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主義造夢家

作為極具特色的個性化導演，今敏的作品怪異、緊張、深刻，在日本動畫界別具一格。不同于宮崎駿對環保的探討，大友克洋對人性的悲觀，押井守對技術的警惕，今敏更多地將動畫融入心理領域，探索動畫表現力的可能性。本文通過對其敘事、拍攝技巧和作品內涵的分析，探究其作品風格。

在日本眾多杰出的動畫制作人當中，今敏無疑是富有個性化特征和創作才華的動畫導演之一，他出生于日本北海道札幌市，2010年因病去世，年僅47歲。他一生僅留下5部主要作品，包括《未麻的部屋》《千年女優》《東京教父》《紅辣椒》四部動畫電影和一部電視系列劇《妄想代理人》，其作品在國際上獲獎無數，今敏也被譽為日本動畫的新一代教父，成為與宮崎駿、押井守、大友克洋齊名的導演。今敏聚焦人物獨特的心理，以詭異多變的個性化風格，講述一系列頗具張力的懸疑故事，這也使他在動畫行業獨樹一幟，是電影手法動畫化的領軍人物。

一、敘事風格——虛實相生，引人入勝

（一）擅長設置懸念

電影大師希區柯克曾經說過一個著名的關于懸疑的“定時炸彈理論”：“假設你要拍攝一個場景，一群坐在桌子上的人突然被炸彈炸了。如果你在一開始就讓炸彈爆炸，那除了爆炸后的一震，畫面會陷入無趣。在同樣的拍攝場景中，你一開始就拍攝一個在桌子底下隱藏著定時炸彈的畫面，這樣就成功地設置了一個懸念，直到這個炸彈爆炸之前觀眾都會一直被這個懸念所吸引。”[1]因此，如果在一部影片中，導演對于懸念的設置把握精準到位，就能夠更好地吸引觀眾。今敏則很擅長用色彩、配樂以及情節設置懸念，營造詭異的氛圍。如《紅辣椒》中夢境與現實的混雜，究竟哪個是夢境，究竟是誰偷走了夢境治療器DC，誰才是制造混亂的幕后黑手;《千年女優》中女主角追逐一生到底有沒有找到心上人;《東京教父》中遺棄的嬰兒能否被順利送到家;《未麻的部屋》中的兇手究竟是誰。類似的問題縈繞在觀眾心間，夢境、人格分裂等元素配合音樂的應用，使得今敏的作品格外具有吸引力，開場就能抓住觀眾的注意力。

（二）多層嵌套的敘事結構

套層結構是影視作品中對敘事時空的一種特殊處理方式，又名“片中片”。今敏擅長建立套層結構，更善于打破層間界限。

1.多重時空交錯

在其處女作《未麻的部屋》中，今敏使用三重套層完成了對主人公未麻自我認知崩壞的塑造。第一層是真實時空，講述未麻從偶像轉型到演員的故事;第二層是網絡時空，以主人公身份記錄其每天生活細節部屋（網站）;第三層電影時空，即未麻作為演員表演的電影世界，通過未麻在不同時空醒來的場景讓觀者陷入“夢中夢”。《千年女優》的故事本身是一次采訪，采訪的故事是第一層次，采訪中主人公回憶中的現實屬于第二層次，而回憶中的電影為第三層次，影片通過采訪者進入女主的回憶完成了層次間互通和多方向打破，并構成了第四層次旁觀者時空。《紅辣椒》的故事層次更為復雜，影片開始即模糊了現實與夢境，影片中不同角色的多重夢境與現實相交織，營造出綺麗詭異又頗具現實意味的世界。

2.嵌套式敘事結構

《未麻的部屋》中女主不同角色和身份在不同時空的嵌套;《千年女優》戲中戲外敘事與聽眾身份轉換也是嵌套，開始制片人和攝影師作為采訪者，女主千代子是敘事者，而當他們進入女主的回憶，敘事者變為制片人，最后從影片整體看他們三人為敘事者，觀眾是聽眾;《東京教父》中拋棄妻女逃避困難的流浪漢老金，與親生父母從未謀面的哈娜，與父親隔閡深重離家出走的美由紀，三人三條線索有條不紊地穿插在拯救棄嬰的主線中，這種多線并存的結構不僅能豐富影片內容，構建豐富的人物形象，也能讓影片更加扣人心弦。

3.蘊含隱喻的豐富意象

亞里士多德稱，心靈的思索離不開形象，而意象更是思想的獨特體現。[2]從鏡子、畫框、窗戶到屏幕、海報等，今敏在作品中善于用各種意象來體現豐富的內涵。《紅辣椒》夢境游行中用多彩的垃圾，暗喻人們的精神垃圾;《未麻的部屋》中用鏡子隱喻人物的人格分裂;《東京教父》中用停止轉動的風扇暗示拾荒老人生命走到盡頭;在《千年女優》中，用女主角喜愛蓮花表現主人公不計代價一生追逐所愛的純粹和執著;在《妄想代理人》中用玩偶可魯美暗示女畫家心理的脆弱與不獨立……今敏通過豐富的意象體現其對世界、人生、夢想的思考，通過物象、動作和聲音表現深刻內涵，在與人物、情節的互動中體現詩意的憂慮和迷思。

