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玉


心簡單,世界就簡單,幸福才會成長
有一次,我去西藏,高原反應令我頭暈目眩、呼吸急促。這讓我感慨:有些高處不適合我。就如同看到老獅王被趕出獅群時,我們毫不意外:選擇了稱霸,也同時選擇了沒落。老了,不再喜歡往高處爬,喜歡往低處去,喜歡和小販們聊天,喜歡扎堆在一棵老樹下,觀棋不語。喜歡家里飯菜的味道,推掉的應酬越來越多,手里拎著的果蔬一次比一次新鮮。老了,終于讓人明白,要認真去愛在世的親人,卸掉心里的那些敵人。憤怒時盡量控制分貝,聽到不雅之語也不輕易皺眉和離席。
下崗失業那會兒,我一無所長,去一家餐館端盤子都端不好,老板陰沉著臉叫我走人。我無奈轉身欲走時,老板又拋來一句:“再給你一星期,如果還這么笨手笨腳的,就徹底滾蛋。”我感激涕零,這就好比一張舊報紙,剛剛被團起來,要扔進垃圾桶,又被重新展平,它還有另外的用途,比如用來練毛筆字。
心情煩悶的時候,麻雀的嘰嘰喳喳也令人惱怒,我拿起一顆小石子扔過去,轟趕它們;心情平復的時候,鳥聲又是一種美好的調劑。幸運的是,我憤怒時扔出的石子并沒有真正趕跑它們,它們依然在我的陽臺上方嘰嘰喳喳,它們的寬容令我歡喜,也令我羞愧不已。生命中,另外一些被我“趕跑”的人和事,多久不曾回來過了?這讓我想起孩童時家里養的兩頭驢子,關在同一個廄里,它們相互發泄著不滿,很是鬧騰,牽走一頭吧,另一頭就變得焦躁不安。原來那些不滿,也是它們在一起的意義。
遠的地方叫遠方,更遠的遠方叫遺忘。人過中年,我收獲著越來越多的遺忘。慢慢地,我終將變成一個失憶的老人,胸牌上的電話號碼是我與世界的唯一聯系。迷路的時候,只能求一個路人撥通電話,等著電話那頭的親人來把我認領回去。
一位記者說,即便開了一輛老掉牙的破車,只要在前行就好,偶爾吹點兒小風,這就是幸福。幸運的是,我留下過一些文字,還有人記得,哪怕很短暫。所以,我也沒有理由悲傷。
妻子想盡了辦法減肥,折騰好長時間不見掉一兩肉。我說:“胖就胖吧,我就喜歡你胖乎乎的手指,在讀我寫給你的詩的時候,一行一行地指著,仿佛在給春天和愛情引路。”從前我只愛我自己,后來我愛上了你。愛上你之前,我50公斤;愛上你之后,我90公斤。我知道,是我把40公斤的你嵌入了我的身體。愛幫了我一個大忙,讓我徹底忘卻了孤獨的滋味。原來,擺脫孤獨,只須抱住另外一個40公斤的自己。
當然,人到中年也有各種的壓力。比如人到中年口才極好的女教授,長篇大論起來都不帶換氣的。她的伶牙俐齒讓我聯想到她丈夫面臨的壓力。我們希望領導在會上長話短說,可是面對自己心儀的人,卻希望短話長說。
我的小小壓力是平翹舌不分,有時候著急還會口吃,但這并不妨礙我對于朗讀的熱愛,我依然會無比虔誠地讀我自己寫的詩篇,并不介意人們的不屑。從前,遇見空的東西,我總喜歡往里面填充另外的東西,以使其豐盈。比如,遇上一面白墻,總喜歡涂鴉;遇到一塊平整的雪,總喜歡印上腳印;遇到一個空瓶子,總喜歡插上花,或者灌入烈酒,順便泡點兒枸杞。如今,見到空的事物,喜歡讓它們就那樣空著。
有讀者問我:“你是希望成為一棵草還是一棵樹?”我的答案是,只有小草才會想著去成為大樹,或者成為大樹之后,又想著變回小草。只有儲存滿了小草的溫度,才會去夢想樹的高度。或者是,只有領略了樹的高度,才會去惦念小草的溫度。這幾乎是人的欲望軌跡。人的欲望總是在經歷了一些事,以及一些時間之后,有了頓悟,才會收緊。
多少人拼命努力,其實就是為了拔掉內心那棵自卑的野草,可是它的生命力實在太過強大,你獲得再多的金錢,得到再多的贊美,它都不會消亡,你永遠無法斬草除根。
有時候我的委屈,大于淚水,小于河流;但更多的時候,我的喜悅,大于河流,小于大海。人生一路上充斥著光與影的游戲,溝溝坎坎,跌宕起伏,任何一種劇情都有可能上演。往往是,有心栽花花不開,生命順其自然就好。如果每個人都是一本敞開的書,那么風吹開哪一頁,就讀哪一頁好了。
(責任編輯/劉大偉 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