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譯萱
摘 要:最高人民法院等四機關聯合頒行的《關于依法懲治性侵害未成年人犯罪的意見》第31條規定未成年人因性侵而遭受的人身損害賠償范圍僅限于直接物質損失,然而,將精神損害排除于賠償受理范圍之外無法滿足未成年人保護與未成年人利益最大化原則的要求。隨著新修訂的《刑事訴訟法》第175條第2款對刑事附帶民事訴訟受理精神損害賠償的可能性進行了肯定,為未成年被害人請求精神損害賠償開辟了新路徑。為充分釋放修法紅利,加強對未成年人司法保護的力度,應當在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程序中圍繞完善法律依據、提供司法支持、刑民交錯程序處理等環節進行細化構造。
關鍵詞:性侵未成年人;精神損害賠償;刑事附帶民事訴訟
一、刑事附帶民事程序中提起精神損害賠償的現實困境
(一)案例導入
2020年,被告人牛某某在明知被害人系智障兒童的情況下,采取強制性手段對被害人多次實施強奸,被害人遭受性侵之后,產生脾氣暴躁、害怕與陌生人接觸、不敢一人睡覺等不良反應。2021年,在刑事案件立案后,在上海市寶安區檢察院的支持之下,被害人的父親代被害人向寶安區法院提起精神損害賠償的刑事附帶民事訴訟。法院生效判決認定,被告人牛某某因強奸罪被判處有期徒刑10年,剝奪政治權利1年,一次性賠償被害人精神損害賠償金3萬元。該案作為《刑訴法解釋》修改刑事附帶民事訴訟中精神損害賠償內容后的首例適用案件,被最高人民檢察院列為《未成年人檢察工作白皮書(2020)》中的典型案例,體現了國家公訴機關對于未成年人遭受性侵后提起精神損害賠償的支持。
依據新《刑訴法解釋》第175條第2款規定,“因受到犯罪侵犯,提起附帶民事訴訟或者單獨提起民事訴訟要求賠償精神損失的,人民法院一般不予受理。”由此,我國正式打破了以往訴訟規則中不予受理刑事附帶民事訴訟中精神損害賠償的壁壘。在性侵未成年人犯罪案件數量日益增多的背景下,準予受理附帶民事訴訟的精神損害賠償請求既彰顯了我國法律的進步性,也是拓寬未成年被害人權益保護的法律依據。
(二)實踐困境
可以說,牛某某強奸未成年人案件為受理性侵未成年人犯罪精神損害賠償提供了有益經驗,但是回歸現實來看,此類訴訟模式仍然面臨著較多困境:第一,由于司法解釋模糊、配套制度不完善等因素的限制,加之多數法官受《刑訴法解釋》修改之前“不予受理”精神損害賠償的規定及實踐慣性的影響,可能會將“一般不予受理”解釋為“以不予受理為原則,以受理為例外”,導致司法實踐中實際適用該條款的機率較低。第二,立法尚未對附帶民事訴訟中精神損害賠償的范圍與標準做出明確規定,精神損害的數額認定可能出現“同案不同判”的現象,賠償數額的認定過高可能會造成賠償延遲和司法空判,數額過低則無法彌補被害人的受損權益,不利于實現司法公平與維護司法權威。第三,由于立法對受理精神損害賠償內容的規定較為籠統,相關的訴訟程序和配套措施還不盡完善,刑事附帶民事訴訟中的程序性問題仍需進一步的細化,譬如舉證責任分配、刑事證據以及民事證據的轉化與認定等問題亟待明確。
在立法為刑事附帶民事案件精神損害賠償開辟新的“天窗”的背景下,如何充分利用制度優勢,為受性侵的未成年人提供應有的法律保障,是未來性侵未成年人犯罪案件乃至其他嚴重侵犯人身權利犯罪案件中的重要問題。本文將從性侵未成年人犯罪中精神損害賠償案件受理的應然性與司法訴訟的路徑構造進行研究,歸納未來立法與配套制度的處理思路,為司法實踐提供參考。
二、刑事附帶民事訴訟受理精神損害賠償的必要性與可行性
(一)刑事附帶民事訴訟受理精神損害賠償的必要性
