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卡
一
剛擦拭干凈的窗戶,玻璃讓太陽的光線射入屋里,強轉弱,玻璃有過濾光線的作用。時光虛擲啊,經過一夜的昏睡(夢見住在洞穴里,殺死了狗和貓),我覺得醒來很有必要性;不然的話,我會在夢里講故事(比如,我媽說我是在男廁所撿的),記得有一次,我在夢里吞咽食人族風干牛肉,感覺不爽呢。
對于人類這個奇特的生物物種來說,好奇心就是一種十惡不赦的春藥,任何禁止都在暗示荷爾蒙發出猖獗的邀請。比如死亡,埃及艷后克麗奧佩特拉讓毒蛇把自己咬了自殺就顯得太隨意了,分明便宜了那條毒蛇嘛!
一個煙霧繚繞的小酒館,一個可怕的人,一大壺泡了罌粟殼的老酒,一個二十八頁的故事。“上廁所手機老是掉馬桶,沒辦法,我已經憋了兩星期沒上廁所?!彼蛄艘恍】诰普f,“這酒真不錯哎……哎,問一下,印有警察字樣的衣服我能穿出去嗎,不會有什么麻煩吧?”
在舊城的這些日子里,我喜歡泡小酒館收購各種故事,我的要求是:1、原味口語,但不能玩粗陋惡俗;2、夾雜地方性知識;3、必須讓我驚訝不已。來的這人叫劉二,嘴里噴著唾沫,我不知道“劉二”是不是他的真名,以我的經驗,一般名字里帶“二”的人都以這種古怪的形式自我定義。小酒館的格局頗似明清家具美學,以熟魚為主,兼營旅館業務;老板娘是個胖子,見到任何一個客人都會大獻殷勤,仿佛要把自己的身體隨時獻出去似的。
“我吃的那條魚剛發過癲癇,我感覺自己正一步步通往地獄。”我灌了一大口酒對劉二說,“你說吧,我會付錢的,就當我募捐了。”
一個頭發梳得油光發亮的矮個子正在給老板娘遞錢,老板娘的胸針像一枚半透明的蜘蛛蹲伏在那里,比她下垂的胸形好看。一般來講,我特別羨慕那些喝醉了酒還能微昂著頭走出酒館的年輕人,他們臉上始終毫無表情。
二
“我是在睡夢中接到王小紅電話的,”劉二回過頭看了一眼鄰桌說,鄰桌坐著一個拿手杖的老頭兒獨自飲酒,他戴在小指上的尾戒閃閃發亮?!巴跣〖t說,她要死了。”
小酒館外圓內方的中國風水學結構唯一的缺陷是排煙氣系統不好,抽煙的人一多,煙霧的鬃毛卷入燈光從四面升起,然后如幼獸的嗥聲傾瀉在油乎乎的墻面上。我后來在我的日記《殺縣:戊戌年紀事》(卷一)中通過回憶來鉤沉了這些業已消失的物象,類似這樣的文字經常占據我日記里最有利的地形。
“王小紅是誰?”我揉了揉右眼問。
“王小紅是五年前搬進路易十四別墅區的,你知道路易十四那是個浮華的富人區,每一寸土地都植滿了名貴的花木?!眲⒍∶蛄艘豢诰疲斐鲆桓持钢钢【起^的房梁說,“王小紅和她的父母一起住?!?/p>
“我只知道路易十四的璀璨浮華留下了1793年路易十六被砍頭的后患。”我挪了挪長條木凳上的屁股,扭頭對老板娘說,“再加八兩酒,豆子一碟。”
老板娘高高興興地轉身打酒去了,背影宛如一畝鮮花。
“王小紅是我的前妻,我們離異五年多了?!眲⒍f。
老板娘的八兩罌粟酒打來了,和一碟吸血鬼豆子堆在了桌子上,瞬間芳香撲鼻。
“王小紅說她要死了,這可是五年來她第一次給我打電話,以前我給她打過無數次電話,她都壓了不接。”劉二拈了一顆豆子扔在嘴里說,“她肯定是出事了,我能聽出來,電話里她的聲音像草地上正在收割干草呢,不,她的嘴里像塞了破布條?!?/p>
我在聽,劉二的講述卻似一匹拉車的瘦馬停了下來。
小酒館這時進來一個瘦弱的年輕人,他剛一坐下,就向老板娘招了下手,說:“來二兩五紅杏酒,一碟鸚鵡豆?!彼脑捯魟e人幾乎聽不到,我看見他的牙齒像涂了一層黑釉,一般患了梅毒的都這樣,怪不得他雙唇緊閉。
“咱倆要不去一趟路易十四?”劉二狠狠地灌了一口酒說。
“行,啥時候?”我問。
“就現在。”劉二站起來,漲紅著臉說。
三
我和劉二一到路易十四別墅區大門口,兩個穿著打扮像極了蓋世太保的保安就攔住了我們,一個問我們是誰,從哪里來,到哪里去,一個作勢要登記。這些簡單的問題保安每天都要重復無數遍,他們也不嫌麻煩,真是奇了怪了。
“到王小紅家取點東西,”劉二瞪著一個保安問,“操,連我都不認識了?”
“咳,二哥呀!”那個被瞪懵了的保安馬上在臉上綻出笑容,給劉二敬了一個禮,隨后恭敬地放行我們。
路易十四別墅區不愧是先富起來的那部分人的理想居所,從形式上看,一定是一個(或數個)數學狂設計的,我后來見過無數風格雷同的別墅區,它們的建筑邏輯無一不遵循設計的美學意志,但與路易十四沒有絲毫一致的地方。路易十四從外部往里看,圍墻呈鏈式結構,說句難聽的就是仿若圓形監獄,但從內部往外看,則壓根兒看不到一點圍墻的影子,無處不在的缺口在填補著無窮無盡的缺口。這種非邏輯性的設計邏輯簡直匪夷所思,一磚一瓦沒有標準,看上去簡單純粹其實玄奧復雜,就像它的地面,長方體地磚嚴絲合縫,合縫處的裂隙在尋求擴大裂隙,裂隙之多容易讓人在視覺上陷入幻覺,除非人絕不低頭走路。
“到了,就這棟,”劉二盯著門禁視頻說,“人臉自動識別,陌生人根本進不來?!?/p>
我跟著劉二進去之后才發現這是一棟二層半別墅,里面的家具是伊麗莎白時期英國推崇的那種文藝復興式(也有都鐸式)的樣式,一樓客廳的一面墻上掛著一幅半人高的《向惠特曼致敬》油畫,手法一看就是佛羅倫薩式反古典傾向的戲劇化構圖,但畫師卻是匿名的。二樓有三個臥室,劉二領著我進了最大的一間,即使是白天,我仍能感到一種無聲的黑暗,要不是墻角的那個光線閃動不定的大魚缸,我會認為自己闖進了一座秘密建構的墳墓,頃刻之間,房間里令人窒息的空氣對我的腦神經形成了巨大壓迫。
“王小紅那時候真不行了,”劉二指著一張維多利亞風格的床說,“她形容枯槁,眼窩深陷,頭發都快掉光了,像一根柴禾棍子被一條毛毯苫著,看著嚇人?!?/p>
“她家人呢?”我問,“她沒家人嗎,給你打電話?”
“她弟五年前死的,她父母前年死的,沒人了?!眲⒍⒅~缸說。
這個魚缸是長方體的,可以盛放一個立方的水,背景像提香的一幅畫,畫面色彩充滿幻想,里面游弋著一條白腹黑鯊、一條漆魚、一條印度狗魚、五條念經鸚鵡魚,最顯眼的是,魚缸底部蹲著一頭獨腿元寶蟾,雙眼暴凸,扁嘴張著,有著米開朗琪羅設計的短縮形體夸張效果,乍一看像真的。
“怎么……”我吃了一驚,感覺有三張看不見的臉皮非??膳碌嘏菰隰~缸里。“這……這不是兇宅吧?”
