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董其昌(1555—1636),字玄宰,號思白,又號香光居士。松江華亭(今上海閔竹區)人。萬歷十七年進士,授翰林院編修,官至南京禮部尚書,卒后謚“文敏”。他穎悟絕人,在書畫界、鑒賞界均有較高造詣。擅畫山水,提出的“南北宗”之說、“先師古人,后師造化”等影響深遠。書法深入晉唐傳統,先學顏平原、虞永興、楊凝式,后上溯鐘繇、王羲之,本人性和,易通禪理,一生追求“蕭散古淡”的審美觀,在“吳門書派”式微之際開宗立派,創立了“云間書派”,使得蘇南書壇再次蘇醒,并與邢侗、米萬鐘、張瑞圖合稱“晚明四家”。董其昌一生自運了大量楮墨,著有《畫禪室隨筆》《容臺集》《容臺別集》《畫旨》《畫眼》等。《論書并書杜甫詩》卷是其在世最后一年所作,其中涉及的書法觀念,對于我們了解董玄宰晚年書法觀、書學理想及審美意趣有重要的借鑒意義。本文試就董氏此卷書作的作品考察、創作背景、內容考略、藝術特色、藝術價值及其相關問題展開論述。
一、作品考察
《論書并書杜甫詩》卷,現藏于故宮博物院,紙本,行楷,縱10.3厘米,橫119.5厘米。是卷共鈐有三方鑒藏印:卷首鈐蓋“乾隆御覽之寶”朱文印,卷末落款邊鈐蓋“幾暇鑒賞之璽”朱文印與“養心殿鑒藏寶”朱文印兩方。藏印皆為清乾隆內府諸印,無題跋。不同尋常的是,此卷作品未見收錄于《董其昌年譜》與《董其昌系年》,在《董其昌書畫編年圖目》中有收錄。①書分兩段,前段末款署“丙子首夏之望,玄宰”。丙子,即崇禎九年,首夏,即始夏、初夏,后段落款“卷有余地,再補杜陵一絕。其昌”。可知董玄宰在書寫前段完畢后,見卷后仍留有空白可自運,遂抄錄杜甫詩一首,完成整卷《論書并書杜甫詩》這一書法作品。由此,我們可以判斷兩段內容應在同一時間前后書寫,一氣呵成,且兩幅作品均作于崇禎九年,公元1636年的初夏,時年董其昌已為82歲的耋壽老人。
二、創作背景及內容考
(一)創作背景
明書法大致經歷了三個時期:明初思想禁錮,臺閣體籠罩下的千人一面、陳陳相因的程式化書風;至明中葉時,商品經濟萌芽,文化主體由政治權力中心的北京轉移到經濟繁榮的蘇州地區,逐步舍棄臺閣體,“好異尚奇”之風逐漸興起;其后,1636年的晚明屬于第三個時期,由于政治格局動蕩,經濟發展所產生的市民階級,極大影響了文人書客的心理,此時書法風格的形成往往帶有明確形式上與思想意識上的構想。出現了反對前后七子提倡的“文必秦漢,詩必盛唐”擬古觀的流派。如與董氏聲氣相投的李贄“童心說”“性靈說”及三袁“公安派”。董其昌亦是在陸王心學個性解放思潮的沖擊下,上溯魏晉,于經典中索取其個性化的演繹與創造,遂形成了董氏所特有的個人風格,帶有深切的時代烙印。
(二)作品內容中的“偃筆”考
董其昌在這篇書作中提及“偃筆”:“《寶章待訪錄》有王方慶進王氏祖宗尺一,皆羲、獻以后書。而王子猷一帖,俊秀迥異。王僧虔遂踵其體,蘇東坡亦習之。然偃筆為累,失晉時風流矣。曾見‘蘇過’‘六言’二帖近之。丙子首夏之望。玄宰。”(董其昌《論書并書杜甫詩》)
