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問十萬個會不會

小名

2021年的夏天是一個多雨的夏天，我就像是一顆種子，在畢業季一頭扎進了教育行業，希望9月的秋風能帶我去到一片沃土，悄悄告訴我：“今冬麥蓋三層被，來年枕著饅頭睡”。

8月20日，距離開學還有10天，我6點就醒了，我不知道，這將是未來一個多月里，我起得最晚的一次。漫長的暑假里，因為疫情，我哪也去不了，只能慢吞吞地備課，看書，準備開學。但其實我的進度很慢，因為花很多時間在外面閑轉，看著“雙減”政策的文件一個個落地，焦慮地思考著我該如何第一次面對我的學生們。

我要不要告訴他們我的年齡，他們會不會就能推斷出我剛畢業？要不要驕傲地告訴他們我是北師大畢業的，可他們的父母很多都是北大、清華畢業的呢，他們會不會覺得我太弱了？我要不要告訴他們我學的是什么專業，他們會不會發現我的專業并不是最適合教語文的？我要微笑著面對他們，還是要板著臉？第一次見面，我應該友好一點，還是直接給這些剛上初中的“調皮鬼”們一個下馬威？我會不會在講臺上第一天就忘了通知重要的事，導致第二天學生集體犯錯？我的班里會不會有天天惹禍讓我徹底崩潰的學生？……

學生報到那天，我早早到校，看著頭一天我盡力畫出的并不好看的迎新板報，看著我在黑板上親手寫下的“勇敢X班，不怕困難”，一遍遍地看著我在記事本上寫下的要說的話，對每一個喊“報告”進班的新學生僵硬地點著頭。那天我努力做到了不卑不亢，還給了自己班上的學生一個小小的下馬威。我說我脾氣還是很好的，但不排除會被氣出“神經病”，隨后就被一個渾不懔的女生回懟：“有神經病的老師我們見多了，不止你一個。”

那天我終于順利地完成了各項事務，送走學生后，老師們都橫七豎八地癱坐在辦公室。我怔怔地直坐在那里回味第一天的感受，很開心看到我的學生們都很熱情地愿意幫助老師，因此被同事夸“真是年輕，體力真好”。

我曾是個受老師影響很大的“好學生”，所以希望自己也能做個可以托住孩子們的老師。曾這么托住我的，也是一個語文老師。當時我剛從一個很一般的學校考進重點高中，我忐忑地要求做她的課代表。內心里又覺得自己不夠格，因為我的成績在這個班級里實在太普通了。她什么都沒說，直接就在班上宣布了課代表，是我的名字。兩個月后，爸爸開完家長會后回來說：“語文老師當著全班說，她的語文課代表作文寫得很好，特別認真努力……”

我的教育理想，就是希望我也能帶給一些孩子這樣被信任被托舉的瞬間。

等到真正進入教學狀態，我才發現實再顧不上做更多的事。課堂上我要忙著講課和維持紀律，課下我要忙著改作業和填一大堆表格，完成每個班主任都要做的行政工作，下班了才有時間備課。回過頭來一算，上一節課的時間也就占我工作時間的十分之一。因為累，我分不出腦力來安撫自己。有一天，聲嘶力竭地帶學生練完運動會入場式后，我趴在辦公桌上哭，邊哭邊回家長消息……

晚上一個人累癱在床上，看著視頻里張桂梅領獎的身影，感慨萬千。她和我們一樣，也曾是父母的寶貝女兒，她是多么偉大！我固然比不上她，但我真就要看著攥在手上的教育理想被現實捏碎嗎？

開學第一個月，我迷茫地消沉著，恍惚地思考著我工作的意義，懷疑著我的職業選擇。我認真地評估了現在離職的性價比，考慮了如果轉行，我還能做什么，現在讀博還能讀什么專業，我應該跟著其他的理想繼續摸索，還是找個大家都認為容易“糊口”的路子……

人是要有夢想，但飄著是沒法生根發芽的。只有落地了才能正視現實、接受現實，然后試著解決我腳下“土壤”里的問題：我該怎么面對孩子們，我該怎么面對我自己。

慢慢地，我發現班里那個一開學就對我“不是唯一的神經病”的學生，她外在的“刺”是從心里長出來的。一開學，我們都在小心翼翼地互相試探彼此的底線，當我終于沒辦法對她坐視不理時，開始找她談話。她毫不膽怯地坐在那里，眼睛滴溜溜地轉，我問什么她都直言不諱地回答。她說她大概還是受到了家里父母吵架的影響吧，突然覺得什么都不重要不在乎了。但她還是有夢想的，而且還很謙虛。她說：“你們都說我畫得好，其實我差遠了，所以還要努力。”