劉二咧嘴一笑,伸手摸了摸魚缸旁邊的漆器和織物,搖搖頭說:“空虛始終占據了這個屋子的全部,人只能在裂隙中生存。”
即便這不是一幢兇宅,我也感到胸悶氣短,甚至,有幾秒鐘我都覺得自己的思維全部喪失了,這間屋子絕對有問題。如果一個人住在這里,一日又一日,他(她)會不會陷入絕望的情緒之中?一個絕望的人意味著不會傷害他人,但絕對會傷害自己。我走到窗戶前,拉開窗簾,下午四點鐘的陽光倏地射進來,仿佛用色大膽的匠人在戰栗中打呼哨,房間瞬間如荒野一般空曠起來。
“連窗戶也打開吧!”劉二說。
我打開了一扇窗戶,草木氣息就像一頭頭幼獸不受任何束縛跳進來,我的肺舒暢多了,當然,吸入肺里的還有污水的臭味,看來,小區外面那條骯臟的馬路排水道又被堵了。
“后來怎么樣了?”我長出了一口氣問。
“后來……”劉二也長出了一口氣,“后來我把王小紅送醫院了?!?/p>
劉二話音未落,床頭柜子上的一架老式電話機突然瘋狂響了起來,我嚇了一跳,感覺那架老式電話機就像一只弓起背受到了嚴重挑釁的貓。
“喂?”劉二抓起電話聽著,“哦,好,知道了,我馬上過去。”
放下電話,劉二抓著我的胳臂瘋狂地搖著說:“卡哥,關了窗戶,拉上窗簾,和我去趟醫院,王小紅她蘇醒了?!?/p>
四
我是收買故事的,不是跑腿的,我覺得我應該把這個原則告訴劉二。離開路易十四別墅區,劉二攔了一輛黑車告訴司機,往市立第二醫院趕,司機說市立第二醫院有點遠哦,劉二告訴司機,只管加速開就行了,錢的事他不用擔心。我本來想和劉二說我是收買故事不陪跑腿的話,但看到他那張焦急而可憐的臉,于心不忍了,我于是決定陪他看完王小紅再說。
“王小紅昏迷了七天,我以為她沒救了,”劉二的口氣污濁,酒才漾起了它的后勁。
“死的假象都是虛設的,”我對他說,“祈求諸神護佑吧!再說了,死也沒有什么更可怕的?!?/p>
劉二斜在后大座上睡著了,我卻毫無睡意,酒液在我胃里發酵,如熊熊燃燒的火讓我既興奮又有點恐懼。
從殺縣到市里,大約需要一個半小時的車程,司機選了一條近路,道路兩邊的荊棘和灌木被唰唰地甩在身后,飛揚的塵土原地蕩起又落回原地。司機是個娃娃臉,其實歲數不小了,大約有四十多歲?!安?,”司機齜牙一樂說,“六十多了?!蔽彝ε宸@么大歲數了還出來跑車養家,司機又齜牙一樂說,“這都是專門等你們的?!蔽乙汇叮心敲匆凰查g覺得司機真是個幽默的人,不存在意外,只有突然性。
“別胡說!”睡在后大座上的劉二大聲呵斥司機。
“瞧!”司機瞧了一眼后視鏡,對我齜牙一樂說,“你那位朋友在說夢話?!?/p>
當我們到達市立第二醫院時,已是傍晚7點鐘,市立第二醫院周邊的路太惡劣了,坑坑洼洼積了很多淤泥和污水?!罢f是二醫院要擴建,病人多得放不下了?!彼緳C說。剛從睡夢中醒來的劉二給司機掏了四百塊錢,司機樂得眉眼棱角分明,他非要給我留他的電話,說我們以后用車時隨時打他的電話,不管多遠他都會來接我們,我拗不過他的熱情,只好在手機里存了一個:徐強強,138047139**。
市立第二醫院不大,目測不過五畝地的樣子,也就五層樓,樓西側有一排破屋子,司機說的那種病人多得放不下的現象根本不存在。劉二帶我直接上了二樓,醫院的走廊像一條長長的空蕩蕩的街道,從病房里飄出來的藥臭味如粉塵一樣直躥鼻子,我擔心這么走下去會得肺炎。我跟著劉二走了一個多小時才在一堵長方體的墻前面停了,這堵墻一看也是數學家設計的,墻上全是裂隙和用裂隙堵上的裂隙,裂隙多到不計其數就變成了缺口,我們從一個缺口進去,在一條只掛了一盞燈的巷子里見到了給劉二打電話的人。
“這是我妹?!眲⒍钢莻€人對我說。
“這是卡哥。”劉二指著我對那個人說。
劉二的妹妹體形粗獷,長著一張令人生畏的面孔,她看上去很焦急。“王小紅的醫生早就等上你了,”她說。劉二點點頭,沒做聲。劉二的妹妹把我倆帶進了一間屋子,屋子也是長方體的,擺了兩副擔架,顯得有點逼仄,其中一副上面睡著一個女人,像一截長著頭發的鐵鏈被裹得嚴嚴實實,看來就是王小紅無疑了。
“病人醒了,目前看沒有生命之憂了?!贬t生說。
讓我感到吃驚的是,醫生竟然是拉我們來的那個黑車司機徐強強。“徐師傅,你這是……”我像是做了一場噩夢一樣,都有點語無倫次了。醫生看了我一眼,像是想起了什么,擺了擺手說,“是我哥把你們拉來的吧?咳,我是他弟徐強大?!?/p>
“還是講講病情吧!”劉二的手捂著嘴輕咳了一聲說。
徐醫生看了我這個陌生訪客一眼,又看了看劉二。我明白,他意思是征詢劉二的意見,我是否需要回避。我自己都覺得有點不太自然,正要識趣地轉身走,劉二說:“不妨事,說吧!”我就站了沒動。
“是這樣,劉老板,”徐醫生聳聳肩,不自然地攤開雙手說,“按道理我們做醫生的不應該說這種話,您愛人估計是‘雙中’了……咳咳……就是既中毒又中邪了……咳咳……毒我這邊暫時解了,但驅邪我們醫生沒這個本事……咳咳……我這么說您能聽明白嗎?”
“中毒又中邪……這……”劉二一臉詫異,看了我一眼。
“對,”徐醫生疲憊不堪地說,“我建議您把您愛人接回去,盡快尋找高人診治,否則,她……咳咳……活不到立冬。我,我們醫院盡力了。”
睡在擔架上的王小紅翻了半個身子,輕輕吭了一聲。
“知道了,那就給徐師傅打電話吧!”劉二看了一眼擔架上的王小紅,和我說,“讓他再跑一趟,返回來接我們。”
五
夏日將盡,殺縣的白天如旱谷不減險峻的炙熱,只有到了黃昏時才暑氣漸弱。
我和劉二在小酒館泡了七個晚上,這七個晚上我們沒有喝酒,只喝紅茶,現煮咖啡是喝不起了,據老板娘說,去年世界各大咖啡產區蟲害猖獗,導致咖啡豆產量下降而價格上揚,還是喝茶實惠。留給王小紅的時間不多了,對于垂死的王小紅,我和劉二絞盡腦汁誰也拿不出有效的拯救方案,最后還是劉二下了決心,帶上王小紅出一趟門,按徐強大醫生的說法尋找高人診治。
“高人在哪里,那得走多少天?。俊蔽覇枒脩糜膭⒍?。
“不知道?!眲⒍f完,晃著腦袋笑了。
劉二和王小紅是五年前辦的離婚手續,劉二說他和王小紅之所以離婚,責任在他。“你能想到嗎?一個在別人看來歲月靜好的女孩子,背地里居然連多余的錢都沒有,甚至還欠著螞蟻花唄……”劉二眼眶潮紅,帶著自責的口氣說,“王小紅現在成了這樣,我無法洗脫自己的罪行,我自己可以死去,但王小紅必須幸免于地獄?!?/p>
茶喝淡了,我喊老板娘過來續水,老板娘過來續完水,茶更淡了。
“你說,這高人在哪里,咋才算是高人呢?”我喝了一口淡茶問。
“還是換一壺吧,沒法喝了。”劉二扭頭喊老板娘,“老板娘,換一壺新的,鳳慶大葉種吧!”
“我操,你要干嘛呀?”我吃驚地說,“鳳慶大葉種,鳳慶香竹箐大茶樹,樹齡高達3200年,是人類迄今為止發現的樹齡最長、樹干最粗的人工栽培大茶樹呀!”
劉二把身子往后一仰,盯著小酒館油綠綠的頂棚說:“啊咳,走哪算哪?!?/p>
小酒館剩下的最后一桌客人就是我和劉二了,老板娘把頭放在胳臂彎里打瞌睡,不時發出輕微的鼾聲,那是快耗盡了身體原力導致的。我感覺此時的小酒館和外面的街道一樣荒蕪蒼涼,我和劉二該走了,劉二還懷著治療王小紅的希望,或者說他早已絕望了,只是隱而不語而已。
“其實大多數男人并不知道女人也會寂寞的?!蔽铱戳艘谎酆ㄋ械睦习迥锖蛣⒍f。
“我不明白王小紅為什么喜歡周黑鴨味道的香水?”劉二說。
我站起身,放了189元在老板娘的胳臂彎里,這是沒喝的那壺鳳慶大葉種茶錢。
“女人是用來x的,不是用來揍的,”我對劉二說,“夫妻不能搞成陌生人,你他媽下手太狠了,那是家暴,難怪王小紅要離開你?!?/p>
“你等等,”出了小酒館,劉二站在街上憤怒地對我大聲喊,“我才沒使用暴力呢!”
六
尋訪高人的工作必須進行,王小紅的病情就是命令。我白天睡覺晚上工作,在那幾天瘋狂查閱大量的醫藥學資料和巫蠱之類的書,包括孤本、殘本、刻本、手抄本等等,結果不太理想,沒有類似案例。我開始懷疑起徐強大醫生的“雙中”說法,他一定是自己的醫術不行才托出那個無法求證的說辭來,與其聽他那荒誕不經的醫囑,還不如直接去北京找最好的醫院治療呢。
“去北京的大醫院吧,現在算是一個最佳時機?!蔽医o劉二打電話說。
“你要是還沒睡就來趟我這里,”劉二在電話里說,“那個什么……王小紅她……算了,你馬上過來,來了再說。”
聽劉二吞吞吐吐的口氣,王小紅應該是很不妙了,要是這么著,那王小紅去不去北京已經不重要了。依我的庸常之見,這人的命運啊,自剝離娘胎就被索命幽靈盯上了,只不過在趕赴滅絕的途中聽不到死亡的腳步聲罷了,但像王小紅這樣荒謬的狀況還是罕見。
我出門攔了一輛出租車,不到十分鐘的時間就到了劉二住處,一所在我的日記《殺縣:戊戌年紀事》(卷一)中第7頁記載的通過多視點強化透視效果的小破院。這個小破院緊鄰縣舊貨市場,據說這個舊貨市場在縣城的最新規劃中要被拆掉的,劉二自從狗特幣挖礦生意破產后,就剩了父母留給他的這套院子,如果被拆了,估計能向政府訛到一筆可觀的拆遷款。
“我們有理性的人不會恐懼一件無法感受的事物吧?”在小院門口,劉二一見我就說,“我是夢游時被你電話叫醒的,他媽的街上的人滿了,治愈王小紅疾病的藥物從墻頭上長出來……”
“你胡說八道什么呢,”我兜襠踢了劉二一腳,罵道:“像頭瘟豬瞎哼哼,我操!”
劉二魔術般地躲過了我這兜襠腳,一定是看到我滿腹疑惑,他詭秘地一笑,扯著我的袖子進了偏屋。屋子不算大,潮濕陰冷,最多能放兩萬卷書,每個角落里都長了綠毛,給人一種地下埋了很多死人似的感覺。王小紅睡在一張三條腿的木床上,猛一看以為她是虛構出來的一個存在,屋里靜極了,除了一個老式掛鐘的滴答聲。
“徐強大醫生給我來電話說,讓我再仔細看看王小紅住過的地方有沒有可疑之處,”劉二看著王小紅枯葉似的面容說,“還真是提醒了我,一個獨身女人住一個空房子,說不定真有什么邪祟的東西侵入……”
“什么東西?”
