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紅珍
《詩經》是我國最早的一部詩歌總集,收集了西周初年至春秋中葉,在民間及王廷貴族中傳唱的詩歌,共311首。在這些詩歌中,涉及昆蟲描寫的詩歌共有19篇,其中,“風”詩8篇,“雅”詩10篇,“頌”詩1篇。在這些篇章中,除了兩篇是借助昆蟲的生活習性來描寫時令轉換之外,其余的都是借助昆蟲表達一種情感,比如,思念、凄苦、勸誡、諷刺、斥責、欣賞、美好愿望等。
五月斯螽動股,六月莎雞振羽,
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
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詩經·豳風·七月》
《詩經》中提到的在六月里振翅發聲的莎雞并不是鳥兒,而是一種昆蟲。在古代,“雞”亦指稱小蟲。那么,莎雞到底是哪種昆蟲呢?
明代李時珍《本草綱目》記載:“莎雞居莎草間,蟋蟀之類,似蝗而班,有翅數重,下翅正赤。六月飛而振羽,有聲。”看來,莎雞得名是因為這種昆蟲大多生活在莎草間。
唐五代丘光庭在《兼明書》中寫道:“莎雞狀如蚱蜢,頭小而身大,色青而有須。其羽晝合不鳴,夜則氣從背出,吹其振振然。其聲有上有下,飛似緯車,故今人呼其絡緯者是也。” 這段話對莎雞的形態、體色、發聲器官、鳴叫時間、鳴聲特點等描述得非常準確。
宋代羅愿的訓詁著作《爾雅翼》中的《釋蟲·莎雞》描述:“莎雞,振羽作聲。其狀頭小而羽大,有青、褐兩種。率以六月振羽作聲,連夜札札不止。其聲如紡織之聲,故一名梭雞,一名絡緯。”這段話不但描述了莎雞的形態特征,還說明了莎雞為什么又被稱為絡緯。本來已經把莎雞解釋得很清楚了, 但緊接著又寫道:“故《詩經》有‘六月莎雞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也。”這句話又使得后人把莎雞與蟋蟀混淆了。
《詩經·豳風·七月》寫道:“五月斯螽動股,六月莎雞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其中提到了3種昆蟲:斯螽指的是一種蝗蟲;莎雞是在六月振羽;從七月之后,說的就是蟋蟀了。但《爾雅翼》把六月到九月活動的昆蟲都說成莎雞了。莎雞一般在田野活動,很少在“宇”“戶”活動和鳴叫,蟋蟀則是一種近人昆蟲,天氣更冷的時候還會“入我床下”。因為《爾雅翼》的錯誤解釋,后人便把莎雞和蟋蟀混為一談,比如“任屋角莎雞促織,吟遍朝昏”“離家來幾月,絡緯鳴中閨”等詩句,都把屋子里的蟋蟀當成莎雞,這就有點太離譜了,畢竟兩者的親緣關系太遠了,個體大小、形態特征及鳴聲特征也是相差甚遠。
明代袁宏道在《促織志》里寫道:“有一種似蚱蜢而身肥大, 京師人謂之聒聒,亦捕養之;南人謂之紡織娘。食絲瓜花及瓜瓤,音聲與促織相似而清越過之。”袁宏道認為莎雞是紡織娘,但他把紡織娘和蟈蟈搞混了,以為蟈蟈和紡織娘是一種昆蟲,只是南北地區稱呼不同而已。
