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三貴, 黃奕杰, 馬 蘭
(中國人民大學 農業與農村發展學院/中國扶貧研究院,北京 100872)
西部地區是脫貧攻堅階段最具“代表性”的貧困區域,貧困人口基數大、在貧時間長、貧困程度深、脫貧邊際成本高,是中國打贏脫貧攻堅戰、全面消除絕對貧困的主要發力點。內生動力是脫貧攻堅階段作為政策術語被納入貧困治理范疇的重要概念。現有文獻對內生動力的內涵進行了廣泛討論,已形成較為統一的意見。總體來說,內生動力是微觀行動個體在核心價值信念的引領下,自發參與旨在實現可持續脫貧和發展目標的一切活動的心理傾向和行為能力,心理傾向是指個體自發參與脫貧活動的主體動機和意愿[1-2],行為能力則是指個體實現特定導向需求的理性決策能力和內生發展能力[3-4]。
絕對貧困消除后,貧困治理進入以“鞏固拓展脫貧攻堅成果同鄉村振興有效銜接”為目標的“十四五”戰略過渡期,貧困治理的推進方式從“攻堅式”轉向“常態化”,動能推力也從外部政策推動向內生動力驅動過渡。這意味著,西部地區脫貧攻堅成果的鞏固拓展與鄉村振興戰略的有效銜接將主要依靠脫貧主體的內生動力來實現。因此,討論西部地區脫貧人口在貧困狀態變更前后內生動力的特征變化以及鞏固拓展路徑具有重要的實踐指導意義。本文基于“在貧—治理—脫貧”的治理演化邏輯,闡釋脫貧內生動力匱乏的理論機理,對西部地區脫貧人口內生動力的特征變化及治理實踐進行分析和討論,提出鞏固拓展西部地區脫貧人口內生動力的政策建議,以期為現階段的貧困治理提供借鑒。
1. 外部性約束是引致心理層面的內生動力匱乏的主要原因。資源稟賦匱乏、自然條件惡劣、地理區位封閉等外部性約束給貧困人口的脫貧和發展造成了巨大阻礙,使其在突破發展邊界的嘗試中不斷遭受失敗,信心受挫,進而形成消極的價值信念系統[5]。消極的價值信念系統促使貧困人口作出消極的自我評價,并將其自身與脫貧、發展的未來期望割裂,從而拒絕自身產生尋求脫貧和發展的心理驅力[6-7],陷入志向失靈、不思進取的主體意識缺失狀態[8],表現為心理層面的內生動力匱乏。
2. 心理層面的內生動力匱乏會進一步引致行為層面的內生動力缺失。根據動力心理學理論,個體內部存在心理驅力驅動行為發生的“心理—行為”機制,而心理驅力的產生主要源自個體需要[9]。當尋求脫貧和發展的心理驅力被否定后,貧困人口會轉而建立以維持基本生存為目標的“心理—行為”機制,并作出一系列與發展導向相悖的非理性行為選擇。同時,控制感理論也指出,主體意識的缺失會使貧困人口在生計生產中產生自卑心理,并陷入焦慮的低控制狀態。低控制狀態下,心理系統會驅動貧困人口通過消費、娛樂、尋神庇護等非理性行為獲得控制感補償,以緩解焦慮[10]。在上述因素的共同作用下,貧困人口便陷入一個以滿足基本生存需要為目標的低水平生計穩態[11]。在維持低水平生存性生計中,貧困家庭會更重視短期利益而輕視長遠發展[12],從而更傾向于作出以犧牲人力資本投資來換取短期利益的非理性決策,進而引致家庭人力資本的匱乏。而作為生計系統的核心,人力資本匱乏會進一步導致整個家庭生計系統崩塌[13],造成家庭內生發展能力不足。
3. 行為層面的內生動力缺失會加劇心理層面內生動力的匱乏程度。根據有限理性的經濟學假設,非理性的行為決策會使貧困人口無法穩定持久地積累資本,從而加深貧困的程度[14],而貧困程度的加深又會導致貧困人口的有限理性約束進一步收緊,使其做出更加偏離最優化決策理論的行為[15],形成致貧的惡性循環。一方面,內生發展能力的缺失使貧困人口無法選擇有能力門檻的高收益生計策略,被迫留在低水平收益的生計困境中[16],使消極的價值觀念系統被進一步強化,從而陷入更深程度的自我意識缺失;另一方面,行為層面的內生動力缺失也使貧困人口無法有效處理外部環境限制與基本生存需要之間的矛盾,進而誘發濫采、濫伐、濫牧、濫墾等破壞生態環境的短視生產行為[17],導致人與自然的矛盾被進一步激化,外部性約束進一步收緊,使心理層面內生動力更為匱乏[18]。