“通往縣火葬場的唯一一條路就在路易十四別墅區后面,距別墅區后墻欄也就一公里,你說運尸車上會不會半途有尸體逃逸……”
“別說了!”我打了一個寒噤,用含有警告意味的口氣對劉二說,“你他媽這樣講故事會讓別人無法抑制地浮想聯翩。”
王小紅輕輕哼了一聲,我不知道她是否聽到了我和劉二之間的對話。
“咱倆現在就再去一趟路易十四?”劉二說。
“嗯,”我點點頭,表示同意,“是要再去看看,不然我們的想象力被限制了?!?/p>
這回我和劉二沒攔出租車,劉二說步行去路易十四也不遠,抄別墅區后墻欄的近道,順便看看有沒有往火葬場運尸的車。果然,我們走到以分段修建的體系方法編織起來的路易十四別墅區后墻欄的時候,我隱約耳聞更夫敲梆子的聲音,嚇得我倒退了十三步不止,接著,我看見一輛車頭綰了黑紗開著霧燈的白色面包車從通往火葬場的那條路慢慢駛過來,跟在運尸車后面的是氣喘吁吁疾跑的兩個人,他們的腳脖子被落葉卷纏著,我嗅到了一股新墳里的氣味。
“別理他們,”劉二低聲說,“咱們跳墻欄進去?!?/p>
本來我已快暈倒在地了,聽劉二這么一說,覺得真暈倒了很不體面,只好把攥在手心里和閃現在腦子里的恐慌不停地扔掉,跟著他跳了空蕩蕩的墻欄。
路易十四別墅區最早以前是塊墳地,建好至少有八年了,是殺縣第一個高檔富人區,可惜偌大殺縣沒那么多富人,真正入住的連十分之一都不到。5年前有謠言傳,房子老沒人住鬼就會住進來,謠言的傳播速度和面積堪比瘟疫對一個地區的劫掠,如此一來,路易十四別墅區的房子更不好賣了。我記得我問過劉二這么險惡的地方王小紅為什么住進來,劉二說那套別墅是王小紅弟弟買的,王小紅弟弟死了以后,她就搬進去和父母住,結果沒兩年父母也死了,現在王小紅也快死了?!安唬荒芩??!眲⒍淅涞卣f,“我相信她會好起來的,因為她是一個死不了的人?!?/p>
夜色被層層卷起的云團壓著,別墅區內的路燈一絲不掛地蹲在一根根樹杈上。說也奇怪,情況確實是這樣,這些路燈樹杈設計得像粘了血肉模糊的人的四肢,好在我認得院內的香根草、冷杉、矮柏和月桂葉,要不這種比驚悚電影還有想象力的光學布局會嚇癱我。
“進吧!”劉二在王小紅家的門禁前刷了臉后,給我做了一個手勢。
屋里很香,氣味很難形容,有種被什么東西打中腦門的甜辣感,我記得我上次進來時沒有這股香味。我抽搐了一下鼻子,差點打出噴嚏,但還是忍住了。劉二對香味不敏感,撳開了燈,我跟著他直接上了二樓王小紅的臥室,香味更濃烈了,我終于沒忍住打出了噴嚏,擠出幾滴生淚。臥室和我們上次來時一樣,那個提香畫背景的長方體魚缸里游弋著一條白腹黑鯊、一條漆魚、一條印度狗魚和五條念經鸚鵡魚,魚缸底部還蹲著那頭雙眼暴凸大扁嘴張著的獨腿元寶蟾,有意思的是,那條印度狗魚伸出細繩一樣的舌頭在舔獨腿元寶蟾身上的疙瘩。
“舔蟾蜍?”我隨口說了一聲。
“嗯!”劉二從兜里掏出手機,開始從臥室的每個邊邊角角啪啪啪地拍起來。
“要干嘛?”我問劉二。
“留下痕跡,”他答道,“空間意識,物體在空間的位置、顏色,空間形狀,物體的視覺和觸覺領域?!?/p>
自然或者當然的,我們仿佛置身于一個幽閉恐懼癥的文本中心,幽幽香味乃插入的一段巴結逢迎的敘事,哪里是可供逃逸的裂隙呢?就在這時,我聽見了二百五十步開外的雞鳴聲,天要亮了。
七
返回的時候我和劉二攔了出租車,先送他回他那個凄凄冷冷的小院子,然后我再回我家,折騰了一夜,我眼皮打架,需要穩穩地睡上一覺?!昂茫眲⒍铝塑嚭臀艺f,“等我信兒,咱們準備好了就走?!?/p>
在這個小說文本的開篇我就亮明了自己的身份,我是一個收購故事的二道販子,我對我感興趣的故事付出合理的價格,然后就是耐心地傾聽,最多再貼點酒錢或茶水錢,可從來沒有打算和要賣給我故事的人跑腿兒。但劉二這個故事弄麻煩了,他把我也搞成了故事的參與者,如果我不在他講的這條故事大街上游來蕩去,那么我可能什么也得不到?!安?!”我握緊拳頭捶了一下自己的前額,不疼,我不知道我這么大成本收購的這個故事下家會不會給一個恰當的估值。人啊,就是這樣一種想買后悔藥的滑稽物種。
出租車司機按我指的方向正走著,冷不丁說了一句:“你身上的香味有點怪?!?/p>
“是么,”我問,“有什么說道?”
出租車司機抽了一下鼻子說,“我大姨姐的身上也是你這種香味,初聞有點嗆,覺得腦門兒上被人鑿了一個拇指粗的窟子……怪了,莫非你們……”出租車司機看了我一眼,不說話了。
“說下去,你大姨姐怎么了?”我突然對出租車司機的大姨姐發生了興趣。
“她已經死了!”出租車司機似乎很恐懼,抓方向盤的手伸展又合攏?!扒疤?,雞叫頭遍后死的?!?/p>
這事兒讓我感到非常吃驚,我覺得我要收購的這個故事被一種小眾奇詭的香味“標記”了,于是,故事出現分叉,分叉出來的故事能是好東西嗎?難說。
“師傅,現在掉頭,”我和出租車司機說,“返到剛才放下我朋友的那個小院那兒,我得找他商量下?!?/p>
出租車司機一臉莫名其妙地把車頭掉了回來。
我給劉二打電話,讓他在他家小院門前等我,劉二問我怎么了,我說啥都別問,見了面再說。出租車司機好奇地瞅了我一眼,瞬間加速,引擎轟得車身喀嚓喀嚓響。
劉二像一條悲戚的鰱魚戳立在他家小院門前,枯燥地守護著一個根本不確定性主體位置的地址而毫不追悔。我喊他快上車,劉二上了車,我和司機說,“能到你大姨姐家嗎?”司機說,“她已經死了呀?!蔽矣种貜土艘槐?,“能到你大姨姐家嗎?”司機一邊掉頭一邊才反應過來,說:“當然可以,當然可以。”
在一條死氣沉沉的街的盡頭,一只雄蟋蟀仿佛懺悔似的用觸須抵住一道大門緊鎖的院子,院子外圍鋪滿了厚厚的紙錢,司機停了車。“到了?!彼緳C說。我和劉二下了車,跟著司機像奔喪似的進了一堵還未完全合攏圍墻的院子,院子里的房間很多,但都是空的,空房子是如何被建構起來的,這是一個數學而非追求世俗享樂的問題。
“就這間屋子?!彼緳C把我和劉二領進一間小教堂似的屋子,慢條斯理地說,“我大姨姐生前住的地方,這兒舒適又清靜。”
屋子里彌漫著一股戳臉的香味,和王小紅住過的那個病屋里的香味幾乎一樣,令人沉迷。劉二陷入了沉思似的站在窗前,他在尋找什么呢?從窗口向外望去,院子盡管很大,但裂隙無處不在,說明當初建這處院子只是主人的權宜之計,世間所有的低俗事物莫不如此。屋里干干凈凈,司機說能燒的都燒了,除了那個放在屋角的魚缸。沒錯,我一進屋就看到了那個長方體的魚缸,可以盛放一個立方的水,背景像提香的一幅畫,畫面色彩充滿幻想,里面游弋著兩條白腹黑鯊、一條印度狗魚、七八條招財鸚鵡魚,最顯眼的是魚缸底部蹲著一頭獨腿元寶蟾,雙眼暴凸,扁嘴張著,和王小紅家魚缸里那個幾乎一樣,就是個頭略小點。
“我能拍幾張照嗎?”一直默不作聲的劉二問。
“拍吧,”司機說,“再過幾天連院帶房就賣了?!?/p>
“哦,”我問司機,“你大姨姐平時喜歡養魚?”
“談不上喜歡不喜歡,”司機嘆息著說,“這魚缸和魚都是我姐夫的一個朋友送的,說是可以化煞旺財,誰知道……你看這……咳咳……”
“嘖嘖!”我注視著魚缸贊嘆道,“這獨腿元寶蟾太像真的了!”
“一般人沒注意,”司機指著魚缸里那頭獨腿元寶蟾說,“它就是真的。”
我的腦漿好像瞬間給人掏空,“啪”一下掉到了地上,我在我的日記《殺縣:戊戌年紀事》(卷一)中曾這樣記載了我當時的情形:“于我而言,上帝存在于細節之中——這頭獨腿元寶蟾幽靈般的真實從別人的嘴巴里顯現出來,分明就是對我的無情嘲笑,它不是一尊蟾蜍,而是一發能把我靈魂炸出竅的炮彈;我承認,在這個無處不顯得單調乏味的世界上,這頭元寶蟾用它那條獨腿把我的臉狠狠抽彎了?!?/p>
劉二對著魚缸噼里啪啦從各個角度拍了一氣。
“你姐夫呢?”我定了定神,問司機。
“前年死了。”司機說。
“哦,咳,那個……”我不甘心地問,“你知道送你姐夫這個魚缸的那個朋友現在住哪兒嗎?”
