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維

我是1980年10月從工廠考入原《財貿戰線》報(現《經濟日報》前身)的,該報當時是國務院財貿系統唯一的報紙,系文革后于1978年恢復的全國性報刊。那時編輯部的編輯記者加排字、制版人員總共不足百人,我的工作證是76號。當時的《財貿戰線》報源出文革后??脑谖覈鷪髽I史上赫赫有名、新中國成立后又幾度命運變革的原《大公報》。這段歷史錯綜復雜,本身就是我國報業史上的一段命運多舛的史料。由于太過曲折,一半句說不清楚,有興趣者可自己上網搜一搜。
我一開始時是“以工代干”,這個名詞現已退出歷史舞臺了,意為本身身份是工人或不屬于國家干部序列的其他人,又從事著國家干部序列的工作。這個現象在改革開放前是全國普遍的“歷史遺留問題”,僅僅在當時的國家級新聞單位,與我情況相仿的人不在少數。改革開放后,各個方面步入正軌,要求各類從業人員要有相應的專業資質,文憑就成為衡量資質的基本門檻。
文革開始時我上小學五年級(上半學期),15歲就去插隊了,后來當兵當工人,自然沒有文憑(我連小學文憑都沒有)。報社也為此特別負責任地為我解決問題,但政策上有杠杠,不是易事。
機會來了!當時中國記者協會為解決我這類情況的新聞單位編輯記者的學歷問題,經國家批準由中國記協開辦“中國新聞學院”(大專,不脫產,但必須上足學時并考試及格,學制兩年),首期辦學地點設在《工人日報》社,師資力量全部來自中國人民大學。后來在首都各新聞單位干得風生水起的許多當時沒文憑的年輕報人,一時間濟濟一堂。
麻煩也來了。那時是改革開放初期,社會變革風起云涌,干記者的每天見證、報道變革還來不及吶,又要上學取得文憑資質,兩難喲!
別人我不知道,反正我是把主要精力依然放在采訪報道上。本來就是破格吃這碗飯,再拿不出像樣的新聞報道,于心不安,所以我該采訪就采訪,該出差就出差,報道倒是沒落空,但缺課不老少。我當時想,只要考試前臨陣磨槍,及格就行。太感謝報社啦,每次我因出差向學校請假,報社都蓋章送達。倒是我自己不爭氣,畢業考試時偏偏是歷史課不及格(我缺課太多,又自以為歷史知識手拿把攥),補考了才過關,丟人現眼。
后來被我們戲稱為“黃埔一期”的首屆中國新聞學院一期生,畢業后各奔東西,我也沒見過誰寫這些事,不過這是我有生以來唯一的文憑,記憶猶新。
我當時最不喜歡上的課是“新聞理論與新聞寫作”,也缺課最多。教授這門課的老師據說以前是京城某報記者,后來去人大教書,講課時一直端著架子,派頭十足,但從頭至尾講的都是套話、空話、八股話。譬如講“消息”與“簡訊”的區別,他讓大家寫500字的“簡訊”,可他點評同學作品時推薦的范文,居然在500字的“簡訊”里羅列了8個層層疊疊的排比句,看上去洋洋灑灑,內容卻空空蕩蕩。請注意,行文八股、新聞八股一直是痼疾,改革開放初期報紙的讀者對此極為反感,屬必須變革之列。不喜歡也就不上心,我要么缺課,要么對付,你給我60分就行。
我最喜歡上的是北京大學語言學教授王力先生和人民大學新聞史教授方漢奇先生的課,真才實學,腳踏實地,終身受用。
王力先生主講現代漢語,信手拈來,引經據典,但語言輕松,觸類旁通,來龍去脈既清清楚楚又通俗易懂,大家學識,大家風范!課間休息時我跑出去抽煙,王力先生見后緊皺眉頭,大聲說“少抽點”。我告訴他我沒有學歷,也沒有經過文字寫作的正規訓練,該怎么辦?老先生立馬和顏悅色,囑咐我“古今中外,正書雜書,多讀多琢磨,想想什么題材用什么體裁怎么寫最合適。中國人近水樓臺,多多讀唐詩宋詞元曲,多讀多記成語,老祖宗留下的文學意境、描述方式,你不必照抄,但寫東西時一想到那些意境,可供你下筆的潛移默化的參照便活生生地為你所用了”。
方漢奇先生主講中國報業史,爛熟于心,點評精當,三言兩語便道出他的見解,尤其是報業史上的人和事、影響與評價,對我來說都是啟蒙。老先生雖然不茍言笑,但心腸熱。課間休息時我經常纏著他問東問西,有一次我問的問題他說這是中學歷史課本上就有的,你當時沒好好讀書吧?我說我插過隊當過兵后來是工人,就是沒怎么上過學。老先生一把拽住我,動情了,說下課后你別走,有什么不清楚的盡管提。在業內,無人稱他“方教授”,只稱“方先生”,教授現在滿大街都是,但“先生”古今均為老師的尊謂,他當之無愧。方先生也對新聞寫作中的“八股文體”嗤之以鼻,說你是改革開放后做記者的,如果天天寫八股,我的課你不用上。多少年后,我去人大新聞系開會,想看望方先生,但被告之先生年事已高,在醫院治療,遺憾!
有了文憑,后來評職稱就順理成章了,不過班上要好的同學一直調侃我,您缺課缺扯啦,那文憑分明是混來的成色不足嘛。我也認賬,說要不你們出錢,我再去讀個博士碩士什么的,正經風光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