二、拍攝技巧——巧妙使用電影手法

今敏創新性地將電影的拍攝手法引入動畫中，他在進行動畫創作時十分注重動畫的“影視性”表演，強調鏡頭感和影視節奏，強調構圖、景別、機位、運動、色彩、配樂等在其作品中的運用。[3]他善于使用“匹配剪輯”的手法，用蒙太奇和場景轉換將現實與虛幻巧妙地結合起來，創造一種時空交錯之感。在創造性的過渡轉場和流暢的分鏡設計中，觀眾很難分清現實與幻想的界限，這也成為今敏作品的最大魅力。

（一）轉場

動畫電影不同于真人電影，真人電影往往在鏡頭素材拍攝后進行后期剪輯，而動畫電影需在制作前期就進行設計，也就是每一個景別、運鏡、鏡頭連接都需要提前設計。場景切換又分為“技巧剪接”和“無技巧剪接”，“技巧剪接”是利用光學技巧淡入、淡出、疊化等完成。[4]“無技巧剪接”則是用鏡頭意義或內容上的關聯來完成場景轉換，今敏的電影中常常使用這種方式，利用不同時空并置的多個相鄰鏡頭中元素的相似性，來實現場景切換。如《未麻的部屋》中在演唱會舞臺上扭頭的女主轉為在超市買菜時扭頭的女主，坐在椅子上突然抬頭的女主轉為舞臺上突然抬手的女主，女主回到家開門的手轉為事務所所長打開門;[5]《千年女優》中女主出演電影角色交叉銜接，從古代身騎白馬到歐洲貴婦乘車賞景，再到身著和服坐在人力車上，再到騎著自行車在櫻花林中穿梭……用動作變化和場景轉化串起了日本近代史;《紅辣椒》則將轉場應用得淋漓盡致，開場紅辣椒和粉川警官以不同的形象穿梭于不同場景之中，四分鐘內五組夢境鏡頭，緊張的節奏和充滿張力的運鏡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場景的變化被“穿梭”的動作聯結起來，形成豐富的運動影像。今敏善于運用動作的相似性完成場景的多重轉換，通過排比手法將人物動作和不同時空的情節片段進行連接，在畫制前面的畫面時就對后面的場景進行構思，其轉場的精妙帶給觀眾一氣呵成的流暢感。

（二）蒙太奇

在《未麻的部屋》中，今敏通過主觀鏡頭、環境鏡頭的運用，配合壓抑的色調以及時不時出現的過度曝光，表現在男性凝視下女主角內心受到的傷害，使用了心理蒙太奇;《千年女優》的女主望著心上人在雪地中遠去，使用了抒情蒙太奇;《東京教父》的畫面色彩從主人公撿到嬰兒前的冷色調轉為暖色調，體現了對比蒙太奇;《紅辣椒》中不同人物夢境與現實的交織，使用了平行蒙太奇與交叉蒙太奇……影片中多種蒙太奇的使用，使得今敏的作品擁有真人電影的質感和較高的審美效果。同時，今敏在作品中不從宏大視角敘述，而是拆解完整故事以多線索敘事，形成了影片的不穩定性，迫使受眾提升觀影的專注度。

（三）反復

今敏的電影常常利用反復的鏡頭、畫面、語言等進行前后呼應，相互揭示前因后果，使影片更具吸引力和說服力。如《紅辣椒》中粉川警長反復出現的臺詞“剩下來的怎么辦”;《東京教父》中通過嬰兒的啼哭聲將不同的場景進行連接;《未麻的部屋》中反復出現的“你是誰”，混亂了未麻的身份以及人物的真實性;《千年女優》用女主的奔跑和反復出現的鑰匙隱喻女主角對心上人和人生答案的追尋……

此外，在《東京教父》中，今敏親自扮演哈娜，《千年女優》用真人奔跑模擬主人公奔跑的姿態，《紅辣椒》中對木質家具紋路的修改等，今敏對動畫細節的執著、仔細和慎重，保證了其動畫片的品質，也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其作品數量的稀少。

三、作品內涵——富含現實關懷

（一）深刻反映社會現實

處于社會轉型期的日本面臨著諸多社會問題，“東京集中化”產生了就業壓力大、人際關系淡漠、住房婚戀困難等城市問題，不同于宮崎駿、押井守飽含隱喻的表達，今敏以他特有的方式將當時人們的生存狀況和社會不良現象展現出來。如《紅辣椒》中反映了日本金融危機下失業率高、工作壓力大的社會現狀;《東京教父》則聚焦社會邊緣人群，通過展現主人公一行人成為流浪漢的背景原因，引發對社會群體的關注;《未麻的部屋》中跟蹤狂粉絲如實反映了現實問題;《妄想代理人》對人們精神壓力與廢萌文化的關注……今敏在其作品中不斷探尋現代工業文明下倫理與信仰的轉變，關注個體命運的同時，對日本社會的問題展開了深刻反思。