司機撓了撓頭,頭皮屑如鹽粒打著旋兒簌簌落地?!班牛銊e著急,”司機說,“我知道哪里賣這種魚缸?!?/p>
八
朝南行五里地,在殺縣的城鄉接合部,縣農貿市場的背面有一條叫金街的魚市。所謂“金街”,從它焊接到鐵門拱上的猥瑣招牌就可猜到,這地方估計要被拆掉了。據說,政府準備拆掉金街后建一個舊貨市場,舊貨市場里再套建一個小型養老院,讓老人們在淘舊貨的樂趣中度過他們的余生。
“到了,就這兒?!背鲎廛囁緳C把車停在金街門口說。
“下去看看?!蔽艺f。
“我就不去了,我還得跑車呀!”司機說,“你們進去后直接找一個叫賈寶玉的東北人,就他賣那種風水魚缸?!?/p>
劉二打著哈欠看了我一眼,我給司機扔下100塊下了車。
金街里全是簡陋的鐵皮房,除了賣觀賞魚的,還有兩家賣鍋碗瓢盆的,商戶并不多,顧客也不多,顯得冷冷清清。我和劉二很快就找到了賈寶玉的店,一個四十多歲的東北人正在店門前的躺椅上打呼嚕。賈寶玉的店里擺滿了各式各樣的魚缸,像各式各樣的骨灰盒,有的魚缸里還有水,波紋漾出幽靈的形象。
“喂,”劉二拍了拍賈寶玉的臉喊道,“醒醒,醒醒!”
賈寶玉睜開了眼,將一聲呼了半截的呼嚕咽回了喉管。
“你是賈寶玉?”劉二指著店招“寶玉風水魚缸”問。
“嗯嗯,”賈寶玉從躺椅上站起來,揉揉眼睛說,“你是……”
“打聽個事,”劉二給賈寶玉看他手機上拍的魚缸照片?!斑@種魚缸就是你賣的吧?”
“嗯嗯,是我賣過的,不過現在廠家已經不供這種魚缸了?!毕氡厥琴Z寶玉看到劉二穿著一身警服,回話的時候也是小心謹慎。“出什么事了嗎?哎呀媽……這這……”賈寶玉盯著劉二的手機屏,仿佛見了鬼似的突然大驚失色。
“怎么了?”我直視著賈寶玉問。
“阿拉伯狗魚不能和獨腿元寶蟾放一個缸里養?!辟Z寶玉稍稍恢復了一下驚慌的神情,耐心地說,“這獨腿元寶蟾屙尿的時候身上會散出一種周黑鴨的味道,阿拉伯狗魚一聞到這味兒就會去舔這蟾蜍,攔都攔不住;蟾酥有毒并致幻,舔了蟾蜍的阿拉伯狗魚會短暫昏迷,但它不受束縛的天性馬上爆發出來,從水里往外排毒;你都不敢相信,這家伙是天然的調香師,每一粒香味都裹藏著讓人從此深陷的感情,沉迷其間的人不出三年就會形銷骨立,甚至死亡……哎,你們問這干嘛呀?”
我把視線從賈寶玉的身上移到了地面,又從地面移到了整條金街,金街浮淺潮濕的氣息正向四面八方擴散。我在想,如果金街變成了舊貨市場,我肯定會愛逛它,倒不是我要淘買什么舊貨補貼家用,我逛舊貨市場主要還是為了收購老故事,套用馬克思的一個商品體系觀念說,老故事就是人與日常商品關系中的貨幣。
“不干嘛,”劉二收起手機,不動聲色地說,“你知道誰家賣獨腿元寶蟾和阿拉伯狗魚嗎?這條街上有賣的嗎?”
賈寶玉先是搖了搖頭,看起來有點欲言又止的樣子,最后還是說了?!澳愕侥羌?,瞧見沒?”賈寶玉指了指金街中間的一家店鋪說,“甲殼蟲唱片店,不是賣唱片的,就他家從前賣過阿拉伯狗魚,你去問問吧?!?/p>
甲殼蟲唱片店的兩扇門像一條破舊的喇叭褲腿兒,門頭上盤繞了兩條血肉筑成的鎖鏈,其所在位置左右為難,顯得和金街那么格格不入。
“不是賣唱片的?”我覺得這家店和常人的思維大不一樣?!澳撬麙熘暾信聘陕??”
“掛著唱片店招牌賣阿拉伯狗魚啊。”賈寶玉朝腳下吐了口痰說。
我和劉二走到甲殼蟲唱片店前,一前一后推開門進了里面。店里很簡陋,墻上掛著一張被熏黑的畫像,不過畫像上的內容尚能看清:一件無頭軍服上衣,兩條胳膊落在一具躺著的軀干旁,一個奄奄一息的半裸女人趴在灌木叢中。畫像下面擺著一口榆木棺材床,床上坐著一個長得像基督耶穌的家伙,看來此人就是老板了,他正沖著我們笑呢。
“你這里賣阿拉伯狗魚?”劉二問。
劉二這一問,把店主嚇了一跳,身上的灰塵像耗子叫似的飛起來,逃入屋頂的黑暗處。
“怎么還有買阿拉伯狗魚的?”店主不時地換著腿盤坐著,臉上一副驚訝的表情?!岸妓麐屇眠@魚冒充印度狗魚轉手賣個好價錢,我操!”
劉二把手機里拍的魚缸照片給店主看,店主斜著眼瞄了一下說,“這他媽哪是阿拉伯狗魚啊,更不是印度狗魚,煮成魚湯也騙不了我的眼,這就是日本狗鰻,我操!”
“日本狗鰻,”我有點發懵,急切地問店主,“怎么說?”
“你瞧,”店主從右手分叉出一只手指來,指著手機上的照片說,“日本狗鰻,肚皮發灰,舌頭跟細繩一樣,這頭一看就是母的;這種狗東西,白天躲在陰暗處,晚上出來覓食,什么都吃,死魚蝦啦動物尸體啦什么的……”
店主的話讓人茅塞頓開,算是長了見識??磥?,我一直把日本狗鰻錯認成了印度狗魚,賈寶玉錯認成了阿拉伯狗魚,我們都被這狗東西的魚長相欺騙了。
“咦?”店主表情大駭,差點從床上站起來?!霸趺磿讶毡竟扶牶酮毻仍獙汅阜旁谝黄痧B,壞了,壞了,這家肯定死人了。”
“還沒死呢,”劉二從喉中發出一絲哀鳴,幾近絕望地說,“不過快了。”
“還沒死,哦??!”店主長出了一口氣,仿佛不出這口氣會憋死他的?!盎蛟S……還有救?”
“你要站起來嗎?”劉二上前扶了一把店主的胳膊。
“不,”店主說,“人跪坐久了,站起來會有嚴重的恐高癥?!?/p>
我重新打量起店主來,瘦臉,微髭,頭發耷肩,跪坐在一張破棺床上,眼光總是不經意地掠過我們;店主哪像個賣日本狗鰻的,卻有點像畫像里的基督耶穌,他的姿勢看起來顯得那么不真實,仿佛隨時要從高不可攀的天堂跳入地獄似的。
“您是說人還有救?”劉二給店主跪下了單膝,他這個舉動,似乎早在店主的預料之中。
店主微微一笑,嘴角漾出一絲譏諷,突然岔到一個Blockchain代幣話題上:“有些人認為狗特幣沒價值,除非它有足夠多的應用場景,你的意見呢?”
“呃?”劉二不假思索地說,“那就讓他們繼續如此認為去罷,對于偉大事物的不可理解,沒必要去說服,凡事兒說白了之后就沒有了神秘感?!?/p>
“嗯。”店主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自言自語地說,“很多發明都這樣,避孕藥媽富隆的發明者并沒有想到這類藥物的另外一個常見應用場景:平復緩解女性因激素水平波動而帶來的抑郁癥癥狀?!?/p>
劉二雙膝跪地,給店主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求大師指一條生路!”劉二輕輕抽泣起來,淚水滴到地上如通體透明的魚卵。
“一個人就是一個故事,一條日本狗鰻和一頭獨腿元寶蟾放在一起就會發生一個故事?!钡曛鞯难凵裰北苿⒍路鹪诓嫉??!叭毡竟扶牶酮毻仍獙汅傅纳钍冀K是個謎,生于淡水,但一生中必有一次會前往大海冬眠,不論雄雌,一去不返……呃,咳,瞧我又扯哪了……如果你那位中毒且中邪的是個女子,可日灌服一粒媽富隆,到一段廢棄的長城腳下找霍十三吧,他或許能救。”
“到哪一段廢棄的長城腳下找呢?”劉二抬頭問。
“長城的圍攏處,”店主說。
九
一覺醒來,一縷灰光打眼,竟是傍晚時分,天要黑了。孤獨讓人茫然無措,我有點餓,我應該是做夢了,到過一條叫金街的魚市?!伴L城的圍攏處?!遍L得像基督耶穌的店主說的那句話太奇妙了,長城就連它的建造者都無此偉大的圍攏計劃,作為常識的一種,我知道帝國統治的總體化目的,但長城無法克服它本身的圍攏矛盾。
劉二也是這么認為的。劉二打電話過來和我說他夢到了我們一起去過一條叫金街的魚市,見過一個長得像基督耶穌的店主,那店主說過“長城的圍攏處”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那我們到底到沒到過金街的魚市?”我問劉二。
“就當我們到過吧,”劉二惡狠狠地說。
對身體來說,餓意就像一場腐蝕五臟六腑的災難,容易滋生憂郁。我決定去小酒館喝一口紅蔥羊肉湯,這兩天一直處于神經高度緊張中,導致精神有些不適。小酒館離我住的地方不遠,步行也就是拉泡屎的工夫,我的大把時光就是這么正常消耗的,不需要帶著什么指令,我滿足于一種結構性安逸。
“喲,是您啊?”我剛到小酒館門口,有個人招呼我,月光暗淡,我沒認出他來。
“你是……”我努力回憶在哪里見過他,我好像見過他?!澳闶悄莻€誰吧,那個……”
“我是徐強強,”那個人笑嘻嘻地拉著我的手搖了搖說:“您忘啦?市立第二醫院……”
“哦!”我拍了一下自己的頭,想起來了,他是跑黑車的那個司機。
徐強強也是來喝紅蔥羊肉湯的,那正好湊一鍋,我表示我請了。徐強強也沒客氣,我們落座后,徐強強大聲吆喝老板娘來一個中鍋紅蔥羊肉湯一碟爛腌菜和兩碗二米飯?!把蛉鉁荻罪垼珊贸粤?,”徐強強說,“喝點不,泡的老酒?”