不僅在此篇中提及偃筆問題,董氏在其他著說如《畫禪室隨筆》中也曾多次提到“偃筆”,抄撮如下:
古代書法文論中有關于“偃筆”的論述,頗有見地,如姜夔《續書譜》中曰:“筆正則鋒藏,筆偃則鋒出,一起一倒,一晦一明,而神奇出焉。”②王澍《論書剩語》中曰:“所謂中鋒者,謂運筆在筆畫之中,平側偃仰,惟意所使。”③周星蓮《臨池管見》中曰:“凡作書,不可信筆,董思翁嘗言之。蓋以信筆則中無主宰,波畫易偃故也。”④
何為“偃筆”?《說文解字》中曰:“偃,僵也。”本義為退休之人,轉義仰臥,倒下,倒伏,仰也。結合上述書論我們可以理解“偃筆”為偃管側鋒之意,即斜執筆法。董其昌對于蘇軾學書用偃筆頗有微詞,有失晉人風度。然而究蘇軾用偃筆之原委,現在看來,這與他的器用與單苞著腕的書寫習慣有關。
蘇軾喜用散卓筆。卓,本義長。散卓筆的特點之一即鋒長,儲墨較多。朱熹《朱子語類》中曰:“子瞻單勾把筆。”⑤
單鉤執筆,與我們所熟知的擫、押、鉤、格、抵五指執筆法稍有不同,單鉤即用大拇指與食指兩根手指握筆,有如今天我們執鋼筆法。蘇軾又曰:“把筆無定法,要使虛而寬。歐陽文忠公謂余,當使指運而腕不知,此語最妙。方其運也,左右前后,卻不免欹側,及其定也,上下如引繩,此之謂筆正。柳誠懸之言良是,古人得筆法有所自,張長史以劍器,容有是理,雷太簡乃云聞江聲而筆法進,文與可亦言見蛇斗而草書長,此殆謬矣。”⑥
可知要求握筆指實掌虛。硯墨自用,并喜用濃墨,王澍在《論書剩語》中曰:“東坡用墨如糊,云‘須湛湛如小兒目睛乃佳。’古人作書,未有不用濃墨者。晨起即磨墨汁升許,供一日之用。及其用也,則但取墨華,而棄其渣滓,所以精采渙然,經數百年而墨光如漆,余香不散也。……墨須濃,筆須健,以健筆用濃墨,斯作字有力,而氣韻浮動。”⑦
關于蘇軾傾斜執筆的這種執筆方法,倪思《京俎堂雜記》中曰:“本朝字書推東坡、魯直、元章。然東坡多臥筆,魯直多縱筆,米老多曳筆。若行草尚可,使作小楷則不能矣。”⑧
黃庭堅《論書》中曰:“或云東坡作‘戈’多成病筆,又腕著而筆臥,故左秀而右枯。此又見其管中窺豹,不識大體,殊不知西施捧心而顰,雖其病處,乃自成妍。”⑨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得知東坡先生臥筆單苞著腕,指實掌虛,再加上喜用濃墨,故行筆速度不快,用筆以側鋒為主,點畫扁平渾厚,右肩聳拔,堅利凝重,形成了獨特的個人書風,后人評價如老熊當道、百獸畏服。
然而,在用筆上,董其昌則主張發筆處須提得筆起,不信筆。在其書論《畫禪室隨筆》中曰:“發筆處便要提得筆起,不使其自偃,乃是千古不傳語。”⑩
又曰:“作書須提得筆起,自為起,自為結,不可信筆。后代人作書,皆信筆而。信筆二字,最當玩味。吾所云須懸腕,須正鋒者,皆為破信筆之病也。東坡書,筆俱重落。米襄陽謂之畫字,此言有信筆處耳。”⑥
正是在這樣的書法觀基礎上,董氏在其著說《畫禪室隨筆·論用筆》文首對用筆提出要求:“米海岳書,無垂不縮,無往不收。此八字真言,無等等咒也。” ?
