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秋珍
左手旁邊是擦干淚水的右手
眼睛下方2厘米處的肌肉組織,呈倒三角形狀,稱為蘋果肌,又稱笑肌。笑起來時,笑肌可以讓臉頰呈現出如蘋果般的曲線。但有的人沒有笑肌,我對這話深信不疑。
我支教的新疆溫宿三中的艾買爾就是個沒有笑肌的人。他總是低著頭走路,低著頭聽課,好像地面上有一塊磁鐵,把他吸住了。又似乎空氣里有一個熨斗,把他的笑肌和表情都熨得平平整整的,了無痕跡。
一次,我無意中發現,艾買爾額前偏左的部位,隱隱有一塊一元硬幣大小的胎記。我突然明白了,他一定是不想讓別人看到這塊胎記。他為此而自卑。
有一天,我拿來自己發表的文章《走著走著,花就開了》在班上讀。當我讀到“也許,對大人而言,孩子的事情都是小事情;對時光而言,過去的事情都是小事情。我們都曾痛苦地生長,期待人生的峰回路轉。其實,我們只需走好眼前的路。走著走著,路就寬了;走著走著,花就開了”,同學們都鼓起了掌。艾買爾微微地抬起了頭,雖然他的表情依然木木的,但我相信他的心會有所觸動。
單元作文的主題是“熱愛生活,熱愛寫作”。熱愛生活,首先從認識自己熱愛自己開始。我說,每個人都有兩只口袋,胸前的口袋裝優點,背后的口袋裝缺點。于是,每個人都看到了自己的優點、別人的缺點。那我們就從胸前的口袋里清點優點,自我肯定吧。我以為大家會爭先恐后地爆出一大串優點來。不料,同學們能說出的自己的優點并不多。我叫艾買爾來說說。他低著頭,說:“我沒有優點。”
“你再好好想想。”
“我真的沒有優點。我媽說,我來世上就是討債的,是混吃等死的。”
為什么媽媽會這樣說孩子?我按下內心的疑惑,布置道:“同學們對自己的優點,認識得還不夠多。我給大家兩星期的時間,來重新認識自己。每人要能說出自己五個優點。”
課間,我了解到,艾買爾的媽媽和爸爸離婚了。小學六年,他都是在媽媽的否定中長大的。他媽媽一個人帶他,日子過得艱難。一個對自己沒有一點兒認同感的孩子,如何能擁有笑肌呢?
我忽然明白,艾買爾的笑肌不是被胎記剝奪了,而是被否定剝奪了。此時,我有了主意——
“艾買爾,給我一支紅筆。”“謝謝你,幫了我的忙。”
“艾買爾,把老師的大衣拿到辦公室。”“謝謝你,幫了我的忙。”
……
慢慢地,艾買爾的頭不再一直低著了。有一天,他采了一朵金黃色的野花,插在礦泉水瓶子里,送到我的辦公室。
兩周后的語文課,同學們都說出了五個優點。我期待著艾買爾的表現。讓人大跌眼鏡的是,那個萎靡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我沒有優點。”
我急了,說:“前幾天,班里的衛生潔具掉下來,我問誰有膠帶,你拿出了膠帶,還幫忙粘起來。這不是優點嗎?你還送給老師漂亮的花兒,像我們剛剛學過的《金色花》里那個可愛善良的小男孩。這不是優點嗎?”
艾買爾抬起頭,一雙眼睛突然睜大了。此時,我想起了非洲的巴貝姆巴族。他們至今保持著一種獨特的生活習慣。當族里某個人犯錯誤時,族長會讓其站在村落中央。整個部落的人會將這個犯錯誤的人團團圍住,用贊美的話來教育他。整個贊美的儀式,要持續到所有族人都將正面的評語說完。贊美,能給人力量。艾買爾太需要被人肯定了。
“同學們,我們一起來說說艾買爾的優點吧。”
阿比代說:“他以前不愛說話,現在愛說話了。”
努熱曼古麗說:“他以前不背課文,現在會背了。”
伊木然說:“我沒有橡皮,他掰下一半送我。他很善良。”
麥麥提說:“艾買爾每天自己走路上學,非常獨立。”
艾買爾的眼里有了霧氣。也許,這是他第一次發現自己有這么多優點。
我讓同學們將自己的優點整理出寫到到小卡片上,貼到課桌的右側,每天看著優點,可以激勵自己變得更好。艾買爾終于寫下了自己的優點。他沒有笑,但我總覺得他的心里在笑。
我買了一張紅色的卡片紙,像新疆成熟的沙棘果一樣的紅色。我給艾買爾的媽媽寫了一張報喜單,和艾買爾一起送過去。我寫道:“前幾天,我們剛剛學習了印度詩人泰戈爾的《金色花》。里面有個愛媽媽的小男孩。他是個善良可愛的小精靈,像金色花一樣美好。艾買爾也是金色花。他每一天都在進步,愛說話了,愛背書了,愛助人了。請您送他一個擁抱。”
艾買爾將我的話用維吾爾語翻譯給媽媽聽。他的媽媽當場就哭了,她把艾買爾抱得喘不過氣來。
艾買爾哭了。艾買爾又笑了。他的臉頰現出如蘋果般的曲線,美得像金色花。
(責任編輯/劉大偉 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