我點點頭。
小酒館在這個點上人很多,有點各種靈魂氣息聚攏而不散的意思。一桌長得像賭徒的三個人在談論擲骰子的手法,另一桌兩個買賣人眼里藏著尖刀,躲在角落里那一桌一對兒男女一看就不正經,還有一個詩人模樣的家伙站在門口端著酒杯含糊不清地朗誦:“他在大都會聚斂著每日的垃圾,任何被這個大城市扔掉或丟失、被它唾棄、被它踩在腳下碾得粉碎的東西,他都分門別類地搜集起來。他仔細地審查縱欲的編年史,揮霍的日積月累……”
徐強強咂了一口說:“本雅明斷言,拾垃圾者是起義者的同謀。”
詩人模樣的家伙回頭瞅了徐強強這個旁觀者一眼,笑了笑,然后繼續狂熱地朗誦著:“兩者都是在城市居民酣沉睡鄉時孤寂地操著自己的行當;甚至兩者的姿態都是一樣的……詩人為尋覓詩的戰利品而漫游城市的步子也必然是拾垃圾的人在他的小路上不時停下,拾起碰倒的破爛兒的步子。”
正在這時,劉二蓬頭垢面地進來了?!皢燕?!”劉二揉了揉眼睛,眼光落在了被我和徐強強喝剩了半鍋的羊肉湯上。“你倆怎么喝上了呢,我還說正要找徐師傅呢?!睕]等我招呼,劉二拉了一條凳子挨我坐了。
“老板娘,再來一個酒碗?!蔽液傲死习迥镆宦暎缓髥杽⒍?,“找徐師傅干嘛呢?”
“明天出發,尋找霍十三。”劉二接過老板娘遞過來的酒碗說,“對了徐師傅,你能給找一臺空間大一點的車嗎?我得拆了后大座裝一張床,王小紅目前還不能坐起來。”
劉二在往酒碗里倒酒,我看了徐強強一眼,徐強強的臉因老酒的加持而顯得生機勃勃。鄰桌的兩個買賣人收了眼里藏著的尖刀站起身往外走,躲在角落里的那一對兒狗男女似乎談崩了,女的開始撒潑哭鬧:“別管我……嗚嗚嗚,讓我出去……嚶嚶嚶,我要回家……啊啊啊!”
“嗤!”過來給鍋里續羊肉湯的老板娘狠狠剜了一眼那女的說,“這種破爛兒貨,她已經不是這地兒的第一個了?!?/p>
“凡認真做事者,多一無所成,只有我例外。”徐強強用手背擦了擦嘴說,“車我已經準備好了,別克GL8商務版,就說準備出多少錢吧?”
劉二看了我一眼,那眼光是長方體的。
“看我做什么?”我半吞半吐地問。
“這個錢得你出,”劉二說。
我覺得自己要在煙酒氣繚繞的小酒館里悶死了。
我們離開小酒館的時候已經十一點了,詩人模樣的家伙還沒走,倚在門口吐著對我們來說毫無意義的句子:“在立交橋下的人群中,我發現了自己蒼白著臉;在討價還價的菜市場上,我像一個按劍的舊貴族卻羞于出手。我從何處尋找自己?我的詩人身份如何在日常生活中得到確認?誰確認?”
“你應該讓詩人給你的小酒館取個名,”我走了兩百步后,又返回和老板娘說,“他們或多或少都過著一種朝不保夕的生活,處在一種反抗社會的低賤地位上?!?/p>
十
通往劉二小院的那條路我還是熟悉的,我一早就到了,看見的卻是半堵墻,一臺嗚嗚作聲的挖掘機正掩埋一個廢墟。劉二仿佛待在自己的墓旁,安安靜靜地擠臉上的粉刺呢。
徐強強的別克GL8商務版像隆起的高地,王小紅睡在改裝成床的后大座上,空氣中充斥著一股皰疹氣味。
“來了就走吧,”劉二說。
建長城的目的是防御北方的敵人,現在,北方已經沒敵人了,長城也將或坍塌于崇山峻嶺或被摧毀于荒野,我們卻要在長城的某段圍攏處找到一個叫霍十三的高人治中毒且中邪的王小紅,這聽起來多少有點荒謬。
“放心吧?!鄙狭塑嚕瑒⒍o車門,回身瞅著王小紅說,“日灌服一粒媽富隆,我按劑量準備了一兜子。”
徐強強正在打電話,看出來,這個電話打了很長時間了?!啊业戎亍K皇怯惺裁床豢斓氖掳?,哦,我是再也沒有看她一眼的欲望了……嗯,自從這一事件發生后,人就同時擁有一個天堂和一個地獄……哈哈,他已經逐字逐句地改寫了,放心吧?!?/p>
出發的時候天上飄了到處亂跑的小雨,前行的路仿佛大霧彌漫,徐強強穿透了無邊的迷茫,慢慢地朝無人照管的荒涼世界駛去。這注定是一段晦暗與悲慟交織的死亡敘事之旅,勘探人彌留之際的臨界狀態,無論走多長時間都不會有人在乎的。
“咦?”劉二突然驚訝地對我說,“你還看書呢,快看,你這書沒有第一頁也沒有最后一頁,怪了!”
“《解體概要》,消磨時間用的?!蔽液仙蠒f,“這是真正瘋狂吞噬肉體、道德、言辭乃至萬物的黑洞,一個叫齊奧朗的哲學家寫的,你看不懂,就別看了。”
車廂外面,村落或樹木移動的影子逐漸退到并不存在的漫漫長夜里。
十一
第一日,路過五個村子。第一個村子叫拿臺,那時雨下大了,咆哮的雨水擋住我們的視線,給人感覺一切都是虛無的幻象。第二個村子叫白廟子,那時雨小了,雨滴亂七八糟地被拋擲在直接承擔它們的地方,我透過車窗發現,這個村子分成大小兩片聚居區,像兩堆孤獨的垃圾,由一條泥濘的街道連成一體。第三個村子叫淘金板,那時雨住了,徐強強搖下了半截車窗玻璃,一束青草混合了泥坑的氣息不受任何管束透進來,我突然有了饑餓感,但這個村子沒有一間小飯館,只有一個貧瘠的戲臺,戲臺前是一個被風雨抹干凈了的小廣場,生理學常識告訴我,跳廣場舞是不能止餓的。第四個村子叫拐喇嘛,這個村子大, 樹木、莊稼和房屋也多,一座唯我獨尊的古羅馬巴西利卡式風格教堂虎踞村旁,挨著教堂的是三間掛了“禽獸之血旺”招幌的川菜館,光這店名,驀然給人以似曾相識的懵頭感。
“就這兒吃一口吧。”徐強強停了車說。
“好吧,我真是餓了。”劉二伸了一個懶腰,打著哈欠說,“就這兒吃一口吧,看著暖意融融。”
果然是川菜館,不過只提供一種血旺的菜,老板說他不會做別的菜。“喂,老板?”很明顯劉二被老板的態度惹火了,他平時最常罵人的那句臟話已經到了嘴邊又結結巴巴咽回了肚里?!澳阆胂朕k法啊,”劉二止住了他的沖動,指著窗外的車哀求似的說,“我們還有一個病人,不能吃麻辣的,你想想辦法?”
店老板顯得有點緊張,他看了看我和徐強強,局促不安地說,“我很抱歉,我只會做血旺,成都王泗鎮老楚家在這邊的連鎖店,絕對正宗?!?/p>
“是嗎?”我沖老板揮了揮手,大聲說,“快點去做吧,四個人的量,他媽的餓壞了。”
店老板點點頭,轉身張羅去了。
血旺的麻辣味一點一點澆入了我五臟六腑的裂隙,我的潛意識瞬間對血旺阿諛奉承起來,我又把血旺澆了米飯,我對劉二說,“吃血旺對肺有好處,也是維護人性的傳統手法,能讓人還魂的麻醉劑……”
“什么,能讓人還魂?”劉二眉頭輕鎖,眨巴著辣得溢滿了生淚的眼睛說,“那我一會兒給王小紅試試……嘶,嘶……辣我倒不怕,就是他媽太麻了?!?/p>
我看著眉頭還輕鎖的劉二說,“你以前是心口隱隱作痛派,近期改作眉頭輕鎖婉約派了,都是受旁氏狗特幣暴跌派影響的?!?/p>
吃完飯,我結了賬,劉二回車給王小紅喂食血旺,徐強強要在車上瞇一會兒,我沒事,就去旁邊的教堂溜達。教堂門口蹲了兩個下象棋的老頭,一個陷入了沉默的年輕人在安靜地觀棋,我湊前身子挨著年輕人看了看兩老頭的棋招,竟然吃了一驚,他們的棋步如甲胄在身的英雄持劍對決,那種厚重的儀式感,有著意大利詩人才講究的修辭和音樂性。
“卡魯加,你還不認輸嗎?”紅棋方的紅胡子老頭得意地說。
“奎因托,輸贏你自己應該會判斷吧?”黑棋方的碧眼老頭冷笑一聲。
我直起身來,抬頭望了望這座古羅馬巴西利卡式風格的教堂,頓時明白了,這個村子聚居的應該就是傳說中的一小股羅馬軍團后裔,他們在一場遠征作戰潰敗后翻越了高加索山脈迷路到高車草原的,據我所知,他們歷經兩千年的輾轉,已經融入了當地人繁衍后代的耕作生活。
“卡哥,走吧!”徐強強吆喝我。
我本想坐下來和下棋的老頭或那個一直沉默的年輕人聊聊,我可以付錢收購他們所有的故事,無奈正事要緊,只好記下了這個叫拐喇嘛的村子,我決定一旦辦完劉二的事,馬上返回這里。我們的車子離開拐喇嘛村時,不遠處幾個大媽在跳鳳凰傳奇伴奏的廣場舞,大媽們身姿貧乏,舞姿卻變來變去,很妖嬈。
第五個村子叫兵禿亥,遠看像一片無人居住的廢墟,除了一頭隱喻的牛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從我們車間走過。此時天色向晚,太陽那個下葬似的玩意兒正耗盡它最后的一噸煤,我看見了山,像一堵有權有勢的暴力集團阻止溢價過高的金子下降。
“我們要翻過山嗎?”我問徐強強。
“翻??!”劉二說。
“翻過山就到了高車草甸草原的邊了?!蔽艺f,“翻過山,估計天就黑了。我操,兵禿亥除了一頭牛什么也沒有。”
山不高,最高處也就十幾丈,一目了然的寬度將草原和平原劃清了界限。我們短暫的逾越無非從此處的已知到彼處的未知,仿佛飄然而過,一種茫無涯際的地理感從視覺的邊緣傳遞到了腦子,這難道就是我所畏懼的——黑暗的盡頭還是黑暗嗎?