由此可見,董其昌更為推崇米芾的懸腕懸肘書寫方式,究其原因所在,董氏一生崇尚魏晉書風,筆鋒在紙上跳躍翻騰,所以其書學理想要求筆提得起,八面出鋒取勢排宕。而這與東坡相異。相似的是北魏書法也是傾斜執筆寫成。侯開嘉先生在其《魏碑本是用斜執筆寫成的》一文和王玉池先生《從高昌磚志談魏碑》一文認為偃管側鋒就是把筆桿、筆鋒同書寫面保持斜角,譬如45°角。以楷書《始平公造像記》為例,我們所見帖內的勒筆大多為方筆。而方筆如何寫呢?須用偃筆側鋒寫成。
“方筆魏碑是懸筆側鋒,外露棱角。行筆時落筆成棱角,隨即變為絞轉用筆,提按動作不明顯,收筆時筆盡勢收,略微提筆向右下回鋒,力求整個線條用筆中實。”?
中鋒與側鋒常常是并用的,相互轉化過程中完成點畫的書寫,王羲之、王獻之作字中側并用,米芾八面出鋒,豈筆筆中鋒為一定成法乎?
三、書法藝術風格與價值
(一)風格
董其昌一生三進三出,此時告老還鄉明哲保身,為藝術獻身。年輕時結識著名收藏家項元汴、韓式能、吳廷,得以獲見大量歷代書法名跡,尤其是晉唐墨跡,自己也選輯晉唐等名家書跡刊成《戲鴻堂帖》,促使學識、眼界、修養的提高。年輕時初學顏真卿,虞世南,后受老師莫如忠影響上溯魏晉,“晉人之外一步不窺”,根植傳統,尚魏晉風骨。晚年書風回歸顏魯公、李北海。主張“提得筆起”“以奇為正”,所以作品中很少有偃筆,拙滯之筆。通觀此篇《論書并書杜甫詩》行楷卷,閑適自在,淡意空疏之意迎面撲來。與楊少師《韭花帖》相類,沒有用浪潮似的行氣之法,字字獨立,不疾不徐,閑庭信步躍然于紙上。
字體為行楷,楷書中稍摻行書筆意。董其昌曰:“最得意在小楷書,而懶于拈筆。但以行草行世,亦都非作意書,第率爾酬應耳。”?
可知他平生最得意之作是其小楷,對小楷頗為自負。這并不難理解,明代教育主張學用合一,在朱熹等性理之學影響下,形成“楷敬”為審美的書學教學觀念,《明史·選舉志》中對書法學習有明確規定,科舉入仕必作楷書。董其昌為官期間奉敕而書也必用小楷,如傳世作品《楷書勤政勵學箴軸》。然董氏傳世小楷作品較少,大多以行草書流傳于今。所以通過此件行楷作品可一定程度上窺探其楷書面貌。書分兩段,前半段發表自己的書學見解。字體稍小,用筆遒健俊逸,方圓兼備,結體開閡有致,收放自如;后半段抄錄杜甫詩,字體稍大。
與前半段不同的是,后段用筆轉折以方為主,清雋瘦硬,瀟灑穩健。崇禎八年,81歲高齡的董其昌依舊在臨習顏書,有書作《臨顏真卿蔡明遠帖》傳世。從顏公、米芾出,化顏魯公雄強端穆為平和疏秀,火氣全無但神氣十足,意法自洽,自成一宗。再加上因長期生活在松江地區,江南文人的文雅秀潤融于他的血液之中,受禪宗思想影響,以素淡為美的審美觀。用墨淡雅,又加上善山水畫的加持,用水來調和墨色的濃淡,筆勢在紙上的游走展現得更為清晰明朗,呈現出墨氣氤氳的效果,也給觀者留下簡凈典雅、素凈簡純的審美愉悅觀感。是淡雅之極,亦絢爛之極也。
(二)價值
董其昌所欣賞的是勁力媚好的書作,用筆如“印印泥”“錐畫沙”的特點,其點畫追求骨力,崇尚魏晉風度。而忌秾肥偃筆。在這種審美追求的影響之下,自然要求筆鋒在紙或者絹上靈活運轉,時提時按,充分發揮筆鋒的靈活性,蘇軾《論書》中曰:“書必有神、氣、骨、肉、血,五者闕一,不為成書。” ?