依據《民法典》第1183條之規定,侵害自然人人身權益造成嚴重精神損害的,被侵權人有權請求精神損害賠償。犯罪行為作為嚴重的侵權行為,可能給被害人造成更為嚴重的精神損害的,同樣具備獲得精神損害賠償的法理正當性。在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程序中受理精神損害賠償請求,既是被害人依據侵權責任原理要求彌補其精神損害的應然邏輯,也是重構刑民訴訟處理方式的必然路徑。
1. 構建附帶民事訴訟受理精神損害賠償有利于恢復和保護未成年人的受損權益。附帶民事訴訟的精神損害賠償,是由于被告人實施的犯罪行為所造成的公民、法人等嚴重的精神損害或物質損失,被告人或檢察機關在刑事訴訟過程中提起精神損害賠償的民事訴訟請求。在《刑事訴訟法》修改之前,依據《關于依法懲治性侵害未成年人犯罪的意見》(以下簡稱《懲治性侵未成年人犯罪的意見》)第31條規定,未成年人因被性侵害而造成的人身損害的賠償范圍是指為進行康復治療所支付的醫療費、護理費、交通費、誤工費等合理費用。概言之,早期性侵犯罪中的被害未成年人只能得到因人身損害產生的直接物質損失,而性侵行為引起的精神損害區別于軀體疾病的表現方式,呈現出非軀體性、隱蔽性和持久性等特征,在刑事案件審理過程中難以通過量化方式計算為直接物質損失,使得未成年被害人的精神損害無法通過訴訟方式獲得彌補與賠償。
首先,從性侵未成年人犯罪的嚴重后果來看,在性侵未成年人犯罪案件中,被告人的性侵行為在違反刑法的同時,還對身心發育尚未健全的未成年人的身心造成了嚴重傷害。據國外研究數據表明,未成年人在童年時期遭受性侵所引起的心理和生理傷害將會延續至成年甚至更久,兒童性虐(CSA)對被害人造成的心理影響包括創傷后應激障礙、精神問題、人際交往問題、自殺行為等,并且在受到性侵的十年后,被害人會比普通人群呈現出更多的身心健康問題,心理方面呈現的焦慮和壓力會對身體某些免疫細胞造成影響從而引發慢性生理疾病。在普通民事侵權案件中,被侵權人可以依法獲得精神損害賠償,而犯罪行為作為侵害性更為嚴重的行為,給被害人造成的精神損害將更為嚴重,從侵害后果的嚴重性和法理邏輯角度而言,性侵未成年人犯罪中的被害人更應獲得精神損害賠償。
其次,受理精神損害賠償是未成年人利益最大化的必然要求。《兒童權利公約》要求“關于兒童的一切行動,不論是由公私社會福利機構、法院、行政當局或立法機構執行,均應以兒童的最大利益為首要考慮”,在性侵未成年人犯罪案件的司法過程中,除了依法對犯罪人追究其刑事責任,采取必要措施保護被害未成年人的權益是未成年人保護的應有之義,支持精神損害賠償之訴既能保障被害人精神康復的費用,也能以精神損害賠償作為對被告人的懲罰以體現對未成年受害人的撫慰。故此,在性侵未成年人案件中一并受理精神損害賠償之訴是踐行未成年人利益最大化的體現。
2. 構建刑事附帶民事受理精神損害賠償模式有利于打破民事責任和刑事責任的壁壘。不予受理犯罪引起的精神賠償之訴的觀點認為,定罪量刑已經對被告人進行了處罰,若再要求其承擔精神損害賠償則違背了“禁止雙重處罰”的原則。從法律責任的性質與功能來看,該觀點并不準確。
關于法律責任的性質,被認為是“由特定法律事實所引起的對損害予以賠償、補償或接受懲罰的特殊義務”,違反不同類型的法律需要承擔不同的法律責任。性侵未成年人犯罪行為同時侵犯了刑法和民法所保護的法益,產生了刑事責任和民事責任,刑事責任是指行為人因其性侵行為違反刑法所應承受的,司法機關依據刑法對該行為所作的刑罰或非刑罰處罰、否定評價及對行為人進行的譴責的責任;同時該行為還侵犯了民法所保護的被害人的身體權、人格尊嚴等民事權利,給未成年人的身心造成損害,由此產生了民事責任。可以看出,刑事責任功能側重于對犯罪人及其行為的譴責與處罰,主要通過刑罰等公法性質的方式教育改造行為人不再實施犯罪行為;而民事責任則側重于對被害人的救濟,通過損害賠償的私法救濟方式彌補被害人的損失,其中精神損害賠償的功能主要是以補償、撫慰性質的方式對被害人精神損害的修復。二者雖然源于同一行為,但是其性質屬于平行關系,在功能上屬于互補的“作為懲罰的賠償”和“產生精神安慰的懲罰”,這也正是因刑事犯罪行為所引起的民事賠償責任的依據。另外,《民法典》第187條對不同法律責任競合的處理方式作出規定,“民事主體因同一行為應擔承民事責任、行政責任和刑事責任的,承擔行政責任或者民事責任不影響承擔民事責任。”由此,性侵未成年人的犯罪人在承擔刑事責任后并不影響其賠償被害人的精神損失,在刑事附帶民事訴訟中受理精神損害請求有利于突破“打了不罰,罰了不打”的陳舊理念。