徐強強早已打開了遠光燈隆隆向前,夜色改變了白天的形狀,我實在憋得喘不過氣來,搖下了二指寬的車玻璃,一股棺木和朽骨的氣味如鳥兒拍打著翅膀撲到我臉上。“黑夜行車時別打開車窗,”徐強強手握方向盤,直視著前方和我說,“你不用驚訝,你打開車窗夜鬼就會看見你的眼神,你身上所有的缺陷無法掩蔽?!彼f這話的時候臉色邪惡,仿佛在神秘地捏造一個生硬的謊言,讓我半信半疑。
劉二在酣睡,王小紅像一件隨手扔掉的垃圾,他們都奮不顧身地要實現這樣一個貌似龐大的愿望:活下來。
車又走了幾十里,速度不快,黑夜的空間總是凄涼而碩大無朋,不可能走出去?!斑@他媽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徐強強凝視著車燈覆蓋的那小片地方,征求我的意見:“要不找個能避風的地方湊合一晚?”
“那就停那兒吧!”我指了指前方一截兩丈長一人高的殘墻說。
車停了,我讓徐強強先別熄燈,我說我先下去看看。這截殘墻處原先應該是三間房,看上去主人拋棄這個地方有幾十年了,一丈遠的地方還殘留著圈牲口的柵欄,一個牲口飲水的長石槽,還有一眼干涸了的井。我向徐強強招了招手,徐強強關了車燈取了兩瓶礦泉水下了車,黑夜就像一個巨大無邊的坑,蓋了麻色的裹尸布,我倆在殘墻前站了一會兒,圍繞這世上到底有沒有鬼魂爭論了一番,后來刮起一陣風,像耳光抽我們的臉,我建議鬼魂話題就此打住,我倆回到了車上。
我是在后半夜的時候被尿憋醒的,我輕輕打開車門下了車,走到殘墻后面,剛解開褲帶,忽然聽見身后有人竊竊私語,嚇了我一跳。我回頭一看,發現我竟然走進了一戶人家,墻上供著祖先牌位,炕上坐著一對正在吃飯的老夫妻,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睡在墻角?!安幌裨?,你怎么可以破窗而入啊,”那男人撂下飯碗很生氣地質問我,“你是誰,半夜三更的要干啥?”那女人扯了扯男人的袖口,小聲說,“客人這樣進家也沒啥,他想怎么進就怎么進吧?!?/p>
“我以為……這兒沒人住了,就……”我結結巴巴地解釋說,“原來有人家啊……”
“說的什么話?”那男人還在生氣,不過女人勸得緊,他也沒做出要打我的動作來,只是臉朝著我瞪眼?!澳芎染撇唬绻阍敢狻彼寻櫚桶偷囊路哿宿?,一只手來回撫弄著一個罐子問。
“能喝點?!蔽宜闪艘豢跉庹f。
十二
男人的一條腿瘸著,走起來腳不沾土,他叫羅巴圖;女人叫老秦,梳過頭發,在燈下皮膚白得刺眼,他們兩口子在這里住了五十年。
“這是個村子?”我問羅巴圖。
“是呀,”羅巴圖說,“叫張古圖,以前這里人多,不過后來走的走、死的死,沒人了。”
“哦,是這樣。”我抿了一口酒,剛入口有點發苦,隨之有發酸發甜發澀的感覺,味道如此不尋常,像發酵后的殘羹剩飯?!澳悄銈冞€留在這里……”
“經常有走到這里迷路的,我們不忍,只好留下來給他們指點迷津了?!绷_巴圖喝了一口酒說。
看來這兩口子真是好人,這年頭,好人真的不多了。
“不過呢,”羅巴圖看了一眼他女人老秦,沉痛地說,“我們也要離開這個地方了?!?/p>
我無法抑制我的好奇心,瞧著羅巴圖的臉,一個收購故事的人習慣了跟隨敘事人進入故事。羅巴圖扳了扳他那條瘸腿,凝視著我,像鳥凝視著樹上的鳥巢,死人凝視著一座新墳。
“我們的故事,咳,悲慘!”羅巴圖嘆了口氣說。
我在聽,不論這個故事多么瘋狂、惡心、離題,甚至多么令人恐懼,只要是故事,我就不虛此行,我給劉二付的錢就獲得了雙倍回報,而且,更重要的是,講故事的人也由此卸載了他身上的負重。
“這里原本是草甸草原,還有一條窄河,二十幾年前就連遭旱災蝗災,草原連片荒漠化了,牲口被餓死,人們只好逃往他鄉謀生。我們不甘心吶,沒走?!绷_巴圖又嘆了口氣。“我不是才說了嗎?經常有走到這里迷路的人,不忍,只好留下來給他們指點迷津了。有一年夏天,一個路過的獨腿喇嘛倒在我家門前,我跑出去看了一眼,估計他要死了,他冷得渾身發抖,應該是中了瘟疫。我不能見死不救,將他扶回家里,給他喝了墳菇蚰蜒湯才保住了他的命??墒牵胰f萬沒想到……”說到這里,羅巴圖哭了起來,他女人也在一旁不住地抹眼淚。
“怎么,出什么事了?”我搖了搖羅巴圖的手問。
“這個喇嘛說他要繼續向西苦行,但苦于一條腿走路,太慢了,希望我借給他一條腿。你說這叫什么話,世界上有借盤纏的,哪有借腿走路的,結果他就行兇了。一天,獨腿喇嘛趁我老婆外出攔羊,他用這個飯罐(羅巴圖端起我們喝酒的那個酒罐)砸碎了我的后腦勺,這件事,被一只正在我家覓食的沙蜥蜴看見了……我當時真的嚇呆了,你想啊,我看到了自己的尸體?!绷_巴圖摩挲著他那條瘸腿,口氣憎恨。
“啊……”我被嚇壞了,喝到嘴里的酒又吐回了罐子。
“我老婆回來的時候,發現我已經死了,我的一條腿被齊腿根處取走了,我老婆就去追獨腿喇嘛,追到了也沒用,獨腿喇嘛裝了我的腿,逃跑了。”
“那你現在正是……”我指著羅巴圖摩挲著的那條瘸腿問。
“這是條羊腿,后來殺了一只羊裝上的?!崩锨亟o我說。
“我給你看看我老婆埋我的地方,”羅巴圖一把拉住我,我只好跟隨他穿墻而出,來到后院一個墳柵邊?!拔揖吐裨谶@里,以前這是一個羊圈,你瞧那羊糞,多厚呀!”
我覺得我需要從時間中倒退回來,羅巴圖的敘事模式太魔障,他這種直截了當講故事的方法無法解釋他的有詭譎征象的行為。
從死人墳坑返回,我要和羅巴圖告辭,他問我到哪里去,我給他簡單講了講我們此行的前因,羅巴圖表示讓他指點完我們的迷津再送我們上路?!伴L城的圍攏處,長城怎么會圍攏呢?”羅巴圖搖搖頭說,“長城在本質上連貫但并不連接,因此,分段的城墻修建得到處是裂豁,你想啊,長城從沒圍成一個圓圈,那就形不成合縫了,一段圓圈是無法圍攏的。”
“那怎么辦啊,我們這不是瞎跑嗎?”我急得差點喊起來。“那個賣魚的為什么要害我們呢,說什么到長城的圍攏處找一個叫霍十三的……”
羅巴圖坐在墳炕的邊沿,捏著瘸腿想了想,嘴里喃喃自語:“長城的圍攏處……長城的……圍攏處……有了!”羅巴圖猛地一拍他那條瘸腿,“應該是一個叫圍攏的地方,沒錯,你們找吧!”
“哎呀,還真是!”我頓時恍然大悟,連連贊嘆羅巴圖不愧是指點迷津的人。
“放心去吧,往秦陽縣的方向?!绷_巴圖猛地拍了一把我的大腿,把我拍疼了,拍醒了。
十三
“哎,你咋躺這兒啦!”劉二蹲在地上一邊拍我的腿一邊喊。
我才發現,天已放亮,我躺在一截殘墻下面,那截殘墻的墻皮早掉完了,土坯交錯著裸壘在外,即使坍塌也砸不壞我,都酥殼了。我一邊拍身上的土,一邊往起站,我想起來了,一定是我昨夜尿急從車里出來走到殘墻的墻根撒尿,撒完尿后被睡意襲擊了,當然,這種隨地躺了就睡的毛病很危險。
“哎,你咋躺那兒啦?”上車前,劉二還在問我。
“我做了一個夢,太真了,感覺不是夢?!蔽姨帜艘话涯?,和劉二說,“這破院的主人說,我們往秦陽縣的方向走,在一個叫圍攏的地方就能找到那個叫霍十三的高人?!?/p>
“是么?”劉二半信半疑,但還是對打著哈欠的徐強強說了句,“徐師傅,那就往秦陽縣的方向走吧!”