貧困人口內生動力匱乏的理論機理如圖1所示。

圖1 引致內生動力匱乏的理論機理
西部地區多為深山、石山或地處邊境的偏遠地區[19],一方面,地理區位封閉、生態環境脆弱、自然資源匱乏,且該區域內的集中連片特困地區又多為國家重點生態功能區,禁止和限制開發的政策規劃進一步限制了自然資源的利用,自然資源的可獲得性極低;另一方面,高原、山系、盆地等特殊的地質地貌,使各類基礎設施的建設成本飆升、施工難度加大、使用壽命縮短[20],地區基礎設施建設始終難以完備。在負外部性桎梏的強約束下,西部地區未能借助改革開放的“東風”實現快速發展,與東、中部地區之間的發展差距被進一步拉大,成為全國貧困人口的“集聚地”。2012年,西部地區貧困人口占全國貧困人口的比重達到51.4%,貧困發生率超出全國平均水平7.4個百分點[21]。
在此外部環境的限制下,西部地區貧困人口的需求層次降至維持基本生存需要的水平[4],并在代際傳遞中逐漸強化,形成了與匱乏外部環境相適應、卻與主流社會文化不相容的邊緣性價值信念系統,即貧困文化[22-23]。貧困文化的驅動使貧困人口在心理和行為上呈現出一系列的非理性特征。一是短視性。貧困人口需求層次的降低促使其建立起重短期消費、輕長期積累的短視理財觀,并做出為滿足短期享樂消費而擠出要素投資支出的一系列短視行為。筆者在調研中發現,“三區三州”貧困家庭的生計性投資投入一定程度上被飲酒、抽煙、賭博、玩樂等短視消費擠出,導致安全性住房建造和修繕周期延長、農業產出低、子女延期入學或輟學等問題普遍存在。同時,筆者在涼山州發現,有些家庭還會通過增加勞動力投入數量來代替相應要素投入的方式來維持生產[24],陷入了農業內卷化的困境和“越生越窮、越窮越生”的惡性循環。涼山地區的調查樣本中,40.6%的家庭未成年子女超過2人,54.8%的家庭因孩子多而導致人均收入低。二是依賴性。一方面,貧困人口對政府救濟式幫扶存在福利依賴,并作出“等、靠、要”“求、黏、賴”等消極待扶的行為選擇。根據課題組在四省涉藏州縣部分地區的調研結果,2018年建檔立卡樣本家庭的轉移性收入占人均純收入的比例高達60.1%。另一方面,在部分少數民族地區,對節日、宗教和人情消費的民俗文化依賴也誘使貧困人口作出與收入極不對等的超額消費決策,家庭因而負債致貧[25]。筆者2017年對怒江地區的抽樣調查結果顯示,基于互幫互助的家族觀念和民族風俗,傈僳族農戶的年均人情往來支出高至1 441元。有關研究對西藏部分貧困戶宗教消費的抽樣調查顯示,樣本家庭的年均宗教消費支出高達404元[26]。三是社會性。筆者對西部地區多個省份的貧困村開展解剖式研究發現,貧困群體內部普遍存在進取抑制的社會壓力機制,一旦有個體試圖打破“主流”生計方式,其他成員便會以誹謗、嘲笑等方式進行輿論壓制,直到個體的突破行為被取消并回歸內部“主流”群體[17]。長此以往,尋求脫貧和發展的動機被磨滅,貧困文化被進一步強化。