她很聰明，什么道理都懂，是個小機靈鬼，我很喜歡她。而她突發的家庭狀況對她造成的影響又讓我心軟了。為了表現自己是個開明的老師，我做出了讓步，同意她在保證個別學科成績不受影響的情況下，上課可以做自己的事，但是不許再跟老師頂嘴。她真開始在我的課上肆無忌憚地畫畫，但好歹真的不跟我頂嘴了。沒多久，我發現她開始在其他課上也肆無忌憚地畫畫，于是我又找她談話。我說：“還記得你答應我的嗎？”她迅速回答：“記得。”我說：“那你知道做錯了嗎？”她又迅速回答：“知道。”我問：“那你該怎么辦？”她迅速回答：“下回這門課我不畫不就行了嗎？”我以為她聽進去了，就讓她走了。

馬上我就收到了其他老師的“告狀”，她還在課上畫畫。她摸透了我的性格，覺得我心軟、好糊弄。我發狠訓到她哭，結果還是沒有任何改變。一時間我十分沮喪，覺得這孩子我徹底拿她沒辦法了。

直到我第一次讓他們寫作文，我驚喜地發現她不僅畫得好，寫得也好！她閱讀量大，思想成熟細膩，所以文筆特別優美，邏輯清晰、富有想象力，還有自己的思考。我把她作文的片段在課上好好分析了一番，并一再鼓勵她和其他幾個語文不錯的孩子多多寫，好好寫。從那以后，她的作文一次又一次地驚艷到我，身邊老師同學對她的夸獎越來越多，我和她的交流也越來越多。

有一次，我問她以后想做什么，她說想做設計師。她又覺得這個目標很難實現，因為照她的成績可能考不上高中。我抓住機會反問她，難道想去職高學設計嗎？她說：“那當然不行，其實還是想上高中的。”我說：“那就還是得好好學呀，你只要愿意學，我就愿意推你一把，我能做的，不過就是監督著你而已。”她嘻嘻一笑，說：“嗯！我知道，我就是懶。”我故意皺緊眉頭裝作生氣的樣子說：“你還好意思說！”她笑著跑開了。那之后，我時不時地能看到她寫得很不錯的作業了。

經過大半個學期的磨合，我早已發現與她相處一定不能硬碰硬。我經常叫她幫我做事，經常夸夸她，還跟她插科打諢地開玩笑，她就變得喜歡天天來辦公室，在我身邊晃來晃去，聽老師們聊天，時不時插兩句話。那天我正和別的老師說到自己的大學同學，看到她，我感嘆道：“你一定要好好學，爭取上個好高中、好大學。那樣，你身邊的人會變得很不一樣，他們會很優秀，你也會因此變得更優秀，會有更多意想不到的機會，會有更有趣的生活。”她在旁邊吃著零食，也不說話，在我們聊天的間隙就偷偷跑開了……但從那以后，她的成績進步神速。

她是我在這個班扎下的第一條根，深深地扎在了我的心里，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想，為了這些有心學、有能力學的孩子，我選擇老師這個職業，還是有意義的。

在我多次點對點、一對一地幫助了許多孩子后，我能感覺到我與他們的心越來越近了。當然，一個班里什么樣的孩子都有，有乖的、聰明的孩子，自然就有淘氣的、更讓人費心的孩子。而費心費力是有回報的，有好幾個家長都跟我說他們的孩子非常喜歡我，其中有我喜歡的孩子，也有我不小心忽略了的孩子，甚至有我平時總是批評的孩子。有的孩子平時被我批評很多，但課下卻會害羞地塞給我他們的小零食，還會在親眼看著我忙完后，鞠躬對我說：“老師您辛苦了！”有個調皮的小男生，永遠盯著我的水壺里還有多少水，讓我再也不用操心沒水喝。那些不會就來問的孩子，那些努力寫了作業就要捧著本子來讓我畫個星星的孩子，他們可不就是我的教育理想嗎？我的一句表揚、一個星星、一句解答，可不就托住他們了嗎？要是每個孩子都已經很棒了，還要教育者做什么呢？

2021年期末考試過后趕上疫情，我們只能在線上完成學期收尾工作，我對這一學期的總結發言話音剛落，聊天區就刷屏了：“老師萬歲！”“感謝老師！”“老師yyds（永遠的神）！”……

經過第一學期秋風冬雪的洗禮，我不再焦慮，不再問十萬個會不會，我的夢想沾著泥土，終于踏實下來了。

責任編輯：方丹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