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人工智能藝術在諸多方面不符合人類藝術的定義,具有迥異于人類藝術的特質。人工智能外在于世界,無生存經驗,其藝術不是對生存經驗的表達;相反,人工智能的藝術表達經驗是純粹的抽象形式規則。在人工智能藝術創作中,主體是缺失的,淪為旁觀者的人類主體還面臨著被異化的危險。人工智能藝術創作是數據的建立、使用過程,而非情感體驗過程。它不是具體事件,缺乏此時此地的獨特性,因而只具有可復制的普遍性。人工智能藝術創作是符碼的自我增殖,其文本是抽象的符碼結構。人工智能藝術是一種形式文本,無現實思想情感,只具有抽象的互文經驗。它的文本意象是對已有文本意象和抽象意象的模擬,與現實物象無直接關聯。
關鍵詞:經驗;異化;事件;符碼;虛假
中圖分類號:B83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5099(2022)03-0110-08
人工智能藝術的誕生,給藝術活動帶來了巨大沖擊,引發了廣泛爭議。在人類眼中,藝術是人類獨有和專享的活動,從未有自身之外的其他存在者能夠從事藝術創作。人工智能藝術的出現則突破這一定律,打破了藝術活動的親身性和唯一性。這引發了人類的警惕和擔憂,甚至將之視為威脅。面對人工智能藝術的出現,質疑者甚多。其中最根本的觀點就是質疑其是否可以稱之為藝術,這直指人工智能藝術的關鍵。關于這方面的觀點,學界討論頗多,本文就不再一一引述羅列。當下對人工智能藝術的理解是以人類藝術為參照的,依照的是相似性原則。就實際狀況來說,人工智能藝術亦是對人類藝術的模擬。這種模擬是一種行為或表象的相似,其本質不能實現同一。立足于藝術本質層面,人工智能藝術在諸多方面不符合人類藝術的定義標準,具有迥異于人類藝術的獨特本質。這種獨特性正是人工智能藝術帶來的突破之處,它孕育著藝術的新變。
一、經驗的缺失
藝術不是孤立存在的,它始終與世界(自然、社會與心靈)保持著關聯。無論我們如何區分藝術與生活世界,有一點是毋庸置疑的:生活世界是藝術的來源。某些現代理論主張藝術與生活間具有本質的區別,強調藝術對生活的反向突破性。這種反向關系說明的是藝術區別于生活其他領域得以自律的基礎,但不能直接否認它與生活間的聯系。藝術之所以能夠在人類存在中占據重要地位,恰恰就在于它與生活世界的聯系,在于它能夠獨立承擔某種生存功能。切斷這種關聯,藝術便無法存在。藝術生成的第一源泉并非藝術,而是藝術之外的生活世界。藝術與生活世界之所以能建立關聯,在于主體——人。人生于世的經驗是藝術產生的動力和源泉。人存在于世,由此產生了存在于世的經驗。人類通過多種方式對此生存經驗進行表達,藝術便是其中一種。這些經驗是藝術的起源,是藝術所欲表達的對象。藝術源自主體存在于世的經驗。這種經驗不是憑空產生的,而是人切實存在于生活世界中。人存在于世不是形而上的審視,而是存在于具體時空、具體情境、具體實踐、具體事件之中。人類的經驗均是與世界進行交互的產物,是置身其中所體驗的結果。經驗本身不僅是生存的方式,也是生存的內容與目的。因此,經驗是人生存于世的內容與產物,而藝術源自這一經驗。進一步而言,人生于世的經驗是藝術的起源。
經驗不只是藝術的起源,更是藝術的存在根基。表現獨特的生存經驗是藝術的根本目的之一,它構成了藝術不可分割的要素。缺乏此要素,藝術將無由存在。即使是那些純粹形式主義的藝術也沒有脫離經驗,仍是藝術家獨特生存經驗的表達,只不過使它走向了抽象、模糊、碎片。人類創造藝術,便在于表達這種生存經驗。落實到具體藝術創作,每一藝術創作是特定主體表達的存在于世的獨特經驗。藝術的獨特性之一,便源自經驗的獨特性。這種獨特性不會阻礙人類通過藝術進行交流,因為特殊的只是經驗的具體內涵,而經驗本身的屬性則是共同的。猶如橋有著固定的樣式,但每一座橋都有著特殊的樣子,后者的特殊性不妨礙人們對其為橋的認定。