此外,在外部性約束、貧困文化和非理性行為的負向作用下,西部地區貧困家庭的人力資本積累被緩滯,內生發展能力極其低下。一方面,西部地區的農村教育、醫療、技術技能推廣等公共服務供給十分匱乏,貧困人口的知識儲備、技能技術等要素稟賦積累不足,內生發展能力受損。另一方面,大量適齡兒童輟學或推遲入學,導致貧困狀態和貧困文化在代際傳遞和強化。筆者在四川涼山地區的調研中發現,貧困家庭孩子入學時間普遍較晚,小學生大齡化問題較為突出。同時,由于缺乏技術技能,貧困勞動力難以跨越勞動力市場的準入門檻,導致生產力水平低下和就業困難,人力資本向物質資本轉化的路徑被阻斷,貧困的桎梏進一步收緊,形成負向鉗制循環。以筆者在涼山州隨機抽樣的布拖縣奎久村為例,該村350位外出打工的勞動者中無一接受過初中以上教育,因勞動技能匱乏,只能從事低門檻的臨時性工作,工資性收入較低。此外,西部的一些邊境地區還存在“癮君子”、艾滋病人等特殊貧困群體,“無、半、弱”勞動能力的家庭成員“捆綁”家庭主要勞動力等問題也十分突出,家庭的內生發展能力遭受巨大沖擊。
根據貧困人口內生動力匱乏的機理剖析(如圖1所示),外部性發展約束是引致內生動力匱乏的根源所在。因此,激發和培育貧困人口內生動力應以消解外部性的發展限制為起點,通過建立安全、便捷的生存支持體系和高效、可持續的生產保障系統來改善生計發展環境[27-28]。但需要明確的是,在內生動力匱乏的前置情形中,外部性約束的消解只能切斷“外部性約束—內生動力匱乏”負向鉗制循環的作用路徑,阻滯內生動力的匱乏程度進一步惡化,對內生動力的培育并不具有直接性的治理效果。因此,在解除外部性約束的基礎上,貧困人口內生動力的培育和激發還應采取針對性的治理措施。
一方面,“心理—驅動—行為”的動力理論機制決定了內生動力的培育應從心理層面入手,先消解貧困人口消極的價值信念系統,破除其生存性的心理內驅力和“心理—行為”機制,再通過幫扶和引導,幫助貧困人口建立脫貧和發展的心理內驅力,形成發展性價值信念系統及“心理—行為”機制,從而重塑發展信心,培育和激發心理層面的內生動力,并糾正非理性的決策行為。另一方面,內生發展能力的提升也是培育和激發內生動力的重要路徑。內生發展能力的提升可以提高貧困人口實現脫貧和發展目標的概率,強化其尋求脫貧和發展的價值信念系統以及行為機制,使整個內生動力體系得到強化和鞏固。提升內生發展能力的核心在于提高貧困人口的人力資本積累水平,主要包括以健康管理緩解勞動能力損耗[29-30]、以教育保障提高知識儲備和行為能力[31-32]、以技能技術輸入提高生產生計能力[33]三個方面。
培育內生動力的理論路徑如圖2所示。

圖2 培育內生動力的理論路徑
脫貧攻堅階段,黨和政府根據西部地區不同環境的具體約束特征分類施策。
對于貧困人口相對聚集、資源稟賦尚可或有比較優勢的地區,以改善地區發展環境為目標,著力提升地區基礎設施水平。一是,通過實施“四好”農村公路建設、危路危橋改擴建、地區關鍵性交通設施補強等交通扶貧項目,健全完善外通內聯、通村暢鄉的交通網絡。截至2019年年底,怒江州全州29個鄉鎮、272個建制村已全部實現通硬化路、通郵、通客[34]。二是,加快農田水利工程建設,健全農田水利配套體系,解決工程性缺水問題,提高基本農田有效灌溉面積和水利化程度。以云南省為例,脫貧攻堅通過加大基礎設施的投入力度,使耕地灌溉面積從2014年的170.91萬公頃增加到2019年的192.25萬公頃。三是,實施農網改造升級工程,擴大光纖、寬帶及電視信號網絡覆蓋面,使西部地區貧困人口得以共享信息化、數字化、網絡化發展成果。截至2020年6月,怒江州已實現貧困村寬帶網絡全覆蓋,少數民族鄉鎮獨龍江鄉還成為云南省首個開通5G的鄉鎮[34]。四是,推進實施自來水入戶工程,實現貧困人口安全飲水需求的全面保障。截至2020年末,西部地區已實現安全飲水全覆蓋。