3. 構建刑事附帶民事受理精神損害賠償模式有利于銜接刑事訴訟和附帶民事訴訟程序。刑事訴訟與附帶民事訴訟的同源性決定了二者程序合一的合理性,附帶民事訴訟的設立目的也是出于對訴訟效益的追求,并且通過二者的關聯性可以實現程序銜接,避免不同審判組織做出矛盾判決,也有利于減輕當事人的訴累。
其一,可以避免二次訴訟帶給未成年人的二次傷害。在性侵未成年人犯罪刑事訴訟過程中,未成年人作為被害人,不可避免地需要參與一系列詢問取證的流程,從偵查階段、審查起訴到審理階段,均需被害人的多次參與,未成年被害人在回應詢問的過程中會多次回憶受到性侵的過程,加深了其對于性侵經歷的印象,并且如果司法人員在詢問過程中采取不當的辦案方式,會給未成年被害人帶來負面影響。另外,倘若民事案件與刑事案件分案審理,未成年被害人還需再次參與獨立民事訴訟的舉證、質證等環節,重復參與司法流程且持續回憶受性侵的過程,無疑會加劇對未成年人的精神損害。有鑒于此,當損害賠償訴訟請求適用刑事附帶民事審理程序時,刑事訴訟與民事訴訟可以交叉進行、同步判決,合并審理意味著未成年人通常只需參與一次完整的司法流程,可以最大程度地減少司法程序給未成年人造成的二次傷害。
其二,可以減少二次訴訟中舉證困難、程序繁瑣等問題給未成年人帶來的訴累。依據民事訴訟規則,未成年人提起精神損害賠償請求時需要自行提供充分證據證明被性侵的事實、損害后果以及因果關系,而現實中性侵未成年人犯罪案件多發生在私密性較高的場所,未成年被害人不知、不敢保留被性侵的證據,加之部分未成年被害人及其監護人存在經濟困難且缺乏專業的法律知識的情況,在沒有專業法律人員的幫助下,將會面臨證據收集和程序訴累的難題。附帶民事訴訟作為刑事訴訟的附屬程序,依據“程序便利性理論”及“司法統一性理論”,刑事部分和民事部分由同一審判組織一并審理,承辦法官可以直接采納刑事證據作為民事訴訟的審理依據,可以降低未成年被害人因另行提起民事訴訟的舉證與程序負擔。另外,依據《懲治性侵未成年人犯罪的意見》的規定,性侵未成年人犯罪案件中的未成年被害人在經濟困難的情況下,法院、檢察院可以幫助其申請法律援助,且法律援助機構應當及時指派熟悉未成年人身心特點的律師為其提供法律幫助,專業律師的援助可以避免未成年被害人因為年齡、經濟水平等弱勢因素而導致的訴訟地位的實際不對等。
(二)刑事附帶民事訴訟受理精神損害賠償的可行性
1. 刑事附帶民事訴訟受理精神損害賠償的理論基礎
其一,刑事訴訟與民事訴訟的同向目的——定分止爭。從法律屬性與分類來看,刑事訴訟和民事訴訟分屬于公法和私法范疇,刑事訴訟旨在運用國家權力懲罰犯罪和保障人權,并且依據刑罰報應目的論,刑事訴訟是國家通過懲罰被告人的方式對被害人進行一定的慰藉,屬于化解矛盾、修復社會關系的一種方式。民事訴訟是當事人自主決定將糾紛交付法院裁決,同樣具有糾紛解決機能,性侵害未成年人犯罪行為是被告人對被害人人身權的侵害,二者之間由此產生了“侵害行為—損害結果—損害賠償”的因果關系。基于兩種訴訟目的的同向性和糾紛的共源性,以刑民交融的方式化解糾紛,一方面可以推動被告人積極履行賠償責任,另一方面可以依據被告人的罪后表現酌定進行刑罰裁量,以實現懲罰犯罪和化解糾紛的目的。