藝術中呈現的生存經驗本質是他人與世界關系的反映,而這正是人們所意欲獲得的。通過對他者經驗的觀照,人們的自我得以滿足、反省、調整、凈化、升華。欣賞藝術作品的目的之一,在于獲得藝術傳達的生存經驗。經驗的相同、相似,或者說那種共通性,是藝術交流生存經驗的關鍵。人類創造、欣賞藝術,便是獲得存寓其中的生存經驗,進而生成獨特的審美體驗。審美體驗有別于生存經驗,但在表現內容上,藝術永遠與生活共享生存經驗,而不存在與生活不同質的經驗。經驗是人類藝術創作和交流的內容與目標。藝術是人類與世界打交道的方式之一,是經驗的特定表達。通過藝術,人類呈現了自我與世界的另一種存在。藝術提供了一種有別于生活世界的體驗和存在方式。故而,藝術也是人類體驗世界的方式之一。
在人工智能藝術出現之前,人類藝術創作均可視為對存在于世的經驗的表達,是人類體驗世界的方式。人工智能的存在不同于人類,它存在于世界,也與世界打交道。但外在世界只是人工智能的處理對象,并非置身其中的體驗對象。人工智能只是按照既定模式或程序對待世界,自身不會產生獨特的生存體驗,也不存在自我的生存經驗。在它那里,所有與世界打交道的行為不會生成生存經驗,只是一種純粹的形式化行為。人工智能只是按照既定模式對待千變萬化的世界,不會產生各類主觀態度與價值判斷,也不會將之作為生存的內容與目的。人工智能與世界的關系是一種形式化關系,沒有存在的實際內容。與之相比,人類置身世界之中,不斷與之交互,體驗世界,生成經驗。這些經驗構成了人類自身,推動自身形式與內容的不斷發展。世界外在于人工智能,不會納入人工智能的存在之中。在人類世界,生活的主體存在于其中的世界,世界始終在人類存在之中。人工智能沒有生存經驗,那么人工智能藝術便不是對生存經驗的表達。人工智能藝術或藝術品是孤立的存在,與外在生活世界無真正的關聯。在功能主義的角度上,我們很難按照人類藝術的定義將其界定為“藝術”。按照人類藝術的定義,人工智能缺乏對世界的體驗,其藝術不是對生存經驗的表達。當然,人工智能可以模擬人類經驗,特別是可以模擬人類情感,但人工智能的模擬不同于人類的模仿。人工智能只是模擬情感的形式架構和外在感性特征,缺乏情感內涵。人類對同類的模仿則是形式與內容的同一,是基于類似生存經驗的同質生成。無論是以演繹邏輯為基礎的早期人工智能,還是當下基于經驗的深度學習模式,人工智能模擬的情感只能實現形式的相似,但無法做到內涵的同質。模擬永遠不是模仿,模擬只能實現相似,而模仿可以實現同一。人工智能的情感模擬只是像或似,而非“是”。何況,人類的生存經驗既與有機肉體存在、心智相關,也與人生于世的存在模式相關。且不說非理性的經驗是否是理性程序能夠模擬的,即使是基于經驗的深度學習模式也只是在不斷地歸納、總結人類的經驗,并在形式上模擬它。但經驗不是模擬的,而是存在于世中真實產生的。無論在深度,還是在復雜性上,人工智能都無法模仿人類情感。侯世達指出,人工智能不能模仿人類情感的復雜性,因為人類情感源自心智組織,而計算機只能間接的模擬,而不能直接的程序化[1]。人類或許在人工智能藝術中體味到與人類情感的相似,但卻永遠都無法體驗到真正的人類情感。這就意味著,人工智能的經驗是缺失的,并無從事藝術活動的存在論根基。“人工智能都沒有觸及藝術最核心的部分——人類的靈魂……它尚不能成為獨立的生命,沒有獨特的生命體驗……人工智能不可能有如同人類一樣的渴望在世界上留下存在印記的愿望,也沒有和同類交流、表達自我的欲望;人工智能沒有社會、沒有同類間的互動,也沒有屬于自己的時代精神和風俗習慣。”[2]在此之下,人工智能藝術既非對生存經驗的表達,那么便不符合人類藝術的定義。