（二）關注人物內心世界

1.揭示人物內心逃避的問題

電影被稱為造夢的藝術，幻想作品則更是逃避現實的窗口，但今敏用寫實的手法，精確還原了夢境中的感官體驗，通過對噩夢的真實描繪，讓受眾直面內心的痛苦，正視回避和壓抑的創傷。如《紅辣椒》中跑不到盡頭的紅色長廊，在飛行時突然從空中下墜，想要扶卻扭曲的欄桿……這些類似真實的噩夢體驗，讓人意識到夢境與現實的差異，直面內心恐懼，應對現實困境與挑戰。

否認機制指人們潛意識中否定和壓制的痛苦記憶，這種記憶通常在日常生活中被人們遺忘和淡化。正如《紅辣椒》中粉川警官夢中不斷出現的電影場景和海報，體現了其一直回避卻深藏心中的電影夢想，出于對好友突然離世的愧疚和自責，高喊“我討厭電影”！通過否認形成了自我防御，但當其在女主角的幫助下意識到自己才是殺死自己的兇手時，解開了心結，從而解決了一直刻意逃避和壓抑的問題。

2.體現“主客我”的抗爭

今敏在其作品中關注的是人類內心深處的東西，是人們不愿提起、難以言喻的、病態且帶有神經質的東西。他通過具象人物的幻想，意識流的手法，深入挖掘人物內心世界，帶著強烈的心理學分析色彩，對人物的精神世界進行人文關懷的同時，又立足于現代化社會里客觀存在的棘手的社會問題。

美國社會心理學家米德曾提出“主客我”理論，“自我”可以分為相互聯系、相互作用的兩個方面，“主我”是真實的自我，“客我”是自己評價或他人評價中的自己，而人的意識在主我與客我的互動中形成。[6]今敏偏愛女性角色和社會弱勢人群，或許是這類人群更難確立自我，其中“主我”與“客我”分裂抗爭是其在作品中表現的一大主題。《千年女優》中鑰匙作為女主角追尋的對象，是女主理想的自我，與其真實的自我構成了“客我”與“主我”兩面;《紅辣椒》中真實世界的女主理性、冷靜，而夢境中的紅辣椒熱情、活潑，作為“主我”常常透露其真實想法;《未麻的部屋》反對女主轉型體現出反抗的經紀人留美是潛意識的“主我”;《妄想代理人》中漫畫家優一呈現的“客我”堅強樂觀，而“主我”卻很脆弱……今敏作品中人物在“主我”與“客我”的抗爭中重新完成自我建構，或是通過主客我認同實現自我，如《紅辣椒》中千葉與紅辣椒融為一體，或是扼殺原來的“主我”完成蛻變，如《未麻的部屋》中未麻擊敗留美，《妄想代理人》中人物通過被幻想人物“棒球少年”襲擊，保留“客我”的完美形象。

四、結語

今敏作品中的人物體現了自我追求的共同信念，經歷自我分裂、追求和拋棄，最終實現救贖。在日本高度發展的社會下，人們面對誘惑、選擇容易迷失，今敏用其作品表達了一定程度的批判，展現了社會現代化發展造成的人們心理異化問題，反思了人性的分裂與迷失。同時，今敏的作品也啟示我們不斷精進電影藝術的技術手法和表現形式，提升作品表現力，保持對現實的反思和對夢想的堅持，發掘動畫電影在場景畫面中的想象力和創造力。

有人說：“想象力就是今敏，今敏就是想象力。”今敏用高超的電影拍攝技巧和天馬行空的想象力給觀眾帶來了高質量的視聽享受。雖然是動畫電影，卻將電影的光影藝術展現得淋漓盡致。“動畫”只是一種形式，今敏的二維呈現比現實的鏡頭承載了更多的想象力。其作品聚焦現代人的潛意識，探索現代人在個體、社會、家庭等多重身份下壓抑混沌卻激情澎湃的內心，注重挖掘人的意識與精神世界。正如理查德·沃爾特說，藝術是謊言，講述了更大的真理。

參考文獻：

[1]張科文.從敘事方式的角度論今敏動畫的開拓性[D].南昌大學，2019.

[2]高明珍，李青青.今敏作品主題解析[J].電影文學，2011（2）：53-54.

[3]季雪雯.淺析動畫導演今敏的創作特色[J].藝術與設計（理論），2013.

[4]白佳鷹.后現代語境下今敏動畫作品的鏡頭語言研究[D].江南大學，2014.

[5]黎首希.今敏動畫電影的視聽語言特征分析[J].北京電影學院學報，2014（03）：93-99.

[6]樂國林.米德自我概念的述評[J].贛南師范學院學報，2003（04）：53-56.

（作者簡介：尹媛潔，女，碩士研究生在讀，沈陽體育學院，研究方向：中國體育文化對外傳播）

（責任編輯 肖亮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