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池
那時在日本底層社會討生活,免不了與日本社會一個特殊階層人物的接觸,這就是武士階層。日本的武士是一個有權有勢有實力成分又十分復雜的階層。日本武士制度創始于9世紀中期的平安王朝時代,當時,一些地方領主為保護自己的龐大財富,開始建立私人武裝(如中國戰國時期的門客、家丁,晉代時的鄉團),并利用其擴張勢力,逐漸演變為地方軍事組織,這是武士制度的開始。此時武士階層只是依附于領主,地位很低,是領主的侍從或保鏢。到了10世紀,朝廷無力鎮壓地方勢力的叛亂,不得不借助各地武士集團的力量,武士制度開始得到朝廷的承認。
武士階層的形成是在鐮倉幕府(1192—1333)時期,其建立者是武將源賴朝,他于日本平安王朝的末期打敗了貴族階級的實權派平清盛一族,建立了鐮倉幕府,標志著日本由中央貴族掌握統治權時代的結束,在貴族時代地位很低的武士由此登上了歷史舞臺,他們崇尚以“忠、義、廉、勇、忍”為核心的思想,結合儒學、佛教禪宗、神道教的精神要義,逐漸形成日本軍國主義精神支柱的“武士道”。鐮倉幕府的建立標志著日本天皇成為傀儡,幕府成為實際的政治權力中心。
武士制度的完備得益于德川幕藩制,整個日本社會的統治階級由以將軍、大名為代表的高級武士到最低級的足輕(步卒)低級武士組成,這一時期有一個著名武士叫宮本武藏(みやもと むさし,1584—1645年6月)。他是日本戰國末期至江戶時代初期的劍術家、兵法家,在日本的影響相當大。他從十三歲開始到二十九歲,與其他流派比武達六十多次,從來沒有敗過。他擅長用刀,以致有“真田(幸村)的槍、宮本的刀”的說法。他的手下聚集了一批具備武術功底的武士,成為當時日本社會一股重要地方武裝力量。他著有劍術書《兵道鏡》《兵法三十五固條》等兵書,對當時和后來的日本武術界、軍事界影響很大。
武士之間的級別和生活水準也相差極大,即便同為藩主大名,在長崎也與別地截然不同。武士大多數是中下階層小人物,他們如果不能依靠一位有權有勢的領主,生活往往是在窮困中勉強維持。倘若依附的領主犯了事被開革,或是領主經濟困難必須削減人手,許多武士就只能成為浪人,浪人是指失去為之服務的主家和俸祿的野武士,他們沒有俸祿,空有武士身份(這是他們最大的資本),他們之中有的可能被其他大名(藩主)錄用,重新成為有俸祿有社會地位的武士,有的則成為黑社會的打手,還有的就下海剽掠而成為海盜,當時在我國東南沿海一帶燒殺搶掠的多是這樣的浪人,而且在日本謀生的華人也經常受到他們的欺負。
一天傍晚,顏記裁縫鋪來了一名不速之客。此人頭戴寬沿陣笠,上穿淺蔥色山形袖口羽織服,下著馬乘袴裙褲,腰上斜挎一把長長的彎刀,一身武士打扮。

店里,顏思齊正在跟楊天生幾位朋友喝茶,看到來了客人,便站了起來雙手抱拳作揖,用日本話問道:“敢問客官尊名,來到敝鋪,不知有何貴干?”來者答:“我叫佐井太郎,是宮本武藏府中的侍從。聽說你這里裁縫技術不錯,想來做一套服裝?!睂m本武藏誰不知道,那是當時日本武士界頗有名望的人物,手下一個個也都是不好惹的主。家住平戶的佐井太郎那天閑著無事,上街閑逛,來到閩南人聚居的唐人町,一眼看到街上有一爿裁縫鋪,里面有多位華人在喝茶聊天,他便踅入店里,想做套武士服。顏思齊還真沒做過這種職業性很強、裝飾件太多的衣服。便說:“這位客官,不好意思,敝人還真不會做這種服裝,請您到別的裁縫鋪做吧?!?/p>
佐井太郎不高興了,他沉下臉說:“不會做武士服裝,就別在這里混!”
旁邊的二弟楊天生一聽這話,覺得事情不好,忙端起一杯茶說:“這位壯士,請喝茶,有話好商量,別傷了和氣。”
佐井太郎并不領情,他揮手打掉天生手中的茶杯,茶杯碎了,茶水飛濺。這太欺負人了!顏思齊心中躥起無名火。雖然知道身在異鄉他國,凡事能忍則忍,但眼前這位憑著宮本是他的主家,就這樣仗勢欺人,這口氣還真咽不下去!他虎起臉說:“客官你這是干嘛,我這廟小容不了你這尊大神。但要叫我關鋪,還輪不到你講話!”
眼前這位身體健碩的裁縫師,雖然比自己高出半個腦袋,佐井太郎憑著自己有些本事,并不把他放在眼里。他拍了拍腰上的刀柄,冷笑著說:“能不能把鋪再開下去,先得看我這把刀同不同意?!?/p>
話已說到這個份兒上,一場斗狠已箭在弦上。幾位同鄉拉住火冒三丈的顏思齊,楊天生卻另有心思,他用閩南話問顏思齊有幾分勝算,顏思齊說看起來沒什么問題。楊天生放心了:“干吧,我們都給你撐腰,給華人爭口氣!”顯然他也忍受不了佐井的蠻橫。顏思齊二話不說,把墻上的刀取了下來,對佐井說:“請便,來吧!”
這場決定顏記裁縫鋪能否生存、涉及平戶閩南人臉面與生存環境的全武行就在裁縫鋪門外開演了。夕陽慷慨地把余暉灑在這條街上,人來人往的街道上聚集起一個不小的圓圈,圈里是兩位持刀斗狠的勇士,一位是當地熟悉的宮本弟子,一位是來自遙遠的中國閩南的裁縫師。一位是武士,一位是縫衣匠,這聽起來有點滑稽的事,卻實實在在在這里發生了。
廝殺剛一開始,佐井太郎就步步緊逼,砍、斬、撩、挑,一刀比一刀狠,可謂是步步驚心,欲把顏思齊往死里劈。顏思齊腦聰眼明,手腳利索,快捷騰躍退避,讓過三刀之后,他跳到佐井右邊,抱著刀柄說:“我已先讓你三刀,承讓了!”而后騰空而起,跳起一人多高,一把刀從空中凌利而降,直指佐井右鎖骨凹陷處。佐井吃了一驚,不懂這是什么把式,連忙往左一閃,說時遲,那時快,就在刀尖將要落到肩上的一剎那,顏思齊把刀鋒一轉來個平抹,把佐井的寬沿陣笠頂端給削掉了一半,剩下的一半飛出幾米開外。