藝術中的經驗大致可分為兩種:一是作為內容存在的思想情感、精神境界;一是作為表達技巧的創作經驗。究其實質,藝術創作技巧就是人類經驗的表達方式和存在方式。它自身構成了一個傳統和體系,成為維系藝術存在的規則、規范。掌握并熟練使用它,本身就屬于藝術經驗。藝術表達經驗是一種文化經驗,是一個漸進積累和傳承的歷程。它不是先天遺傳的,而是后天習得的。藝術表達經驗有著強烈的時代性、地域性和民族新特色,同一民族在不同時代,同一時代的不同民族常有著巨大差異。任何時代的藝術表達經驗是對前代的總結、承繼與嬗變,不能憑空產生。同一時代、同一群體擁有的藝術表達經驗常常有著共同的規則與規律,但落實到個體上又有著很大的差異。個體的藝術表達經驗與個體的存在密切相關。這里既包含作者的先天條件,也包含后天因素。個體的先天稟賦、心智與身體狀態,后天的時代環境、生活境遇與學識視野,均會影響著個體藝術表達經驗的形成。可以說,藝術表達經驗就是個體的生存經驗。這意味著,藝術表達與個體存在直接相關,直接就是個體的存在方式。
單從數量上衡量,人工智能有著人類個體難以媲美的藝術表達經驗,這是它的優勢。但人工智能的藝術表達經驗是純粹的抽象形式規則,而非文化經驗。它與時代、民族、地域無關聯。它是超時代的,可以把任何時代的藝術表達經驗提煉成普遍規則,而非漸進積累習得的。“人工智能系統匯聚了海量的數據信息,其生成的每一次藝術創作都是對這一數據分析、加工的產物。即便這一智能形態完成了無數次的藝術演算與創作,其前一次的藝術創作并不能形成一種經驗性的觀念來指導后續的創作實踐。”[3]人工智能的藝術表達經驗與具體時空無關,僅與技術發展水平和程序設計者有關。不同時代的技術水平差異很大,直接導致人工智能的水平有著巨大差異,呈現出明顯的技術代際差。不同背景的程序設計者對藝術表達經驗認知的深淺廣狹各異,其設計出的程序便有著差異。從表面上看,這似乎是人工智能的差異,但根本上是設計者的背景區別。刨除程序設計者的背景,人工智能也不會天然地具有民族、地域、文化等差異。此外,人工智能不具有人類的有機身體,缺乏具身性。在此之下,天才、天賦的獨特性被抹平,身體心智狀態的差異性被消解。因此,人工智能的藝術表達經驗是同一化或同質化的,不具有個體性。人工智能與外在世界無關,無生存經驗,那么生存境遇、時代環境等與個體生存經驗直接相關的因素不會影響到其藝術表達經驗。在人工智能那里,藝術表達經驗不是個體的生存經驗,不是個體的存在方式。人類的藝術表達經驗受制于各種先天、后天因素,內化于生存之中,它是逐步擁有的。人類的藝術表達經驗是具體的,與個體的存在息息相關。個體的存在境遇不同,直接決定了藝術表達經驗的差異。就存在屬性而言,人類個體的藝術表達經驗是具體的寫作技巧,而不是抽象的普遍規則。人工智能則是被先天賦予的,而非擁有的。它呈現為一系列形式化規則,不具有具體性。它與個體存在境遇無關,不是個體對世界的體驗、存在方式。雖然基于深度學習模式的人工智能具有持續自主學習的能力,其藝術表達經驗不斷生長,但這種學習是一種計算分析能力,擴大的是技巧的抽象模式與規則,而與個體存在經驗無關。如果說人工智能的藝術表達有差異,那么這種差異體現在技術的代際差和程序差異。對于人工智能而言,程序模式、計算能力和速度、學習的廣度和深度、接觸材料的多寡都決定著人工智能的藝術表達經驗。與人類藝術創作相比,人工智能的藝術表達既不是其體驗世界的方式,也不是個體生存經驗的表達方式。抽象形式規則,這才是人工智能藝術表達經驗的本質。
二、創作的異化
人類的藝術創作是主體與世界交互的過程,可歸結為以下步驟:主體—世界—藝術品。與之相比,人工智能藝術創作則相對復雜,大致可劃分為以下步驟:人—人工智能機器—數據—藝術品。人類啟動人工智能機器,提出某種創作需求,人工智能機器按照此需求自主運行程序,最后生成藝術品。審視人工智能藝術的創作過程,似乎存在兩個“主體”——人類與人工智能,實則不存在獨立主體。人類具有完全的自主性,但沒有參與具體創作。人工智能是具體創作的實施者,卻非完全的真正主體,只是一個被動的執行程序。二者均未貫穿整個創作過程,而是互有分工。人類參與了創作的啟動與藝術品的判定和欣賞階段,人工智能則負責具體的創作過程。這種處境類似于傳統的制作模式:人類類似于傳統藝術創作中具有主導性的贊助人,而人工智能則更像一個毫無自主權的工匠。