蘇軾推崇顏真卿,講究血肉豐滿,在這種書學審美影響之下,書寫時自然重按毛筆,臥筆著腕,這樣點畫才能顯得凝重渾厚,體態豐腴,符合蘇軾的審美觀。劉勰 《文心雕龍·定勢》中曰:“所習不同,所務各異,言勢殊也。”?
董、蘇二者的追求、觀點不同,遂直接影響創作面貌。遂董其昌對蘇軾偃筆心存芥蒂,不足為怪。作為帖學大家的董其昌生前享盡了功與名,并影響了一大批書家。加上皇帝對董書喜愛的加持,一時間在朝野中掀起崇董書風。如姜宸英、沈荃、張照、擔當、查士標等人。張照作為董其昌的頭號追隨者,對董氏推崇之極,心慕手追整日把玩,認為董氏取法乎上,追隨魏晉之風,胎息古人。董氏“提得筆起”“不臥筆”同樣指導著張照的書法實踐。字勢跳躍,氣象超然,字里行間洋溢著文人的書卷氣,尊崇傳統法度一望而知。
探求董其昌多次在其著說中提到的偃筆問題,對于研究董其昌書學理想、審美觀念有一定意義,同時也可將董氏《論書并書杜甫詩》這一書作收入研究董其昌的書目,補《董其昌年譜》《董其昌系年》等著錄闕失。
筆者在平日書法實踐中,感受中鋒側鋒運用問題對于書寫效果舉足輕重。側鋒筆法的運用極大地豐富了書法表現力,以北魏《元倪墓志》為例,勒筆下筆處是側鋒,行筆則由側鋒調轉為中鋒,從而出現我們所看到的斬釘截鐵狀的方筆效果。行草書更甚之,如米芾《苕溪詩帖》,大多勒筆、弩筆皆以側鋒重按起筆,后由重轉輕過渡,行筆速度較快,瀟灑淋漓,多在中側過渡中竣事。筆桿定不是始終如一地垂直于紙面,也不是一味地傾斜偃筆,而是隨著豐富的筆法在空中自然地左右搖曳,達到以勁利取勢、風檣陣馬、八面出鋒的藝術效果。其中意之所隨、筆隨心意之義理需要我們在具體的書法實踐中窺其堂奧,細細體會。
四、結語
綜上所述,《論書并書杜甫詩》卷作為董其昌晚年作品,書法淡雅溫和,清秀簡遠,退盡火氣,以意韻勝,是玄宰少見的行楷佳品。鮮明提出的作書不得用“偃筆”等觀點,與蘇東坡相異,是董氏一次次對古代傳統追根溯源的結果,也是其追隨魏晉書風的具體表現,從而影響了清初書壇帖學領域書家的創作審美追求,學界和書法界應給予一定分量的關注。
注釋:
①齊淵:《董其昌書畫編年圖目》,人民美術出版社,2007年版,第416頁。
②④⑥⑩???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2014年版,第388頁,第720頁,第540頁,第541頁,第539頁,第548頁,第313頁。
③⑦楊勇:《論書雅言》,上海書畫出版社,2021年版,第40頁,第72頁。
⑤[宋]朱熹:《朱子語類》,第8冊,崇文書局出版社,2018年版,第2534頁。
⑧[宋]倪思:《京俎堂雜記》,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62頁。
⑨崔爾平選編校點:《歷代書法論文選續編》,上海書畫出版社,2015年版,第66頁。
?王夢筆:北魏《始平公造像記》與《石門銘》摩崖比較研究,河南大學,2009年版,第25頁。
?[南朝梁]劉勰:《文心雕龍》,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5年版,第96頁。
(作者簡介:江威蝶,女,碩士研究生在讀,河南大學美術學院,研究方向:書法<篆刻>)
(責任編輯 劉月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