對于貧困人口分布分散、生產生活環境極度惡劣的地區,以實施易地扶貧搬遷工程為核心,將貧困人口搬遷至適合生存和發展的地區,實現發展環境的轉換。通過給予貧困人口安全住房和其他多維后續幫扶,消解安置環境的其他發展約束,解除外部性桎梏對貧困人口發展的限制,為內生動力的培育和激發提供前置條件。以貴州威寧自治縣為例,該縣“十三五”期間實施的易地扶貧搬遷貧困人口達到11 180戶56 293人。
習近平總書記提出“治貧先治愚”的貧困治理理念[35]。“治愚”即轉變貧困人口消極待扶、落后愚昧的思想觀念,引導其建立積極進取、自力更生、艱苦奮斗的價值信念系統。脫貧攻堅階段,黨和政府創新了“扶志”的內生動力培育機制,通過扶觀念、扶思想、扶志向等來破除貧困文化對貧困人口的精神束縛和行為干預,幫助其擺脫自我意識缺失和非理性決策的失靈狀態,增強跨越貧困陷阱的斗志和信心。2018年,國務院扶貧辦聯合十二部門印發了《關于開展扶貧扶志行動的意見》,提出一系列“扶志”治理路徑,各省(自治區)依照實施要求開展治貧實踐,創新了基層講習所、農民夜校、火塘談話等“扶志”教育形式,開展普通話推廣、感恩感化教育、移風易俗倡議、禁毒防艾和衛生常識宣講等“扶志”治理,引導貧困人口樹立積極、勤奮、上進的發展觀,消解貧困文化對貧困人口發展的禁錮,并與產業、金融、就業扶貧形成政策組合拳,幫助貧困人口實現擴大再生產和就業長效增收,以此增強發展信心。
習近平總書記還明確了“扶貧必扶智”的貧困治理原則[36],強調“扶貧要同扶智、扶志結合起來”[37]。“扶智”即通過扶知識、扶技術、扶思路來幫助貧困人口實現人力資本水平的改善和躍升,從而全面提高其實現脫貧致富的內生發展能力。脫貧攻堅階段,黨和政府以建立健全保障性公共服務體系、強化農村公共服務供給推進“扶智”治理。一方面,加大農村醫教服務供給。不斷完善縣、鄉、村三級醫教公共服務體系建設,增加農村醫教機構設置,強化醫教人員隊伍建設,擴大醫教保障范圍。以貴州省威寧縣為例,筆者調研發現,該縣通過央企定點幫扶,已建成標準化衛生室541所,覆蓋全縣150萬人,基層醫療服務水平顯著提高[38]。另一方面,提高農村醫教服務水平。醫療服務上,建立分級診療體系和家庭簽約醫生保障制度,創新一站式結算、先診療后付費等健康扶貧體制機制,并針對“艾”“毒”等特殊問題開展專項行動,降低艾滋病新發感染率和母嬰傳播率,加強吸毒人員戒治。作為“艾”“毒”問題的重點地區,四川省涼山州通過健康扶貧、戒毒防艾等措施,2020年已實現艾滋病新發感染率下降50%以上,母嬰傳播率下降到4%以下,吸毒人員全員戒治[39]。教育保障上,因地制宜實施九年、十二年或十五年免費義務教育和職業教育等教育工程,并對教育資費以免代補,嚴格落實控輟保學要求,提高基礎教育保障水平,阻斷貧困代際傳遞。此外,全面實施技能培訓提升工程,提高貧困人口發展生產和參與就業的能力,幫助其跨越勞動力市場的“能力門檻”,打通可持續發展和穩定脫貧的通道。2020年,四川省通過開展就業扶貧政策,使農民工總量持續穩定在2 100萬以上,工資性收入從2013年的人均2 197元增加至4 276元,增收成效顯著[21]。
脫貧攻堅后,西部地區的外部性發展約束被解除,脫貧人口與現代化外部環境相連通的渠道得以拓展,外部資金、先進技術以及市場化的價值倫理等稟賦資源不斷涌入,加速了地區經濟社會發展和涓滴分配;“扶志”治理和產業扶貧、就業扶貧、金融扶貧等多維幫扶所釋放的外部推力,脫貧人口的發展信心得到極大提升,安于生存性穩態的消極信念系統發生轉化,勤勞致富、勞動創收逐漸成為脫貧群體的統一價值認同,“愿不愿意干”的問題得到有效解決。同時,教育扶貧、健康扶貧、技能培訓、科技扶貧等“扶智”治理實現了脫貧家庭在知識儲備、勞動能力、勞動技能等方面的長足進步,人力資本積累得到有效提升,自我發展能力大幅提高。此外,隨著脫貧人口生計系統的日益改善,群體內部的社會性輿論壓力機制也逐漸瓦解。