我們朝秦陽縣一共走了三天半,我在我那本《殺縣:戊戌年紀事》(卷一)的日記中對沿途地理地名有所記載:
向西行7公里,過大喇嘛窯,見霧氣升騰,后來慢慢散了
又西行16公里,過小喇嘛窯,見一座破廟,破廟在村前,離村半里,村里荒蕪
又西行5公里,過察汗此老嘎查,見黃沙漫漫,孤墳一座,一棵死樹指向高空
又西行8公里,過火吉爾腦包嘎查,見三匹無主瘦馬,一截亂石墻深入沙丘
又西行13公里,過上禿亥河,見一個頭發灰白的老兵坐在河邊,他的兩條腿已不見
又西行5公里,過黑沙圖村,見一所沒有圍墻或柵欄的學校,放學的孩子們望著我們
又西行18公里,過一片無名草地,見一個牧人跟著牛車走
又西行3公里,往西北拐1公里半,見一個半畝大院落
又西行1公里,過甲爾蓋村,見一條公狗和一條母狗在路邊交尾
又西行9公里,過素不吃村,見一個帶尖頂的教堂正被拆掉
又西行7公里,過合彥古嘎查,見黃沙起伏,遠處的一棵老樹目測有一抱粗,枝葉繁茂
又西行1公里,往西北拐1公里,路邊的樹林如此龐大
又西行4公里,過阿不賴嘎查,草地上突然狂風怒吼,一頂氈房被掀走
又西行12公里,過得令達賴嘎查,見一個疲憊的背包客坐在路邊
又西行12公里,過龍頭圐圙村,天暗了下來
又西行6公里,過七圪臺村,大雨從天而降
又西行21公里,過舔緬梁,見老樹扭伏,車燈照亮了梁坡上的墓地
又西行3公里,過索卡鎮,見一座著火的舊物市場,估算損失巨大
又西行32公里,過洪果爾河,見石橋上有裂隙,過了橋,見一群綿羊擁擠成一堆
又西行2公里,過明鏡村,見一些老舊的泥屋東倒西歪,一位老先生正向新居走去
又西行13公里,往北拐,見大片荒漠,確確實實,天是斜的
又北行58公里,進秦陽縣,過大白廟子鎮,見一醉漢踢打乞丐
又北行11公里,過鄂木布哈村,見連片果木園
又北行7公里,過問卜壕村,見連片葵花地
又北行7公里,過郭三營子,見一群人在打井
又北行13公里,過糖鋪窯子,見一群人在打架
又北行1公里,過一條渠,見一間廢棄的房子,農田里莊稼油綠綠的
又北行14公里,過將軍窯子,見農田里起了皺
又北行23公里,過李天寶疙梁,見一個大村落,一支出殯的隊伍堵了路
又北行58公里,過崩干陶勒蓋村,見一堆堆隆起的墳包上長滿了枳芨
又北行19公里,望見了殘垣斷壁
又北行11公里,見一條岔路,遇一個牧羊人,稱往長城腳下那個豁口走,圍攏村到了
《殺縣:戊戌年紀事》(卷一)并沒有記載我們途中的吃喝拉撒宿,路況有好有壞,車行緩慢,只有從精神上去理解此行,才可依稀勘探出我們出行的靈魂黑洞如何被一種明確的求生欲望點亮。
“到圍攏了?!毙鞆姀娛职逊较虮P,疲倦不堪地說。
“是,我們到了!”劉二回頭瞧了一眼王小紅說,王小紅眨了眨眼。
此時,我覺得,我們到達長城的圍攏處和皇帝決定建長城一樣絕非天意,而是人意。
十四
這個村子在一截長城的豁口處,村子里只有寥寥幾戶人家。
“建造長城,誰能理解這個奇怪的指令?”徐強強問。
我們的經驗和知識有限,沒人能回答他這個奇怪的問題。
劉二背著戴了棉布口罩的王小紅,我在前頭走著。死氣沉沉的圍攏村上空懸浮著塊塊龍形云,仿佛要把整個天空塞滿似的,風從豁口吹過來,簌簌作響的是稀疏的幾棵榆樹,但每一棵都枝繁葉茂,風有灼熱感。我看到了一個人,像被風折斷了腰的枯樹匍匐而行,我問他,“你知道一個叫霍十三的高人住哪里嗎?”他豎起半個肢體也就是他的上半身,“向高處走,風驟然而止處?!彼鸬?,隨后朝一個鍋底似的土丘指了一指。
“好,多謝您!”我給這個僅有肉體模式的樹樁子鞠了半個躬。
此刻天地間一片空曠,遠處,有闊葉林覆蓋。直到走近了土丘,我才看出來,土丘其實是個孤零零的地堡,堡的四周用籬笆圈著,籬笆上爬滿了綻放的野花。很奇怪,風刮到此處驟然停了,按理說這是不可能的,但風到了此處的確掉了一地。劉二背著王小紅坐在堡外一個結實的木柜子上喘氣,徐強強圍著地堡一遍又一遍溜達,我則直接從地堡的入口進去,見一張棺桌上擺了一盤殘棋,于是我認真地坐下接著下起來。
“先生,你半天才走了一步,又拿回原位,你要知道,這是悔棋???”一個幽靈般的聲音在我頭頂上響起。
我一愣,抬頭一看,是個掉了門牙的禿腦袋,有點駝背,眨巴著一雙蟾蜍似的暴凸眼睛,像一株迎風搖曳的向日葵笑瞇瞇地盯著我。
“黑棋看似氣息奄奄,卻毫無破綻,反觀紅方攻勢咄咄,實已處于進退兩難的絕境,”我站起身,無奈地嘆口氣說,“不知何人弈下此棋局,凡試破局者必如患深海恐懼癥的魚,它該怎么辦?”
那禿子點點頭,沒說話,若有所思。
“我能不能冒昧地問一句,”我低聲說,“您是霍十三先生嗎?”
那禿子打了個寒戰,原本丑陋的臉抽搐了一下。
“您別見怪……”我一時有點嘴禿,不過還是又問了一句,“我們聽說霍十三先生住在圍攏,一路打問,是來求救的,真的。”
掉了門牙有點駝背的禿腦袋眨巴眨巴他那對蟾蜍似的暴凸眼睛,齜了齜牙想笑,笑了,笑起來挺曖昧,還是沒吭聲。
我覺得他在肆無忌憚地蔑視我,我真想撲上去一把掐死這個鬼祟的家伙。“您是霍十三先生嗎?”我手里抓著一顆棋子,拔高了音量問。
“霍十三去年就死了,”那禿子伸手撓撓后腦勺,盯著我抓棋子的手,很不屑地說,“你不落子,又要悔棋了,根本就沒有弈戲觀念?!?/p>
“你說什么,”我吃了一驚,不太好理解他說的話,感覺他在誑我。“霍十三去年就死了,你怎么知道的?”