清代富察敦崇在《燕京歲時記》里記載:“促織,蟋蟀、蛐蛐兒之正名;絡緯,聒聒兒之正名。”富察敦崇也認為莎雞就是蟈蟈。雖然兩者親緣關系較近,都屬于螽斯總科,但其實莎雞和蟈蟈的差別還是很大的,且最明顯的區別就是翅的大小:莎雞的翅很長,完全蓋住了腹部;而蟈蟈的翅很短,遠遠不能覆蓋腹部。
現代人稱莎雞為紡織娘。提到紡織娘,人們想到的應該是女人,并且是那些搖動著紡車紡線的女人。是不是說那些被稱為紡織娘的昆蟲也是雌性的?其實不然,在昆蟲中,紡織娘是直翅目、螽斯總科、紡織娘科昆蟲的統稱,不管雌雄,都被稱作紡織娘。紡織娘還有很多俗稱,比如絡緯、絡紗婆、筒管娘、絡紗娘、絡絲娘、梭雞等,這些名字都跟紡織娘的鳴聲有關。真正能發出類似紡車紡線聲音的是雄性。雌性沒有發聲器官,是不會發聲的。
紡織娘的鳴聲很有特色,每次開叫,必有短促的前奏曲,聲如“軋織、軋織、軋織……”至二十聲以后,它的叫聲便開始響亮起來,為“織、織、織、織……”最后發出“咯啦啦、咯啦啦、咯啦啦……”的主旋律,聲音酷似古代紡線時紡車的轉動聲。如果兩三只紡織娘同時鳴叫,聲音此起彼伏,就像一支小樂隊在演奏一樣。而在很多紡織娘齊聲高唱時,就像千百架紡車同時發出轉動聲,如一曲交響樂。
從夏季開始,紡織娘每晚總會彈奏“咯啦啦、咯啦啦、咯啦啦……”的美妙樂曲,為人們消夏解暑增添了幾分情趣。悠揚的樂曲會一直彈唱到深秋,給人無限的遐想。據記載,最早在宋代,紡織娘就成為人們蓄養觀賞的昆蟲了。直到現在,紡織娘依然是人們喜愛的鳴蟲之一。
作為形美、音美的鳴蟲,在被人們賞玩的過程中,紡織娘也被畫家所青睞。據說明代畫家唐伯虎就畫了一幅竹子上的紡織娘,送給了好友祝枝山。因為唐伯虎把紡織娘畫得太逼真了,祝枝山晚上睡覺時,居然被一陣陣紡織娘的叫聲驚醒了,等他點上燈去看,紡織娘就不叫了,等他睡下,紡織娘又叫了。故事我們未必當真,只是說明唐伯虎的紡織娘畫得太形象、傳神了。我國當代著名花鳥畫家蕭朗先生的畫作《菜根香》中,一棵大白菜上停著一只聞著菜香而來的紡織娘,正欲低頭享受美食。紡織娘的姿態栩栩如生,似有呼之欲出之勢。
自古文人多悲秋。在夏秋季節,靜謐的夜晚傳來紡織娘陣陣高亢的鳴聲,雖然紡織娘歌唱是為了“尋歡作樂”,但在詩人的眼中,這種極富穿透力的聲音給人一種凄涼、悲傷的感覺,因此紡織娘也成為他們悲秋哀思的象征。例如,南北朝詩人謝惠連的《搗衣》:“肅肅莎雞羽,烈烈寒螀啼。”李白的《長相思》:“長相思,在長安。絡緯秋啼金井闌,微霜凄凄簟色寒。”李賀的《房中思》:“誰能事貞素,臥聽莎雞泣。”蘇東坡的《倦夜》:“荒園有絡緯,虛織竟何成。”司馬光的《宿南園》:“絡緯爾何苦,終夕鳴聲悲。” 陸游的《悲秋》:“煙草凄迷八月秋,荒村絡緯戒衣裘。”諸如此類,比比皆是。
對于生活在城市的人來說,能買一只紡織娘回家,在繁忙了一整天之后的夜晚,聽聽來自大自然的歌聲,別提有多舒心了。對于生活在鄉村的人來說,干了一天的農活后,在靜謐的夜晚站在空曠的田野里,聆聽真正屬于大自然的聲音才是最美妙、最心曠神怡的。紡織娘白天躲在和自己體色相似的草叢里,不吃不動,悄無聲息。不過從黃昏開始,它們就慢慢活躍起來了,起初發出短促的一聲、兩聲,似乎在試探一下周圍的情況,慢慢地,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多,最后周圍的紡織娘都開始鳴叫起來。