脫貧人口依賴性的“心理—行為”機制卻被進一步強化。脫貧攻堅階段,“如期脫貧”的攻堅要求在一些基層實踐中發生了取向偏離,一系列助長脫貧人口福利依賴的治理亂象頻發。筆者在調研中發現,社會兜底保障政策在一些地方的實際推進中被演化為“輪流的福利分配”;以分紅、補貼、獎補等“名頭”變相發錢發物的現象普遍存在;為完成小額扶貧信貸貸款發放指標而簡化貸款流程,且對貸后用途缺乏監督和管理;產業扶貧的機制設計不考慮脫貧人口的發展能力和發展需求,沒有賦予其充分發揮主體性作用的空間,造成產業政策供給沒有被脫貧人口接收和享受、扶貧效應外溢等,種種異化治理強化了脫貧人口的福利依賴。根據課題組的片區觀測點數據,2020年“三區三州”建檔立卡戶樣本的轉移性收入占比為22.3%,較全國觀測數據平均水平高出近5個百分點。此外,移風易俗工程推進不順,尤其在“三區三州”等民族地區,高昂的人情社交花費、大肆殺豬宰牛等風俗傳統仍是引致脫貧人口舉債、返貧的重要風險來源。
脫貧人口“輕積累、重消費”的短視性“心理—行為”機制尚沒有得到有效治理。“扶志”治理雖然解決了“愿不愿意干”的問題,但對短視性心理行為的干預效果并不明顯,脫貧人口在跨期決策中還是傾向于選擇兼顧短期享樂的非理性生計策略。收入增加還“帶動”了短期消費水平的提升,“過去沒錢,玩樂就便宜點;現在有錢了,那煙酒之類的也得搞點高級貨嘛”等類似見聞在調研中經常看到、聽到,短視性行為開始從“資本匱乏——降低消費層次、追求消費體驗”向“資本改善——消費層次和消費體驗雙追求”的導向發生異化,加之消費具有“易上難下”的棘輪屬性,短視性成為導致脫貧人口返貧的重要風險。義務教育資費減免、安全住房保障、社保費用財政代繳、農資免費發放等福利性舉措,減少了脫貧家庭生計活動的剛性支出,脫貧人口不僅不必縮減非理性消費,還擁有了擠出補貼的消費空間。交通、信息等基礎設施的完善進一步“拓展”了脫貧人口短視消費的路徑。筆者在調研中發現,非理性網絡購物、購買付費視頻、直播刷禮物、付費游戲體驗等新型消費方式已經進入青壯年脫貧群體的行為范疇,實現穩定脫貧和資本長效積累、躍升的目標面臨巨大挑戰。
脫貧人口內生發展能力的提升還存在薄弱環節,公共服務長效賦能的治理機制尚不完備。雖然脫貧攻堅極大地提升了西部農村地區的公共服務水平,但公共服務供給的“質”和“量”尚未達到鞏固拓展脫貧攻堅成果和銜接鄉村振興戰略的導向要求。首先,教育服務的體系機制建設方面存在短板。現有的學前教育體系總體呈現“大分散、小集中”的分布樣態,但特殊地理條件的限制和生活自理能力的欠缺,使脫貧家庭的學前兒童面臨需要寄宿卻又無法寄宿的困境,導致學前教育的保障覆蓋范圍被壓縮,保障力度被弱化,也因此阻礙了民族地區學前兒童對普通話等必要儲備知識的學習,義務教育保障的教學質量在前置環節便受到影響,“只保證上學,不保證真正學到知識”的問題逐漸顯現。其次,農村醫教人才隊伍存在“質”不高、“量”不足的問題。一方面,現有村醫和農村教師體系的年齡結構向老齡和青年兩級分化,且分化程度越來越嚴重,缺少中年人才的銜接層級,“傳幫帶”的業務提升機制缺失了最重要的中間環節,醫教保障能力受到限制,“三保障”質量受到影響;另一方面,村級醫教人員的保障機制尚不健全,服務基層的醫教人才在編制、職稱評級、社保、養老等方面享受的政策優惠幅度不明顯,“老齡等退休”“青年留不住”等問題較為突出,人才大量流失,公共服務供給出現缺口。最后,農村技能技術的培訓存在導向異化問題,技能培訓和技術推廣多流于形式,培訓內容與脫貧人口的發展需求脫節,“為了培訓而培訓”的現象較為普遍,技能技術的就業轉化率和增收實現率不高,治理效果不佳。