但是工匠不是贊助人設計或制造的,而是一個完整的主體,只不過在很多情況下得到不完全發揮而已。人工智能藝術創作中不存在完全的獨立主體,也不存在貫穿一致的獨立主體。“人工智能藝術中的機器或程序缺乏一個‘自為’的表達意圖和目的,它只是一種任何類型的交互機制和任務執行者。”[4]如果非要選擇一個主導因素,那么決定具體創作的只能是人工智能機器,而非人類。在人工智能藝術的具體創作過程中,其創作主體由人類置換為人工智能。無論是語言符號的挑選和使用、情節的設置、結構的確立和形象的塑造等,所有的創作環節均是人工智能機器的自主運行。人類淪為旁觀者,失去了對創作的操控與參與。人類主體無法參與,而人工智能又不是真正的主體,在此之下,人工智能藝術創作便缺失了主體。倘若沒有主體,創作如何而來,藝術品從何而生。倘若主體不一致,那么如何保證最初的藝術需求被貫穿下去,生成的藝術品是否還是那個藝術品呢。在人工智能藝術創作中,不僅缺失主體,人類還面臨著被異化的危險。隨著主體的缺失,藝術創作被異化了,這種異化體現為技術化。技術是人工智能的本質,它直接轉化為具體的藝術創作活動。技術占據了藝術創作的核心,而不是對世界的體驗和創作技巧的提高。數據庫的建立,計算能力的大小等技術因素是決定人工智能藝術創作的關鍵。藝術創作便等同于技術,失去了獨立自主的根基。這不是藝術對技術的吸收,而是技術對藝術的收編,最終的結果便是藝術淪為技術的奴隸或附庸。當人類長期使用人工智能進行創作時,最終會對技術產生依賴。人工智能藝術的文本是一種技術文本,當人類認同、欣賞此類技術文本后,會不由自主地接受其技術化特征。長此以往,人類終將被技術化。人類被異化了,自我獨特性不再重要,最終會喪失自己的歷史。由此而言,人工智能藝術創作不同于傳統的藝術創作,它是一種異化活動。
就基本模式而言,人工智能藝術創作可以分為以下三個步驟:首先是建立藝術數據庫;其次是對數據庫進行分析、整理,編寫基本的創作程序;最后是機器自動生成藝術文本。在這種創作模式中,直接決定藝術創作能力和水平的不是藝術家,而是技術。數據庫的建立和分析能力,以及機器的計算能力,直接決定著藝術創作水平的高低。技術取代藝術家,直接構成了藝術創作力。在人類藝術那里,藝術創作源自人與世界的交互,是藝術家的體驗、存在方式,滲透著主體對世界的各種情感、價值判斷與反思。而在人工智能藝術創作中,藝術家的文化背景、知識結構和生存境遇,對世界的觀察、感受力及其生成的生存經驗、獨特的想象力與創作技巧等,將不再重要,讓位于數據與算法。究其本質,人工智能藝術創作是一個數據的建立和使用過程,而非情感體驗過程。人工智能藝術的創作是一種數字信號處理,而不是藝術思維下的創作,更缺乏內在的對話和反思。這種“信號仍然屬于‘刺激—反應’關系,尚未形成一個意識與另一個意識的‘回路’關系,也就尚未形成思維”[5]。數據的搜集、分析與整理,創作模式和程序的確立,取代了藝術家的主觀因素,直接決定著藝術創作。“智能機器在審美數據分析基礎上重組了一個‘仿真世界’和‘擬態環境’,主體與現實世界之間的體驗—感悟—思考—升華的互動過程被智能機器與文學數據之間的復制、拼貼和重組過程取代,文學表述過程最終演化為文學數據的再生過程。”[6]計算能力成為藝術創作力的核心,數據成為藝術創作的最重要資源與對象。在此之下,藝術家不再是決定性的,藝術家的體驗和能力也不再重要。藝術創作成為一場計算與數據的比賽,創作就是一個數據的再生過程。與其說是藝術的創作,倒不如說是數據的再生。更為重要的是,在此種創作模式下,藝術創作仿佛是一個提問—解答的過程。人類提出需求,人工智能進行解答。對于藝術創作來說,它不僅是提供答案,更是在答題過程中的解題步驟。因為在解答的過程中,人類的情感才能得以抒發,體驗整個世界。答題是一個邏輯過程,但藝術創作則是一個情感過程。在此之下,人類的藝術表達能力被剝奪了,人類與藝術也被隔離了。失去了情感表達與體驗能力,也就失去了藝術。長此以往,藝術創作被異化了,人類也被異化了。因此,就人類藝術創作而言,人工智能藝術創作就具有了虛假性。