于是,顏思齊與楊天生、陳衷紀一起制定起義計劃,招兵買馬,派人購置武器,進行起義準備工作,所有船只柴米蔬菜,加倍配足,停放在離港口遠一點的海上,以使倭人不疑。船中軍器炮火,由兩位兄弟調度購齊,楊天生負責總謀劃,對舉事時各人任務進行安排:

“中路統眾并上攻將軍衙者衷紀,西路奪炮臺領人釘炮者子大(張弘),搶入東炮臺督人扭轉炮車放炮者俊臣,由東南率眾喊殺者莊桂,陳勛從西北角抄入,放火喊殺。大哥(顏思齊)與一官領一隊沿海接應,小弟(楊天生自謂)與李英統人分路接應。其調度各船杉板預備者楊經,派定在單。八月初四日各船悉放落港心,整頓收拾,靜候十五日舉事?!?h3>功敗垂成,再次逃亡
各項準備工作在緊鑼密鼓地進行著,并決定了起義時間:八月十五日上午。但人算不如天算,沒想到功敗垂成。
八月十三日是兄弟楊經生日,因各項準備工作已基本就緒,楊經在住處備了酒席,請兄弟們聚集喝酒慶祝生日,李英一高興就喝醉了。李英“乘醉而歸,倭婦王氏接入,殷勤服侍,于情濃之際,李英將十五日欲併國王事悉吐露焉。王氏曰:炮臺兵許多,炮又大,如何做得?英大笑曰:“你真癡婦!我們這些唐船(當時日本稱中國來的船為唐船,稱中國來的人為唐人)就多少人,又舊唐(以前就居住日本的唐人)多少人,合做幾路,放火的放火,占炮臺的占炮臺。幾個倭兵,何足介意!但你勿驚慌。”李英昏昏睡去。至天明,他忘卻醉后語。
第二天早上,惶恐的王氏向弟弟王六平講了此事,要他幫忙拿主意。王六平即向地方官府報告了此事:唐人結黨,約在明朝,就要焚殺拼奪。因事體重大,幕府即派人緝捕。幸好鄭一官的丈人翁笠皇當天上午正好在衙門當班,得此消息,馬上飛跑回家告知鄭一官。鄭一官不敢怠慢,當即告訴顏思齊。顏思齊沉著應對,立刻通知28位結拜兄弟(徒弟佐井住在郊區比較遠,來不及通知了),并分頭通知參加起義的閩南籍鄉親,指揮眾兄弟殺開一條血路,率領舉事的二百多名漳泉籍人士分乘13艘帆船下海逃亡,“兼之落潮,風又微順,各船亦悉轉頭,坐潮緩緩而行。雖岸上炮聲不斷,卻無壞船”。
就這樣,顏思齊率領這支原本準備用來攻打平戶幕府的十三艘大船,在岸上火炮的“歡送”聲中平安駛出了港口,他們在平戶多年積累下來的萬貫家財和基礎實力,一夜之間全都沒了。顏思齊再次踏上了逃亡之路。當然,這次他不是一個人爬船逃跑,手下還跟著二十八位兄弟和二三百號人馬。顏思齊的主船殿后,在船尾,他戀戀不舍回頭凝望著住了九年的平戶島,在視野中逐漸后退、縮小、淡出。這年,他三十二歲。
茫茫大海,顏思齊的命運之舟又將駛向何方?
(節選自《開臺王顏思齊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