其二,民事訴訟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雙促效應——保障人權。依據“兩高三部”發布的《關于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規定,嫌疑人、被告人退贓退賠、賠償損失、賠禮道歉等因素是“認罰”的考察重點,嫌疑人、被告人可以通過與被害人達成刑事和解、調解協議或者賠償被害方損失的方式獲得被害人的諒解。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中,被告人與被害人雙方可以在司法機關的干預下達成較為公平的賠償協議,既能降低“先刑后民”中刑事案件審結后被告人消極甚至拒絕履行等司法空判的可能,也能調動被告人及其家屬賠償的積極性以獲得從寬處理的判決結果。另外,由于民事訴求在刑事訴訟階段被實現,被害人撤回民事起訴也減少了對司法資源的耗費,提升了司法效率。通過以刑促民、以民促刑的模式,既實現了尊重被害人意見、彌補被害人損失的司法為民宗旨,也能夠體現慎刑、從寬的刑事司法理念。
2. 刑事附帶民事受理精神損害賠償的實踐基礎
其一,法院具備刑民合一審理的實踐基礎。隨著未成年人保護理念的進一步推進,2021年最高人民法院頒布了《關于加強新時代未成年人審判工作的意見》,要求各級人民法院加快建成少年法庭,將與未成年人權益保護相關的刑事、民事及行政案件納入少年法庭的審理范圍,以推動少年審判機構專門化、法官職業化、審判專業化發展。換言之,在各級法院法官輪崗制推進的背景下,少年法庭的法官不僅具有審理涉未成年人案件的能力,還具備審理刑事、民事案件的經驗,可以保障刑事與民事案件審理過程的專業性和結果的公正性。
其二,檢察機關具有支持被害人提起附帶民事訴訟的法律地位。在民事訴訟構造的當事人主義中,由于未成年人受害人的身心情況導致其處于弱勢地位,由檢察機關介入支持起訴環節,可以維護訴訟的公平性,也是踐行國家親權責任的實踐。依據《民事訴訟法》第15條規定,“機關、社會團體、企業事業單位對損害國家、集體或者個人民事權益的行為,可以支持受損害的單位或者個人向人民法院起訴。”前文所述的牛某某強奸兒童罪一案中,由檢察院支持被害人向法院提起刑事附帶民事訴訟,另外,在公益訴訟案件中檢察院支持起訴已較為普遍,由此,檢察機關支持附帶民事訴訟已具備法理與實踐基礎。
三、刑事附帶民事訴訟中精神損害賠償的規則構造
修法為犯罪行為造成的精神損害賠償的受理提供了新的契機,也摒棄了精神損害賠償只能在損害后果輕于犯罪的民事侵權訴訟中受理的矛盾構造,但《刑訴法解釋》中涉及精神損害賠償的條文初現于司法視野,對精神損害賠償受理的細節性的立法依據、損害賠償范圍與標準、訴訟程序流程、訴訟證據的舉證與認定等內容仍不明確。本文在結合相關法律依據、民刑交錯案件處理以及實踐經驗的基礎上,試從立法支持、訴訟程序支持、證據收集與認定等三個角度進行構思,以期為未來性侵未成年人犯罪適用該條款提供參考。
(一)細化精神損害賠償的立法支持內容
1. 明確性侵未成年人犯罪精神損害賠償的依據。《刑事訴訟法》對刑事附帶民事精神損害賠償的“一般不予受理”的描述,具有“以不受理為原則,受理為例外”之意,例外性的規定會導致法官適用該條款的積極性降低,為踐行《未成年人保護法》所要求的司法保護精神,建議細化性侵未成年人犯罪中精神損害賠償的受理范圍,可以通過制定指導性案例或者批復、答復的形式加以明確。另外,將犯罪引起的精神損害賠償納入司法救助范疇,當被告人無力賠償之時,被害人可以申請司法救助以獲得及時的救助,再由法院代被害人向被告人行使追償權,可以避免被害未成年人因得不到及時賠付的賠償金而陷入生活困境。