人類藝術創作可被視為事件性存在。在這個事件中,我們可以清晰地辨別藝術創作的動機和源起、語言符號的組織、文本結構的建立、形象的建構,以及藝術品與世界的關系。這是一個完整的行為過程,包含著一個行為的所有環節。藝術在事件中生成,其價值在事件中獲得,并在事件中持有本真。作為事件存在的藝術不是抽象的存在,而是具體的存在。每一次藝術創作都是主體與世界交互中的特定展開,呈現為一個具體事件。這一事件具有即時即地的獨特性,是不可復制的。主體與客體的諸多特定存在,交互的特定條件與方式,都融入藝術創作活動中,轉化為具體事件的獨特性。由此而言,人類的藝術創作呈現為事件,是一個個獨特的具體事件的展開。但在人工智能這里,其藝術創作很難成為事件性存在。事件是由主體引發和主導的,是主體與世界的交互。人工智能不是完全的主體,缺乏引發創作的自主性動機。人工智能藝術創作或是一個明確主題的程序自主運行,或是泛主題的自主運行。只要開啟,它就呈現結果。人工智能藝術創作缺乏事件展開的動機與啟動階段,而直接呈現過程與結果。事件是主體與世界的交互,但在人工智能藝術創作中缺乏現實原型,也就沒有了與世界的交互活動,而是自我的符號增殖。這不是一個完整的事件過程,而僅余事件的片段。即使把人工智能藝術創作視為事件,它也不是具體事件,而呈現為抽象事件。人工智能的創作與具體的時空、社會和自然環境無關聯,與主體的生存境遇和心智身體狀態無關,只與機器程序相關。正如有的學者指出的那樣,“機器人小冰可以寫詩,但是,即便她寫出了杜甫的詩,但因為它是機器人,并沒有經歷杜甫的顛沛流離,那么,它的作品就依然欠缺杜詩中所蘊含的那種‘沉郁頓挫’,依然無法給我們杜詩所給予我們的那種深沉感動,甚至還會因此而更顯得過于做作和空泛”[7]。這排除了任何主觀因素和客觀因素的影響,具有了恒定性。在何時何地何種情況下,人工智能均能呈現相同的結果。而在人類藝術創作那里,創作活動具有唯一性,即一次只能有一個創作行為。一旦創作完成,此條件便發生變化,就不能再重復此創作。換言之,人類藝術創作是一個獨特的具體事件,生成的藝術品具有唯一性。但人工智能藝術創作不具有唯一性,可以無限重復。只要是相同的機器程序,只要輸入相同的主題或限定條件,均會出現同樣的結果。人類藝術創作的唯一性還指,一個藝術家在一個特定時空條件下,只能有一次創作行為,而不可能同時存在多次創作行為。人工智能藝術創作則與之相反,它可以同時進行無數次創作,同時生成所有結果。人類藝術創作是一個具體事件產生一個作品,是生于此時此地的獨一無二的作品。為了盡可能滿足人類需求,人工智能可以提供多種選擇。人工智能藝術創作是一對多的行為,作品不具有此時此地性,而僅有文本特性。人工智能藝術創作是一種窮盡式的創作,是所有可能性的涌現。在這所有的可能性中,展示的是抽象的同質,缺乏對獨特性的肯定。即:在人工智能藝術創作中,只有普遍性,而無特殊性。這恰恰與人類藝術創作具有的獨特性相反,有著異于人類藝術創作的特質。
三、文本的形式化
作品—文本是藝術存在的直接基礎,是探討藝術的直接對象。人們對藝術的觀照和認知是以文本為中心展開的。藝術文本大致可以分為思想情感、藝術意象和形式技巧(語言符號及其呈現出的創作技巧)三部分。前文指出,人工智能藝術不是對生存經驗的表達,不具有真正的藝術表達經驗。那么人工智能藝術文本還剩下什么呢?似乎只有意象與語言符號。在此之下,該如何理解人工智能藝術的文本呢?
