撲朔迷離的藍田玉

馬志飛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這是唐代著名詩人李商隱的代表作之一——《錦瑟》，詩中的每一句都膾炙人口，其中借用了莊生夢蝶、杜鵑啼血、鮫人泣珠、良玉生煙等多個典故，詞藻華美，意味深長，卻又猶如云山霧海，讓人捉摸不透。1000多年來，無人能真正讀懂這首詩。它給我們留下了種種謎團，卻也成就了藍田玉的千古美名。

詩中所說的藍田玉究竟是什么玉？為什么會“日暖生煙”呢？

陜西省西安市的藍田縣，地處秦嶺北麓、關中平原東南部，是人類先祖的發祥地之一，曾以發現藍田猿人而著稱。這里自古以來就是關中通往東南諸省的要道之一，歷史文化十分悠久。不僅如此，當地還流傳著許多關于玉石的故事。

傳說，在很久以前，有一位名叫楊伯雍的洛陽人，以做中間人幫人介紹買賣為業，生性純孝。父母死后，他將二人葬于無終山，并在山中結廬守孝。一天，有人路過此處，進門討了幾口水喝，然后給了楊伯雍一斗小石子，讓他種在有石頭的開闊高處，說：“玉會從里面長出來。”此人還告訴尚未婚配的楊伯雍：“你日后會娶到一位好妻子。”楊伯雍照著這個人說的去做，幾年之后，果然發現石頭上長出了小塊的玉石。當時，右北平有一戶姓徐的名門望族，很多人想娶他家的女兒，卻都被拒絕。楊伯雍也試著去求婚。不料，徐家人戲弄他道：“你若能拿得出一對白玉璧，我們就答應這門婚事。”楊伯雍隨即返回，從他的田里取出五對白玉璧，終于抱得美人歸。再后來，天子聽說了這件奇事，封楊伯雍為大夫，并在楊伯雍種玉的地方立起四根各高一丈的大石柱，將中間那塊地稱為“玉田”。

然而，這則故事尚存疑點。筆者查閱資料發現，此事原本出自東晉史學家干寶著錄的志怪小說集《搜神記》，故事中提到的玉田指代的似乎更像河北省玉田縣，無終山就位于玉田縣西北部。不過，這并不影響故事在老百姓中口口相傳，后人為了讓故事更適于藍田，又加了一段。據說，楊伯雍“種玉”的事情傳出去以后，一伙賊人與官府勾結陷害楊伯雍，并把他地里的玉石劫掠一空。楊伯雍夫婦的生活因此陷入困頓。忽有一日，一位仙人托夢給楊伯雍，告訴他“晴天日出入南山，輕煙飄處藏玉顏”。按照仙人的指點，楊伯雍真的在一片云霧縹緲的山中又找到了玉。

從此之后，美麗的傳說故事加上李商隱的“藍田日暖玉生煙”，讓藍田玉美名揚四海。后來，人們還以“種玉藍田”比喻男女獲得了稱心如意的美好姻緣，用“藍田生玉”比喻賢能的父親生了賢能的兒子。

藍田玉久負盛名，其實在李商隱之前已被人們熟知，許多詩詞都曾寫到藍田玉。東漢詩人辛延年寫過一首《羽林郎》，描寫的是一位賣酒的胡姬，義正詞嚴而又委婉得體地拒絕了一位權貴家奴的調戲，其中在贊美胡姬容貌之美時寫道：“頭上藍田玉，耳后大秦珠。”后來，人們還用藍田玉稱贊君子的美德。唐代有位名叫魏萬的詩人，堪稱李白的超級粉絲，他為了尋訪李白不惜跋涉1500多千米，游遍各地，寫下一首《金陵酬李翰林謫仙子》表達自己對李白的仰慕之情，該詩開頭四句是：“君抱碧海珠，我懷藍田玉。各稱希代寶，萬里遙相燭。”詩中即以碧海珠和藍田玉比喻二人的高尚品德。為表達對好友的留戀之情，李白也作了一首長詩回贈魏萬，并將自己的全部詩文交付魏萬，請其代為編纂，成就一段詩壇佳話。

我們知道，石之美者為玉，可藍田玉之“藍”當作何解呢？唐代著名歷史學家杜佑編撰了一部《通典》，專門記錄歷代典章制度的沿革與變遷。書中講到藍田時，這樣寫道：“玉之美者曰球，次曰藍。蓋以縣出玉，故名之藍田。”意思是說，最美的玉被稱為球（同“璆”，璆琳泛指美玉），第二等的美玉被稱為藍。不過，在現代漢語中，“藍”字并沒有美玉之意。這又讓人感到有些疑惑。

明末著名科學家宋應星在《天工開物》一書中記載：“所謂藍田，即蔥嶺出玉別地名，而后世誤以為西安之藍田也。”根據他的說法，最早的藍田指的是蔥嶺（新疆西南部等地）一處出產玉石的地方，并不是現在的陜西藍田。據我國現代著名地質學家章鴻釗考證，蔥嶺之藍田，指的是當地的一處青金石礦區，所謂的藍即是藍色的青金石。陜西藍田自古就是進貢玉石等西域特產的必經之地，所以后來成為玉石集散地，藍田之名可能是挪用過來的。陜西藍田還有一座藍田山，又名玉山，很多古籍文獻中都記載這座山中產玉。畢竟如果沒有玉石產出，也不可能出現玉山之名。因此，章鴻釗認為，藍田當地所產的美玉，即便不是青金石，也應當具有和青金石相似的顏色。

