。我一瞧,大吃一驚,竟然是當年我放在書桌上的那張我穿著少尉軍上衣、藍色軍裙,倚著桃樹的照片。照片雖然舊了,但是沒有折痕,而且翻拍的效果也不錯,連我肩章上那顆金色的五角星都很清晰,桃花的葉片清晰可見。大學生走后,照片就不見了,我四處找了半天,也沒找著。估計被他拿走了,我后來見到他,想問,終沒開口。

“這人是誰?他怎么有我的照片?”我心跳得都按捺不住,忙把碗放到案板上,再仔細查看照片。

“一個同學發的,他知道你是我媽媽,是作家。他發來我都沒認出來,你那時那么瘦呀,要不細看,真認不出來。”

“你問下他這照片從哪來的?”

兒子看著我,沒有說話。

我訕訕地說:“有老照片,想必是老朋友。是老朋友,聯系上總是好事。”

“我聽我同學說,這人分明是炫耀,說他妹妹現是軍醫大學的副教授,還說你那時……”

我怎么了?我本來想這么問,可話到嘴邊,想起自己是母親,生生咽了下去。

“你快走吧,上班要遲到了。”

“媽,你如果真想跟他聯系,我幫你問問我同學。”

“不用了。”

“你跟我爸是一個部隊的?”

“我們在一個師,他在宣傳科當干事,拍照非常好,這張照片就是他拍的。”

“那時你好瘦,好清純。我見了這樣的小女兵也會動心的。”

“別貧了,是你爸拍得好。他那時在集團軍,不,整個軍區,攝影寫稿都排在前面的。不像現在,哼,幾百年都不給我照一張照片。整天就是工作,工作,好像機器人似的。”

“說我什么壞話呢?誰是機器人?”愛人在客廳高聲叫著,兒子朝我努努嘴,用食指在嘴邊做了個保密的動作,然后拉開了廚房的門。

愛人已戴上軍帽,提著行李箱又要出差了。

“爸爸,你跟媽媽是戰友,結婚三十多年,真幸福。我跟我女朋友是同學,應該也會生活得更幸福。”

“你這孩子,兩碼事。那時你爸爸是名牌大學本科畢業,中尉軍銜,在全集團軍都是有名的才子。你女朋友現在沒工作,家又在農村,此事須從長計議。馬克思說過,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我說著,朝愛人一笑,整整愛人的軍裝,看著那一顆金燦燦的星星,想起他的不易,不快的情緒也柔和了許多,說:“胃藥帶了吧,別忘記吃,每天晚上早些睡,人到中年,身體要緊。”

“我這不是常出差嘛,你也是軍人,啥時變得這么婆婆媽媽的?”

“時光唄,除了慘無人道的它,還能有誰?”

愛人輕輕摸摸我的臉,說:“走了。”

我從書房窗外一直看著小車出了大門,走到客廳,發現兒子還在磨蹭著,一雙小眼睛不時盯著我,問:“媽你當時為什么沒看上爸爸,又到省城去見……”

臭小子噎得我一時無語,看來他知道得不少,我卻不想問,只說:“快走吧,我也要上班去了。”我說著,換起衣服來。

“看人要看他的潛力,當時你要不是跟我爸結婚,怎么會調到北京,怎么能住六室兩廳的軍職房,我又怎么會在北京出生,成為首都人呢?你結婚,竟然連姥姥姥爺都沒告訴,媽媽,你好好想想,將心比心。”

兒子話的意思我明白。對他處的這個出身農村,又沒工作的對象,我心里一直不支持。但這時我不想說這事,連忙催他說:“快走,快走,別遲到了。”

我小跑著坐到班車上,手機短信響了,一看,是兒子發來的一個網名叫九十年代的微信名片,我沒有加,心想,以后再說吧。青春還是用來回憶比較好。

短信又響了,是我的老戰友許妍妍。她說祝賀你,幸運地等到了新軍官制度出臺,寫字畫畫的,竟然也戴上了大校軍銜,跟咱師長平起平坐了,而我卻退休了。這次回京準備砸鍋賣鐵也要到北京買房,雖然父母沒了,北京畢竟是我的家,哪怕住到六環外,也算葉落歸根了。

我隨周干事調到軍區后,妍妍轉業到省城工作,本來夫妻團圓是多好的事,誰知兒子一歲時,兩人竟不知什么原因離婚了。醫生楊夢滬,一直獨身,后病退回了上海。而大學生,自從那次電話后,我們就再也沒有聯系了。雖然那天他在電話里確定我結婚后,還一再說,我們不是夫妻,還可以是兄妹嘛。

責任編輯???苗秀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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