人類藝術創作是通過語言符號對生存經驗進行表達。在這種表達中,語言符號不是外在于人類存在的,而是內在于存在之中的。換言之,人類藝術表達中使用的語言符號生成于、內化于存在之中,它就是生存境遇的直接表征。人工智能使用人類的語言符號表達,但語言符號不是對生存經驗的表達,而是對能夠符合主題的相關語言符號的使用。人工智能只是使用了有此意義的語言符號,不是真正理解并擁有了此語言符號。對于它來說,語言符號無實在意義,而只是一種基于相似性原則的符號的歸類、篩選。在此之下,語言符號是一種抽象的語言符號,與詞典中的符號無異。更為重要的是,人工智能對語言符號的使用是按照既定規則的排列組合,并按照相似性原則挑選出符合人類藝術的作品。人工智能藝術表達是對人類藝術的模擬,它不是對生存經驗的連續性表達,也不是作為生存經驗的內在結構而存在的。人工智能藝術表達是語言符號的組合,其文本是一種抽象的語言符號結構。在人工智能藝術文本中,語言符號有語言學意義,但不具有現實意義。現實意義指語言符號在表達生存經驗時,與其語言學意義契合而擁有的實際意義。在藝術那里,現實意義遠比語言學意義更為重要、更為關鍵。進一步而言,語言學意義在藝術之外,藝術只擁有現實意義。語言學意義只是基礎,好比建筑用的水泥、鋼筋、磚頭,但水泥、鋼筋、磚頭不是建筑。現實意義則是語言學意義的使用,好比用各類材料建起的建筑。正如巴赫金(Bakhtin Michael)指出的那樣,“語言學所界定的那個語言,不能進入話語藝術的審美客體”[8]。現實意義不是抽象的,與具體存在直接聯系在一起。在藝術中,語言符號的意義是由語言學意義轉化而來的現實意義。現實意義之所以重要,因為它拋棄了語言學意義的抽象性,直接與實際的存在關聯,并把生存經驗轉化為自己的實在意義。但人工智能不具有生存經驗,其使用的語言符號只擁有語言學意義,不具有現實意義。按照人類藝術的定義,這種藝術無實際的內容,即無內容(無思想情感)。語言符號便失去了能指,僅剩下所指,即符碼(形式)。符碼與思想情感的關系被切斷了,語言符號成為純粹的符碼。人工智能藝術就是符碼的組合,是按照既定程序對符號的無限組合。由于符碼與世界的關系被切斷,僅指向自我,那么人工智能藝術創作便成為符碼的自我增殖。它不是為了表達,僅僅是為了組合而生成。人工智能藝術的文本便成為純粹的符碼文本,成為一種抽象結構。即:人工智能的文本不再是傳統意義上的文本,蛻變為純粹的抽象符碼結構,此乃人工智能藝術文本的本質。
當把人工智能藝術視為藝術時,我們依據的不是功能主義的理解,而遵從形式主義的定義。它按照選定的藝術表達模式生成,具有相似的藝術感知特征,所以它被視為藝術。在人工智能那里,這些程序規則是對藝術表達的抽象,指向的不是語言符號的意義,而指向形式。更確切地說,它是語言符號間的結構關系,及其呈現的關系特征。在藝術中,這種結構特征指向藝術表達的特殊性,俄國形式主義將之稱為文學性或藝術性。很顯然,人工智能藝術的藝術性就是一種形式特性,也只有形式特性。在此之下,人工智能藝術文本就是一種形式文本。因此,只有按照形式主義的觀點,人工智能藝術才能被視為藝術。在這一點上,人工智能藝術確實抓住了藝術的本性,這是當下人工智能藝術被視為藝術的關鍵。人工智能在形式方面的創新確實是人類難以媲美的,足以稱得上創造性,這是需要肯定的。問題在于,形式文本是一種文本,但它是否是藝術文本呢。藝術不可缺少形式,但單有形式也不能構成藝術。否則,藝術文本便難與其他形式文本相區分,藝術的獨特性反被取消了。正如喬納森·卡勒(Jonathan D.Culler)指出的那樣,繞口令屬于突出的語言特征,但沒有人把它當作文學[9]。在此,形式主義反而消解了人工智能藝術之為藝術的可能。當人們面對一個純粹的形式文本時,會按照相似性原則,將其體認為人類藝術的形式。可是,當繼續觀照此形式文本時,便后發現此文本的特殊之處。它只是一種抽象的形式結構,很難進入深度的審美觀照。按照人類藝術的定義,這是一種虛假的藝術文本,而非真正的藝術文本。