飼養紡織娘必須要做到“小心伺候”。不管是自己編的籠子,還是集市上買的籠子,都要盡可能大一點,因為紡織娘個頭兒比較大,腿長,翅也長,所以必須讓它住得寬敞一點。紡織娘白天喜歡躲藏在背陰涼爽的環境中,所以盡量把籠子置于陰涼通風的地方,不要讓太陽直射。夏天天氣炎熱時,要在籠子上灑些涼水降溫。深秋氣溫大幅下降時,要及早采取保暖措施。飼喂紡織娘最好用新鮮的南瓜花或者絲瓜花。只要照顧得好,一只紡織娘養到深秋甚至冬天都是有可能的。
紡織娘廣泛分布于東南亞和南太平洋眾多島嶼上,在我國見于華南和華東地區,種類很多。因為個頭兒較大,紡織娘被稱為鳴蟲中的“大個子”。紡織娘體形細長,從頭到翅端可達5~7厘米,單翅長3.9~4.4厘米,形似扁豆莢。其頭部與蟈蟈相似,只是比蟈蟈的頭略小,觸角細長,呈絲狀;前翅長而寬闊,完全覆蓋后翅,并超過尾部,甚至是體長的兩倍長;前胸前窄后寬,前胸腹板有凸起或刺一對,背板有兩個弓形槽溝;足相對較細,前足脛節靠基部有一個長卵形的窩狀聽器,雌蟲主要靠它來欣賞雄蟲的“歌聲”,判斷是否屬于自己中意的對象,雄蟲則主要靠它來感知慢慢靠近的雌蟲。后足長而有力,具有很強的跳躍能力。

雄性紡織娘的前翅基部有兩片透明的發聲器,與蟈蟈極為相似,也是左前翅覆蓋在右前翅上。發音器由音銼、刮器和鏡膜三部分組成。音銼是由左前翅基部的一條橫脈變粗特化而成,上有一系列發音齒;刮器由右前翅的后緣基部骨化而成。紡織娘鳴叫時,雙翅振動,左前翅上的發音齒與右前翅上的刮器反復摩擦而發出聲音,同時右前翅的基部還有一個透明膜質狀的鏡膜,雙翅摩擦發出的聲音再通過鏡膜產生共鳴,擴大聲音的強度。雌性紡織娘的尾部有一把“長刀”,這是它的產卵器,產卵管呈弧形上翹,像一個縮小版的“馬刀”。
紡織娘棲息于平原田野或山地草坡,一年發生一代。雌蟲將卵產在植物的嫩枝上,以卵越冬。每年7——9月是紡織娘的歡唱期。雄蟲會拼勁全力,夜夜歌唱,用優美的歌聲吸引雌蟲的到來。雌蟲聽到歌聲,會慢慢尋著自己喜歡的歌聲逐漸靠近雄蟲。雄蟲一旦發現有雌蟲靠近,就會叫得更歡快、更響亮,同時還會不停地轉動身體,吸引異性的注意力。之后,雙雙墜入愛河,雌蟲主動把頭埋入雄蟲身下與雄蟲進行交配。

紡織娘為植食性昆蟲,它們最喜歡吃南瓜和絲瓜的花,也吃桑葉、柿樹葉、核桃樹葉、楊樹葉等。白天一般不聲不響地伏在瓜棚、籬芭的藤枝、嫩葉間,或灌叢下部,不易被天敵發覺;待到黃昏和夜晚時,便爬到上部枝葉間取食和鳴叫,十分活躍。紡織娘善于爬行,如果突然見到光線,會悄悄地躲到陰暗處或者轉身躲到葉片下面隱藏起來。它們也擅長跳躍,在危急時就在瓜藤間縱身一躍,往往墜落地面,沒入草叢之中,瞬間不見了蹤影。如果跳躍還不能讓它們逃脫的話,那么紡織娘也會張開長長的兩對翅,進行短暫的飛行,迅速脫離敵害的威脅范圍,在較遠的地方躲藏起來。