“我是他兒子,”那禿子的口氣冷漠得令人惱火?!澳銈円钦一羰m命,很遺憾,太晚了?!?/p>
我有點沮喪,畢竟這關乎一個人的性命,我有點不甘心就這么白來了。這一路行來,雖算不上艱苦卓絕的壯舉,也是晝夜顛倒的,如果劉二聽到這個令人絕望的消息會多痛苦啊。
我出了地堡,和劉二說霍十三去年就死了。
果然,劉二的臉上出現了一種難以言表的失望。此時凄涼的地堡四周,微風拂過,我聞到了一股天寒地凍的味道。
“誰說的霍十三去年就死了?”片刻之后,劉二突然問。
“一個禿頭,他說他是霍十三的兒子?!蔽抑噶酥傅乇ふf。
劉二背起王小紅,晃了一晃,長呼出一口氣后說,“進去,霍十三的兒子也行。”
十五
霍十三的兒子叫霍直立,背卻有點駝,看不出明確的年齡。他為劉二和王小紅這一對男女的悲慘故事而哀嘆,他愿意行這樁善事,爽快地答應帶我們去見他父親的棺槨,以確定他并未在他父親去年去世的這件事上撒謊。
地堡不大,往里走是下坡路,需要跨過一面鏡子的門,一直以來,我是一個對任何鏡子都深懷恐懼的人,主要是看不透鏡子里面那個不得其入的空間。霍直立走在前面,路上,我們經過一片樹葉紛紛飄落的樹林,一路上風和日麗?;糁绷⒄f他父親霍十三原來是個獨腿的喇嘛,參與過一次叛變,但失敗了,被投入大獄,在獄中結識一位精通各種相術的異人,給他傳授了麻衣毒相的精要,異人死后,霍十三于坐獄期間寫了一本書叫《麻衣毒相:概率與統計》,當然那是腹稿。后來在一次犯人暴動中,霍十三失掉了一條腿,但還是僥幸逃脫了,先遁入邊地一個召內做了幾年喇嘛,后沿草原邊境線越境不成,就隱姓埋名在長城的一個豁口處,開過磚廠,試圖將長城的豁口圍攏,但事后證明那種想法很愚蠢?;糁绷⒄f他父親霍十三這一生經歷了政府三次易手,但慶幸的是他沒有死于非命,而且越獄時失掉的那條腿在逃亡途中也向一個牧人借到了,可以說他這一生毫發無損地度過來了,一直活到99歲,寫完《麻衣毒相:概率與統計》這本書才壽終。
“我父親說他能活過100歲,但他拒絕了?!被糁绷⒄f。
“跛子能借到另一條腿,不可思議!”我跟在霍直立身后說。
黃昏時分,我們走到了一口圓形棺材前,棺材蓋上擺著一局殘棋,我發現起點和終點是同一個地方?;糁绷⒄f,“就這兒,到了?!眲⒍淹跣〖t放在石炕上,然后臉色青紫地蹲在地上喘了一陣,狼狽得跟快要憋死了一樣。
棺桌上那局殘棋因難以確定先后手順序而缺乏數學的邏輯性,也就充滿了秘密和欺騙。我突然被殘棋局里的隨意時間算法吸引了,這真是空無對空缺的形式顛覆——這的確很顛覆,我竟然想到了劉二的狗特幣,他們這些投機者被降維打擊,主要還是因為狗特幣只能作為主權信用貨幣的補充,沒法和各國貨幣一較高下,鬧出了一地狗毛,好像挺麻煩呢……
“先生,你能救她么?”劉二站起身,問霍直立。
“你們先說說情況?!被糁绷⒄f。
劉二就把我們來之前的前因后果說了一遍。
“嗯嗯!”霍直立若有所思。
霍直立用一截細繩扎了舌頭,他說這樣就不怕舌頭不受控制胡言亂語了。然后霍直立翻了翻王小紅的眼皮看了看王小紅的牙,又把手搋入王小紅的褻衣里捯飭了一氣?!八娜榉渴切碌?,恥骨的裂隙荒廢了,”霍直立搓了搓手說,“咳,這是個不吃苦的女人?!?/p>
“先生,你是說她還有救?”劉二有些緊張,扯著脖頸問。
霍直立一手捏著王小紅的一根蔥指,一手彈了些粉末在堡墻上,墻壁頓時亮起了兩盞鼠油燈,尺幅之內滿是人的形影?!拔业每聪聲显趺凑f。”霍直立沉聲說。
霍直立掀開棺桌一角,從里頭拿出一本字極小如蛆尾的書來,不用問我就知道,這應該就是霍十三寫的那本《麻衣毒相:概率與統計》。誰都看得出,霍直立翻這本書的時候很刻意地躬著身子,他那猥瑣樣兒未免太小瞧了我們。
“你們帶錢了嗎?”霍直立合上書問。
“錢,我根本沒錢,”劉二看了我一眼說,“要多少錢,隨便說個數吧?!?/p>
“隨便給就行了,千二八百都行?!被糁绷⒄f,“日本雌狗鰻整個一生都在河口等待雄狗鰻,然后它們跋涉千萬里回到他們出生的地方,在深不可測的海底,他們交配,然后死去;很不幸,你們魚缸里的那只,沒等到雄性就被人捕撈了,只好舔蟾蜍嘍,舔過蟾蜍的日本狗鰻會釋放一種有毒的香味,聞久了就會……像這女人那樣,時間一長就會……回去把日本狗鰻燉了魚湯給這女人喂食,至于白腹黑鯊、漆魚和念經鸚鵡魚都放生了吧,那頭獨腿元寶蟾也放生了吧,媽富隆回去后就不要再服用了。”
霍直立要的這個價錢并不算高多,我替劉二付了。
“我從沒見過錢是什么顏色的?!被糁绷选堵橐露鞠啵焊怕逝c統計》這本書又塞回了棺桌里,拍了拍手說,“你們可以走了,我收拾一下也要走了,進城,村里是沒法待了?!?/p>
“先生,你意思說王小紅沒事了?”劉二如釋重負地問。
“嗯,希望和愛是殺不死的。”霍直立解了舌頭上的細繩說。
雞叫頭遍的時候,我們都出了地堡,霍直立駝著背朝村里走去,劉二還想攔住他問點什么,但霍直立已經走遠了,他的影子通透無比,我和劉二仿佛從夢中醒來。
徐強強手里拎著一包東西在地堡前站著,又像站著就睡著了。此時星光兇惡地吊在周圍的樹上,返回殺縣之前,我想在地堡,不,在這座墳頭上拉泡屎,以這種特殊的畏懼方式扳倒我瞬間升華的靈魂。
起風了。風太大了,吹著人跑。
十六
天有點陰沉,烏云像一塊塊不大的池塘坐在天空中背陰的地方。
我坐下來寫《殺縣:戊戌年紀事》(卷一),有些輕浮的細節部分需要重寫,比方說被弄皺了的王小紅,比方說圍攏村壓根兒就找不到出路,那么,我們是怎么走出這個村子的,這需要我反思我的書寫——我到底要篡改還是修改我的敘事,看來不止是個語言問題,我需要一種沖到街上的糾錯機制。
劉二給我打電話,讓我和他去路易十四別墅區。“你說該咋辦就咋辦吧!”劉二語氣疲憊地說。看來他這段時間的確心力憔悴,不知為何,我對他生出了一絲同情,而我算什么,是否被他加以利用了,我一下說不清楚。
路易十四別墅區那棟王小紅住過的二層半別墅像一個古老的大衣柜,人還沒到近前就能聞到一股池塘里才有的味。劉二盯著門禁視頻,門開了,我們刷臉進去,直奔那只魚缸。
“我對魚蟾混養的事本來一竅不通,”劉二說,“什么人對王小紅一家施以如此惡毒的懲戒?我無法抑制我的憤怒?!?/p>
“他在暗處,老謀深算,恐怕我們不是他的對手。”我盯著魚缸說,像盯著大河的一處險灘。
劉二給我遞了兩個加厚的黑塑料袋,他用網笊籬把魚蟾分別撈出來裝了,我們出了別墅區。按霍直立的囑咐,我們得找個有水的地方放生,劉二說他想起一個深邃的地方,在一個峽谷里,叫美岱水庫,從殺縣往北走不到十里地。
為了表示放生的誠意,劉二建議我倆不打車,步行去。我無所謂,我倆每人拎著一個裝了魚或蟾的黑塑料袋,朝美岱水庫走去,魚或蟾一路上既沒躍起也沒大聲呼救,估計是在琢磨路上的腳步。走出了一身臭汗,到了美岱水庫,水面的波紋隨風起舞,幾只野鴨正把蹼掌浸在水里,見了我們也不逃走,不知是膽大還是愚蠢。
“就這兒,放了吧!”劉二一臉虔誠,像犯下什么滔天大罪似的。
我手里拎著的是裝了魚的黑塑料袋,他這么一說,我松開塑料袋口子,把白腹黑鯊、漆魚、念經鸚鵡魚全倒進了水里,除了日本狗鰻,這條要燉了給王小紅喝湯的。劉二也松開塑料袋口子,正要往水里倒那只蟾,忽然手停了下來,我不解地看了他一眼,劉二闔目三秒,如一個僧人在秋天的洞穴里打坐,他仿佛參到了什么。
我和劉二又步行回到城里,走到一個松林邊,劉二站了,松開塑料袋口子把那只蟾倒進了草窠子,那頭蟾只有一條腿,根本不會走路,暴凸的眼睛像兩顆冰冷的露珠。不遠處是一個菜市場,劉二從我手里抓過裝著日本狗鰻的黑塑料袋,他說到里面買點蔥姜蒜。
傍晚時分下雨了,雨很細密,天地間像拉起了層層薄窗紗,被燈光一照,猶似誰家把遺言寫在了風上。
十七
舊城。小酒館。一大壺泡了罌粟殼的老酒。
半個月的時間都不到,小酒館果然掛了牌子,名字是詩人取的,叫“苶館”。我一開始還錯認成了茶館,心里還暗笑這個詩人取了一個多么不過腦子的館名啊,細看才明白是個“苶”字,頓覺這個“苶”字取得妙,那得激起多少人的好奇心啊。
我已經喝酒喝上了癮,酒讓我的身體燃燒,生命就將這樣漸漸耗盡,我滿足于此,不僅僅有酒精和草藥,還有詩與故事。
“那什么……”劉二還是穿著他那身假警服,坐在我面前說,“我一個朋友煙癮特別大,一條煙最多兩天半就完了。連續抽了幾年,死了,當時場面非??植?,朋友嘴里不停地噴血,地上一攤血跡……”
我把煙掐滅在煙缸里?!澳阆胝f什么?”我問。
“從那以后,我經常告誡身邊的朋友,過馬路一定要看紅綠燈,人是撞不過車的?!眲⒍灶欁該艘煌肜浰诰普f,“這酒不錯,我也喜歡上了。嗯,在現代的自反性社會中,人,還是要活下去?!?/p>
“王小紅怎么樣了?”我抿了一口酒問。
“喝了鰻魚湯后應該沒事了,從嘴里噦出一條一拃長的細蟲子,當時嚇我一跳?!眲⒍f。
我們這喝著說著,徐強強進來了,我們仨如在血肉里相逢。
“你那車錢,再等我幾天,”我對徐強強說。
“不要了,”徐強強聳了聳肩膀,詭秘地說,“既非我心腸變軟,也非開玩笑,我發財了。”
“說什么呢?”我看了一眼劉二,問他。
“圍攏村,”徐強強向四周掃了一眼,壓低聲音說,“就是一個古墓群,隨便搲點玩意兒就能賣出好錢,嘻嘻!”
怪不得這廝那天一到圍攏村就不見了,回來時手里拎個麻包,原來是撿拾古器物去了。
正當我要痛罵徐強強這種不齒作為時,老板娘突然惡狠狠地罵起來:“一個男人剛拿了一沓冥錢來館里買酒,我追了他三條街,媽的,跑到一口井里不見了。”
苶館里的酒客都苶了,仿佛老板娘說的都是真事。
“有這等事,走,瞧瞧去!”老半天,有人冒了一句。
“那就瞧瞧去,有這等事?”有人附和道。
然后人們紛紛起身,跟著老板娘往外走。這時,有個戴眼鏡的瘦子湊到我們這一桌前,指著徐強強很客氣地問,“能讓我單獨和這位先生說句話嗎?”我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沒有說,就跟著其他酒客一起出了苶館。
老板娘說的那眼井不算遠,半里地的樣子,人們圍攏在一起驚訝地張大了嘴巴,像一個個苶貨看著。我這個故事是這樣結尾的,在我的那部日記《殺縣:戊戌年紀事》(卷一)里找不到這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