1.建立健全幫扶體系,破除脫貧人口依賴性和短視性的“心理—行為”機制
強化社會兜底保障的識別與監管。應結合貧困治理的新形勢,調整完善政策識別機制,將以資本存量水平為標準的單一識別調整為以可行能力水平為標準的綜合識別,提高政策實施的精準度,把好兜底保障的準入“關口”,防止精英俘獲問題的發生。同時,還要建立集資產綜合摸底清查、可行發展能力評估于一體的動態監督管理體系,強化動態調整進出機制建設,實現恢復生計的脫貧家庭及時退出、遭受生計沖擊的脫貧家庭及時納入的動態治理目標,消除脫貧人口“等、拿、要”的福利依賴心理。此外,應進一步提高兜底保障水平,達到“小康路上不掉隊”的基本要求,使兜底保障機制真正發揮作用。
完善轉移支付制度,推進機制與支付形式設計。應設計建立有條件的轉移支付體系,將轉移支付與村規民約掛鉤,設置獎懲激勵機制,將積極參加生產就業、遵守村規民約、參與村內公共事務等作為獲得轉移支付的先決條件,消解福利依賴。同時,豐富轉移支付的支付形式,一方面,將轉移性補貼以公益崗就業、以工代賑等方式發放,變轉移性收入為工資性收入,引導脫貧人口樹立“有勞有得、不勞不得”的正確觀念;另一方面,設計以學費、診費、入股資金等形式發放轉移性補貼的支付機制,對短視消費行為進行干預,防止補貼發放后被脫貧家庭直接消費掉,探索建立間接性生計資本的長效積累機制。
健全金融扶貧的考核機制與貸后管理。通過健全考核機制糾正治理取向的偏差,將過去以“應貸盡貸”為考核要求、以貸款發放金額為考核標準的單一考評機制,調整為以“因需而貸”為治理取向、以實現脫貧家庭產業發展的信貸供需平衡為考量原則的綜合評價體系,阻斷脫貧人口對信貸依賴的制度來源。進一步強化貸后管理的過程環節,探索建立政府、銀行、村集體等多元主體分工協作、共同參與的貸后管理監督機制,轉變脫貧人口“沒錢花就去貸”的落后思想觀念。通過貸后管理,對貸款人短視行為進行監督,引導其形成以金融信貸助力產業擴大再生產的理性決策思維,加速內生動力的培育。
加強產業幫扶機制的主體性設計。產業幫扶的機制設計不僅要滿足因地制宜的基本要求,更需符合脫貧人口的發展需求和能力,著重提升產業項目與脫貧實際之間的契合度。可將脫貧戶按照可行能力、稟賦水平等指標進行綜合分類,并建立符合不同類型脫貧戶發展實際的差異化產業幫扶清單,為脫貧人口在產業發展中發揮主體性作用提供前提條件。同時,應積極調整產業幫扶方式,摒棄過去發錢發物的幫扶手段,建立以生產參與為前提的利益聯結機制,將脫貧人口嵌入生產鏈條中,共享產業收益和發展紅利,激發其內生動力。最后,推廣“村社合一的新型農業經營主體+農戶”的產業發展模式,充分發揮村支“兩委”在產業幫扶和脫貧人口內生動力培育中的能動作用。
優化移風易俗工程的推進方式。西部地區特殊的民族文化環境決定了移風易俗工程的推進步子不能太大,需因地制宜、穩中求進。移風易俗工程的實施推進,應首先處理好傳統文化習俗與現代文明風尚之間的關系,摒棄“一刀切”的粗放治理方式,以“揚棄”為基本治理原則,將優秀文化和陳規陋習分離開來,繼承弘揚和轉化轉變并舉。同時,可充分運用少數民族的社會制度和社會文化,重點對少數民族社會的領頭人、宗族長等進行移風易俗的宣傳和引導,并將其納入紅白理事會、村民議事會、道德評議會等群眾自治組織的管理層級,使其在移風易俗中充分發揮示范引領和榜樣帶動作用,有效推進移風易俗工作,消解脫貧人口對陳規陋習的民俗文化依賴,加速內生動力的培育和提升。