若要刨根問底,人工智能藝術仍然存在內容,但其文本內容不是生存經驗,而是一種互文經驗。所謂互文經驗是指,人工智能藝術文本是對其他文本的吸收和轉換而建立起來了一種文本間的呼應關系。這種互文經驗的本質就是藝術表達經驗,是對其他文本的藝術表達經驗的吸收。在此,文本內容便由語言符號的現實意義置換為文本間的互文關系。在人工智能那里,由于藝術與生活世界無關,藝術家的主體因素也被消解,其創作只是按照既定程序的書寫。這種程序不是憑空得來的,是在對以往人類藝術作品進行分析的基礎上,抽象而來的藝術表達規則。人工智能也存在現實對象,不過這一對象不是生活世界,而是以往的藝術作品。通過對這些藝術作品中的表達技巧和特征的分析,人工智能將之抽象為自身的寫作程序。這些程序遵守的抽象規則是一種現成的既定規范,它們決定著人工智能藝術的創作行為。人工智能只將規則視作工具進行使用,而不是轉化為自身的體驗與表達方式。猶如大眾把閱讀史書當作愛好,而不是成為歷史研究者。這種現成性意味著人工智能藝術始終是對已有文本的模擬,始終把已有文本當作創作的起源。每一次創作都會把已有文本牽涉其中,都是已有文本的再轉化。這就是人工智能藝術具有的互文性關系。這種藝術表達經驗牢牢占據著文本的內涵,成為唯一的現實內涵。不過,這種互文經驗過于模糊、抽象,我們只能整體性地見到互文性,很難具體到某個文本,找到對應的互文對象。因此,這種互文經驗不同于人類藝術,基本上是一種抽象的混沌經驗。它能被意識到,但難以得到具體落實,并且無法一一對應。更不用說以之為對象,生成審美體驗。從表面上看,人工智能藝術的互文性類似于后現代主義藝術對現成品的拼貼,卻缺乏后者在此建立起來的對藝術本身及其與現實關系的反思性。“人工智能寫作從‘現成’的角度來講,與20 世紀后現代作品具有延續性,但卻缺少了‘反思’維度,《白雪公主》《公眾的怒火》等作品實際上是以一種實驗的方式,探索敘事形式和語言風格的本然形態,并且反思虛構與現實之間的關系。相較而言,目前的人工智能寫作還僅僅停留在對現成文學形式、語言風格、文學典故的因襲層面,缺乏后現代意義上‘現成品’的情感內涵和功能屬性。”[10]人工智能藝術僅僅是利用了互文,卻把現成文本消弭于無形。人們只知互文,卻不知互文對象為何。當對象缺失之后,互文也就成了一種純粹的抽象規則,不再具有反思性。因此,即使存在互文經驗,人工智能藝術的文本也過于抽象,具有不同于人類藝術文本的虛假性。
雖然人工智能藝術文本不存在現實的思想情感,但它仍存在著意象或形象。特別是在視覺和聽覺類的人工智能藝術中,如繪畫、書法、雕塑、影視、音樂等藝術門類中,都存在著意象。這種能被感官感知到的意象是人們將其視為藝術的關鍵之一,也是人工智能藝術文本的構成成分之一。不過人工智能藝術文本的意象不同于傳統的藝術意象,具有明顯的虛假性。這種虛假性是基于意象與現實的關系而言的。即:人工智能藝術的意象與現實物象無關,而是一種純粹的擬象。在人類藝術中,從創作到欣賞,藝術意象始終是與現實物象保持關聯的。雖然這種關聯不一定是一對一的對應關系,但其必然有著現實的原型或現實來源,或模仿或抽象。在人們對意象進行觀照時,現實原型是其重要的參照系。即使是那些最為抽象的現代藝術流派,如立體主義、有機形式主義等,它們呈現的意象很難找到現實原型。人們也總將之與現實對比,認為其是對現實的反向折射。只有與現實物象對比,這些形式結構才能獲得圓滿的理解。但人工智能藝術的意象不是源自現實物象,而是源自既有文本的意象或者抽象意象。抽象意象是現實物象的抽象化,例如:詞典中對詞語意象的解釋,以及人們對樹木的抽象化圖示。人工智能藝術的意象是對既有文本意象和抽象意象的模擬,其生成過程中執行的標準源自二者,而非現實物象。雖然二者均來自現實物象,但它們與其有著本質區別。當符合這兩類意象特征時,人工智能藝術便完成了一次創作。這就意味著人工智能藝術的創作是一種自我繁殖,其文本意象與現實物象無直接關聯。雖然人們在欣賞時,總是以現實物象與之比對,但在其生成過程中卻沒有現實物象的直接參與。按照人類藝術的意象定義,人工智能意象是一種虛假意象,是無現實原型的意象。
四、結語