紡織娘的體色大致有紫紅、淡綠、深綠、枯黃 4種。其中,紫紅色的最為少見,也最為珍貴,俗稱“紅紗娘”;淡綠色的被稱為“翠紗娘”;深綠色的被稱為“綠紗娘”;枯黃色的被稱為“黃紗婆”。紡織娘的體色不是隨隨便便長的,而是在長期的自然選擇中發展起來的一種保護色,目的是盡量完全融入周圍的環境中,不被捕食者發現。


生活在綠色青草地的紡織娘,一般通體綠色,如果草木深綠濃郁,自然是“綠紗娘”比較多;如果草木淺綠嫩黃,自然是“翠紗娘”生活在那里。到了秋季,草木漸漸枯黃,“黃紗婆”就會越來越多。紫紅色的“紅紗娘”生活在紫紅色的荊草叢中。由于“紅紗娘”通體紅色,美艷至極,自然成為人們爭相捕捉的對象,而且它的生活范圍極窄,一旦離開紅色的環境,很容易成為捕食者的目標,所以現在“紅紗娘”越來越稀少,幾乎很難捕捉到了,而綠色和枯黃色是自然界的常態色,也是大范圍色,所以我們見到的紡織娘基本上都是這兩種顏色。
我們都知道,昆蟲屬于比較低等的節肢動物,沒有高等動物所擁有的真正的鼻子、眼睛、耳朵和嘴等器官。昆蟲的“鼻子”長在觸角上,被稱為嗅覺感受器;昆蟲的“眼睛”被稱為單眼和復眼;昆蟲的“嘴”被稱為口器;昆蟲的“耳朵”被稱為聽器。我們不能絕對地用落后、先進,低級、高級或原始、現代來評價昆蟲和高等動物的器官,因為看似原始的器官,其實有很多功能是我們這些高等哺乳動物沒有的。比如,有些昆蟲能“聽到”超聲波,有些昆蟲能“看到”紫外線,但總體來說,昆蟲器官的結構還是相對簡單的。不過,最近的一項研究結果刷新了我們的認知。英國林肯大學的科學家對美洲熱帶雨林紡織娘的聽器進行了研究,發現這種昆蟲的聽器里面居然有類似于哺乳動物耳朵中鼓膜、聽小骨和耳蝸的結構,簡直就是一個迷你“耳朵”。

我們都知道,哺乳動物耳朵中的耳蝸是負責分析聲音的頻率的。科學家在紡織娘的聽器中發現了一種密閉的結構,這個結構里儲存著一些高壓液體,這些液體在紡織娘的聽覺中起著類似于哺乳動物耳蝸的作用,負責聲音的探測。哺乳動物耳朵中的聽小骨是負責聲音傳遞的,而紡織娘的聽器中也有一個對振動進行傳遞的類似于聽小骨的振動片結構。這個僅僅有600微米的被稱為自然界中最小的“耳朵”,居然能探測到19萬赫茲的聲音,而我們人類的耳朵只能聽到20赫茲到2萬赫茲之間的聲音。
傳宗接代對于雄蟲來說更為重要,只有留下自己的精子才有可能繁衍自己的后代,但它們的希望有時可能會落空。
雌性紡織娘的愛情并不專一,它可以跟很多雄性紡織娘個體進行交配。雌性紡織娘體內有一個特殊的儲精器官——儲精囊,交配后雄蟲的精子會先保存在儲精囊中,而不是立即受精,等需要產卵之前,雌蟲才會讓精子和卵子相遇。所以,并不是最早跟雌蟲交配的雄蟲留下自己后代的機會多,因為下一個雄蟲在交配之時會把之前儲存在雌蟲體內的精子先擠出來,然后再存入自己的精子。研究發現,雄蟲在交配時可擠出雌蟲儲精囊中90%以上的精子,以盡可能保證雌性繁殖的后代是自己的。而雌蟲跟更多的雄蟲個體交配,體內會存儲更多雄蟲的精子,也是為了有機會得到更為強壯的精子,使自己的后代更健壯。與雌蟲交配的雄蟲個體越多,留在雌蟲儲精囊中的不同雄蟲的精子就越多,雌蟲極有可能產下幾個雄蟲個體的后代,這對物種的整體繁衍是非常有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