2. 細化性侵未成年人犯罪精神損害賠償的范圍。當前,我國精神損害賠償的范圍主要依據最高人民法院制定的《關于確定民事侵權精神損害賠償責任若干問題的解釋》,但該解釋對于賠償數額標準只做了概括性規定,可能導致因裁判標準不一出現“同案不同判”的情況。首先,以制定司法解釋的方式釋明案件適用范圍,精神損害賠償的考慮要素還應包括性侵的場合、次數、造成的損害后果、被害人的年齡等。其次,由于精神損害屬于非實體的損害形態,應當引入精神損害程度評估機制,由具備資質的醫學鑒定機構對被害人的精神損害狀況進行醫學、心理學等方面的等級評估,應予賠償的標準需要達到影響被害人正常生活與學習、需要心理健康干預才能恢復的狀態。最后,關于精神損害賠償的數額,應當依照國家制定的精神賠償規定,結合具體犯罪事實、對被害人造成的損害后果、精神康復治療的費用、被害人的經濟條件以及當地的經濟發展水平等內容,確定最終的賠償數額,既要避免賠償數額過高造成空判,也要盡量彌補被害人的損害,以實現司法公平的目的。
(二)構建刑事附帶民事訴訟支持體系
1. 檢察機關支持起訴。支持起訴是檢察機關依據法律監督權對侵害國家、集體或者個人民事權益的行為,依法支持受損害的主體向人民法院起訴的國家干預行為。目前,檢察機關支持起訴主要是以支持公益訴訟的方式進行,檢察機關支持刑事附帶民事起訴的案件數量較少,主要是由于《民事訴訟法》第15條對檢察機關支持起訴的規定內容較為籠統,且檢察機關支持起訴的定位、職能、流程等內容尚未明確,以致該制度的有效性難以充分發揮。故此,可以從以下內容進行制度完善。其一,明確檢查機關在支持刑事附帶民事起訴中的定位,以支持起訴人的身份參與支持起訴,作為國家干預力量,檢察機關的作用應當區別于原被告、訴訟代理人等主體,為尊重審判獨立以及避免過度干預當事人主義的訴訟構造,支持起訴程序應當堅持依申請為啟動原則,并且以化解糾紛、維護當事人合法權益為目的。其二,完善檢察機關在訴訟內容,在決定受理支持起訴申請之后向法院送達支持起訴文書;在庭審階段,檢察機關應當派員出庭發表意見,發表意見的內容與方式應以必要性為前提,只有在被害人處于弱勢不利地位時,補充其遺漏信息以幫助法院查明案件事實;在審結之后,檢察機關應做好訴后監督工作,一方面當發現生效裁判有違反法律依據與法定程序的情況,可以啟動訴訟監督程序,另一方面,當被告人無賠償能力或者拒不賠償之時,可以協助被害人申請執行或者展開司法救助,避免出現空判而導致被害人陷入生活困境的可能。
2. 探索精神損害賠償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融合。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語境之下,被告人是否積極賠禮道歉、履行民事賠償責任是審查被告人是否真誠悔罪的重要參考,檢察官可以根據該因素衡量量刑協議的精準范圍并與被告人達成量刑協議。因此,將民事糾紛化解前置于判決之前、認罪認罰協商之中,是精準提出量刑建議、及時化解民事糾紛的重要著力點。其一,司法主體提升民事糾紛和解的主動性,當被害人提起精神損害賠償的附帶民事起訴時,案件承辦人員應在犯罪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的基礎上,主動依法向被告人釋明認罪認罰和積極賠償的有利導向,可以采取刑事和解、庭前會議等形式引導雙方當事人就民事賠償內容進行辯論與協商,制作和解協議書或者民事調解書,對于達成和解或調解的案件,可以對被告人作出從寬處罰的建議或判決。其二,尊重被害人諒解與和解的自愿性,在性侵未成年人案件中,大多被害人及家屬對被告人具有強烈的抵觸情緒和仇視心態,即便是符合刑事和解或民事調解條件的案件,司法機關仍需在被害人自愿的前提下進行民事案件的前置化處理,并且對于刑事部分的處理需要嚴格依法依規辦理,只有符合認罪認罰從寬的條件,且被告人真誠認罪悔過、被害人自愿諒解且充分認可從寬處理的結果,才能進行刑事和解或民事調解。
(三)明確刑事附帶民事訴訟證據適用規則
附帶民事訴訟雖然從屬于刑事訴訟,但是二者適用的證據規則仍需分別依照民事訴訟和刑事訴訟的程序與標準,一方面要優先認定刑事責任事實作為民事責任事實的基礎,另一方面還需依據不同訴訟類型的證據規則進行證據可采性認定,這是實現司法公平性與合法性的必要進路。