本文指出的人工智能藝術不符合人類藝術的諸多方面,不是在否定它,而是指出其不同于人類藝術的特殊之處。面對人工智能藝術這一新事物,不能一味否定,我們理應看到它所帶來的新變。對這種新變,我們不能單以人類藝術的標準來衡量它,否則它便無出現和存在的必要性了。人工智能藝術向我們提供了一個重新審視人類藝術的契機,更提供了藝術如何發展的可能性嘗試。只有認識到此,我們才能真正認識、評價人工智能藝術。異于人類藝術的獨特性,恰恰是人工智能藝術確立自我的基礎和途徑。這正是人工智能藝術帶給藝術的機遇與挑戰,也是人工智能藝術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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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張婭)
Experience,Creation and Text: on the Essential Difference
between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Art and Human Art
MA Cao
(School of Arts,Tianjin University of Commerce,Tianjin,China,300134)
Abstract:The AI art does not conform to the definition of human art in many aspects,with characteristics different from human art.AI,outside the world,with no survival experience,thus its art is not the expression of survival experience; on the contrary,its art expression experience is the pure abstract forms and rules.In AI artistic creation,the subject is missing,with the human subject degraded to a bystander facing the danger of alienation.AI art creation is a process of data establishment and data use,rather than emotional experience.It is not a concrete event,lacking the uniqueness of the here and now,with only replicable universality.The AI artistic creation is the self-multiplication of codes,with its text constructed by abstract code.AI art is a text of form,without realistic thoughts and emotions,but with abstract intertextuality experience.Its text image is the simulation of the existing text image and abstract image,without direct relation with the reality image.
Key words:experience; alienation; events; codes; false
收稿日期:2022-01-20
基金項目:
作者簡介:馬草,男,山東新泰人,博士,天津商業大學藝術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