增強文化“扶志”的短視干預功能。文化“扶志”的工作重點應向干預脫貧人口短視性“心理—行為”機制的導向調整,基于群眾會、講習所、文化夜校、文化下鄉等現有的“扶志”體系,繼續向脫貧群體輸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以及市場化、長效化的現代發展理念,引導其樹立摒棄短視觀念、重視長遠發展的正確價值觀。此外,應充分發揮黨建的引領示范作用,以基層黨組織為堡壘陣地,以基層黨員為支點,強化思想引領,帶頭抵制短視消費等行為,并將思想進步、表現優異的脫貧群眾發展入黨,形成示范效應的良性循環,構建重視長期發展的良好社會氛圍。
2.補強公共服務賦能體系的薄弱環節,提升脫貧人口的內生發展能力
健全農村學前教育的服務體系。體系建設方面,應補強村級教學點開展學前教學的內容環節,探索公辦民助等扶持和規范普惠性民辦幼兒園發展的實施路徑,擴展學前教育的覆蓋范圍,以加速實現學前教育普惠性辦學的鞏固拓展目標。同時,需進一步提高村級學前教育的辦學質量,改善辦園條件,配備豐富適宜的玩教具和圖書,健全推廣普通話的雙語學前教育模式,堅持保教并重,實現脫貧家庭適齡兒童身心全面和諧發展。保障機制方面,針對山區上下學路途遙遠、校車接送范圍受限的問題,探索建立“村組集中+校車接送”的多主體接力保障機制,由村組以設置公益崗的方式組建走讀學生接送小組,將學生集中送至校車接送點,再由校車接力送至學校,強化學前教育保障。
建立優質醫教資源的共享體系。應進一步推動信息化、數字化技術在村級醫教服務領域的融合應用,實現優質醫教資源開放共享。教育方面,支持名師線上互動課堂、網絡圖書館等優質教育教學資源共享平臺的建設,縮小城鄉基礎教育水平的發展差距,實現均等化公共服務供給;醫療方面,進一步完善遠程醫療體系建設,加快推進遠程醫療向鄉鎮衛生院和村衛生室延伸,縣域醫共體或醫聯體要運用互聯網技術加速實現醫療資源上下貫通、醫療信息互通共享、醫療業務高效協同,積極開展預約診療、雙向轉診、遠程醫療等服務,推動更多優質醫療資源向偏遠地區傾斜,提高農村衛生健康服務水平。
強化農村醫教隊伍的體系建設。強化隊伍建設應從增加人員供給、提升業務能力和提高待遇保障三方面發力。人員供給上,堅持“外部引進+本土培養”并舉。一方面,基于社會扶貧機制,建立醫教人員駐縣、駐鄉、駐村的對口幫扶機制,實現醫教隊伍“提質擴容”;另一方面,健全“公費培養+定向服務”的本土醫教人才培養制度,解決本土人才“留不住”的問題。業務能力提升上,建立“定期培訓+跨域交流”的業務能力提升機制,各級部門定期開展線上、線下業務培訓,并在城鄉間、協作區域間建立醫教人員交流交換的長效機制,提高西部地區村級醫教人員的業務水平。待遇保障上,進一步健全“縣管鄉用”“鄉管村用”“縣管校聘”等醫教人才管理模式,并在編制、社保待遇、職稱評定等方面向基層醫教人員傾斜,建立健全“金字塔”型待遇保障體系,推動公共服務資源下沉融合。
建立精準高效的技能培訓和技術推廣體系。技能培訓方面,應建立精準對接脫貧戶發展需求的技能培訓體系。在收集脫貧群體發展需求和意愿的基礎上,組織培訓機構針對性地開展技能培訓,并在培訓結業后為脫貧群眾提供相對應的就業信息和崗位介紹服務。同時,推行“干中學”、訂單就業等培訓實踐模式,提高培訓的就業轉化率,拓展脫貧人口的收入來源渠道。技術推廣方面,應基于產業發展指導員制度,進一步推動農業科技下沉,提高脫貧人口的產業發展能力和發展效率,著力解決產業發展同質化問題,實現產業長效增收,將脫貧人口推入上升發展的良性循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