1975年7月，位于陜西興平的漢武帝茂陵出土了一塊重達10.6千克的灰綠色玉雕，其整體造型呈方形扁身，上面雕琢有青龍、白虎、朱雀和玄武四神紋。考古學家認為，這個我國古代建筑大門上銜著門環的底座，名為鋪首。后經地質專家鑒定發現，四神紋玉鋪首所使用的材質是蛇紋石化大理巖，并認為這就是傳說中的藍田玉。藍田縣確實出產蛇紋石化大理巖，它是一種質地細密堅韌的玉石，由石灰巖、白云巖受到熱液的影響經變質作用形成，主要礦物成分為方解石和蛇紋石，次要礦物為綠泥石、透閃石、滑石等，呈玻璃光澤或油脂光澤，微透明至半透明，通常為白色，有綠色斑紋和云霧狀花紋，偶見有局部呈粉紅、米黃等色調者，是制作玉雕、佩飾等工藝美術品的良好原料。

其實，蛇紋石化大理巖并不罕見，但只有賦予它深厚的文化內涵，才能使其成為遠近聞名的玉石，藍田因此而受益。2004年4月，國家質檢總局批準藍田玉為中國國家地理標志保護產品。這意味著，歷史悠久的藍田玉以嶄新的姿態走進千家萬戶，伴隨它的傳統文化也在不斷傳承發揚。自2015年起，我國著名的西北大學開啟了一個獨具特色的畢業儀式，每到畢業季，學校都會為畢業學子送上一枚藍田玉印章，在印章一側刻有校訓，另一側刻有校徽和畢業年份，底部刻有學生姓名。印章不僅做工極其精美，而且具有濃濃的文化氣息和深刻的紀念意義。

雖然藍田玉的身世撲朔迷離，但畢竟尚能尋到答案。與之相比，更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謎團莫過于“良玉生煙”了。在李商隱筆下，“良玉生煙”究竟是出自詩人的想象還是一種寫實？關于這個問題，也有很大的爭議。

玉石能否冒煙，這個問題本身就值得探討。南宋詩人尤袤有詩句：“冬回庾嶺花無數，煙暖藍田玉有苗。”清代詩人丘逢甲寫道：“菱花香瘦劇堪憐，更道藍田玉化煙。”或許他們都受到李商隱詩句的影響，并對“藍田日暖玉生煙”深信不疑。清代詩人華長發卻直接反駁道：“常疑鮫室珠為淚，不信藍田玉有煙。”

有一種說法認為，無論是“玉生煙”還是“玉化煙”，都源自《搜神記》卷十六中的故事。書中講道，吳王夫差的小女紫玉與韓重相愛，因遭到吳王反對，氣結而死。后來，紫玉的魂魄重返人間，見到韓重，并取出一顆明珠相贈。不料，韓重拿著明珠去見吳王時被治以重罪。為解救韓重，紫玉親自去找吳王說情。她的母親看見后，想要伸手擁抱女兒，紫玉卻化作一縷煙霧縹緲散去。這是一則具有浪漫主義情懷的悲劇故事。有人據此分析，《錦瑟》是作者寫給其妻王氏的悼亡詩。不過，其中引用“玉化煙”的故事與藍田玉之間究竟有什么關系，似乎無論怎樣解釋都很難說得通。

還有一種說法認為，自唐代以來，藍田就已經形成了許多專業玉石加工作坊，每當太陽高照，作坊中工匠打磨玉石產生的粉塵就會在陽光下四處飄散，如同煙霧一般，故而有“良玉生煙”的效果，它反映了藍田當時玉石手工業的繁盛。但更多人認可的說法是，古人認為凡玉石集聚之地必有“玉氣”，原本是指白色的云氣，后引申為祥瑞之氣，遙望氤氳近卻無。唐代有位詩人名叫戴叔倫，出生時間比李商隱早81年，他在論及詩的創作理論時有一句十分著名的見解：“詩家之景，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由此可見，李商隱應該是直接引用了戴叔倫的原話，用它隱晦地表達自己的向往和追求可望而不可及。

有從事消防工程研究和力學工程研究的學者認為，“藍田日暖玉生煙”是實實在在的科學現象，因玉石的導熱性強，比熱容較小，在日照下升溫較快，并迅速將熱量傳遞至周圍的空氣，從而使四周空氣受熱上升，遠遠望去如同冒煙一樣。但值得懷疑的是，玉石與其他巖石并無本質區別，都是由不同礦物成分組成的，僅憑導熱性和比熱容難以區別玉石與巖石，如有“玉生煙”也必然會有“石生煙”，倘若它們之間的差別達不到肉眼可辨的程度，那就與古人心向往之的祥瑞“玉氣”大相徑庭了。

1000多年過去了，雖然詩人筆下的謎團仍未被徹底解開，但正是這些值得我們深思的細節使《錦瑟》一詩更富有魅力，所以流傳至今經久不衰。沿著古代詩人的腳步，尋覓詩意中的山水，你還有哪些不一樣的理解和發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