1. 刑事證據與民事證據的認定。從法律責任的來源來看,刑事案件與附帶民事訴訟案件的關系是因同一法律事實同時導致的屬性平行的刑事與民事法律關系,法官對民事案件予以確認的基礎是基于刑事案件事實的認定,由此民事訴訟附屬于刑事訴訟。所以,在證據的認定順序上,應當先行認定刑事案件事實是否屬實,并且還應滿足證據確實充分的標準,當刑事部分證明具有犯罪事實發生時,可以依據刑民交叉案件證據互認規則,采用刑事部分案件判斷民事侵權事實是否發生。
2. 被害人的舉證責任承擔。依據《刑訴法解釋》第188條規定,“附帶民事訴訟當事人對自己提出的主張,有責任提供證據。”未成年被害人需要就性侵事實、損害結果、因果關系提出證據以支持其訴訟請求,《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定》第10條第6項規定,當事人對于“已為人民法院發生法律效力的裁判所確認的基本事實”無須承擔舉證責任。據此,雖然刑事案件尚未判決,但是考慮到刑事案件證據通常由偵查機關、檢察機關掌握,被害人可以申請由法院直接向偵查機關、檢察機關調取刑事證據轉化為民事證據,對于因客觀原因而無法自行收集的證據,可以申請檢察機關協助證據收集。除此之外,被害人仍需提供證據證明精神損害的發生與程度,包括醫學鑒定報告、醫藥費單據等證明材料。
3. 刑事判決與民事判決的關系。由于兩者證據規則的標準有所不同,刑事證據的標準高于民事證據的高度蓋然性標準,所以民事判決不應完全依照刑事判決而定,應當依據不同情形認定:其一,刑事判決被告人有罪時,必然證明民事侵權事實存在;其二,證據不足的刑事無罪判決與犯罪情節顯著輕微,不認為是犯罪的無罪判決,此時需要依據民事證據標準對案件事實進行審查,如果達到民事標準時被告人則不因刑事無罪而免除刑事責任;其三,不存在犯罪事實的無罪判決,可以依據刑事事實不存在而推定被告人不承擔民事責任。
四、結語
新《刑訴法解釋》對附帶民事訴訟精神損害賠償受理限制的“松綁”,拓寬了性侵未成年人犯罪中對未成年人的司法保護路徑,也是踐行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有效助益。應當明確的是,除了在刑事訴訟期間提起關于精神損害賠償請求的附帶民事訴訟之外,還可以依據《刑訴法解釋》第200條的規定,被害人在刑事訴訟過程中未提起附帶民事訴訟的可以另行提起民事訴訟。但是,《民法典》規定的未成年人遭受性侵后的訴訟時效為未成年人成年后的3年內,考慮到精神損害可能在性侵行為之后很長的一段時間才會出現不良癥狀,3年的訴訟時效無法確保被害人獲得賠償的機會,適時延長訴訟時效也是實現國家對未成年人保護的有效途徑。另一方面,除了增加訴訟階段的司法保護之外,司法機關、其他政府部門以及相關社會機構組織還需關注對未成年被害人的事后救濟與安置,以避免其再次遭受侵害或者減少其他影響其健康發展的因素。
注 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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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婦女報》,http://paper.cnwomen.com.cn/html/2021-06/09/nw.D110000zgfnb_20210609_1-5,最后訪問時間2021年8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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