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袤的心[組詩]

胡澄

在愛和恨都淡去以后

在愛和恨都淡去以后

我們迎來了落日渾圓的晚年

坐在黃昏的江堤上

晚風輕吹，我們的白頭

像兩根蘆葦，不悲不喜地搖曳

我們的心是兩顆熟透了的果子

褪去了酸澀，也舍棄了苦甜

但內含來生的種子

我們微笑著抬頭，香樟樹上的

麻雀正在集會，嘰嘰喳喳

仿佛在討論到底是誰

配得上那根最高的樹枝

而其中一只，站在低枝的是我

江水浩蕩，滿目余暉

上游的瀑布和激流

緩緩地來到了入海口

一段小路

念頭的銅絲纏繞著

云塊尚未被光芒穿透

我來到了河邊的小路上

走到路的過半，再過半，停下來

身后是已經消失了的昨天

前面的路，不長了

每一步都踩在“幸存”中

路旁，芙蓉花正在盛開

也正在凋謝。散落在地上的

是那些注銷了的容顏和名字

艷麗的枝頭正與西風交談

而西風從不習慣討價還價

當小鳥傳來清脆的歌聲

陽光從葉隙間灑下明亮的光斑

這世界誠如一塊玻璃，它的碎片

淚滴般透明，灑落在我們既厭倦

又黏戀的心上

一切來自泥土的

重又回到泥土

然而，百年行旅非一夕

對于鋪在地上，讓我踩著走過的碎石

和滋養生命的萬物

我應依依作揖

說一聲：“謝謝！我的慈母！”

看月亮

——給小漁

晚上十點多

小區安靜下來

你已松開發辮，換上睡衣

阿奶提議：我們去看月亮

手拉著手，我們來到陽臺

仰頭，你長睫毛下的眼睛

月亮一樣又圓又大，了無陰云

米蘭散發著濃郁的香氣

我們就這樣靜靜地看著月亮

手拉著手

一生如此漫長，但似乎

阿奶只看過兩回月亮，一次是

今晚，在忙完一天之后

另一次是在我的母親忙完一生之后

我扶著她，在寒涼的秋夜

我們也是這樣相偎著

月亮像鐘擺，傳來告別聲

宇宙用因果法則

宇宙用因果法則創造了我

用含有雜質的材料，用我時常

冒出來的善念和惡念，混雜地

創造了我

用我對世界的印象

創造我的世界

用我對他人的看法和態度

創造我的他人

宇宙給了我一枚锃亮的鏡子

但我不知道怎樣照鏡

廣袤的心

在你身后是廣袤的心

在你身后是比虛空還要遼闊的

宇宙的心

你與星辰與螞蟻擁有同樣的心

是同一顆心

就像這株草與那朵花都從泥土里長出來

你是真心的萬化之物

是終極之源的瞬間現形

無 調

1

是沼澤、陷阱和厄運塑造了

感恩的心，而非平坦

和理應如此

2

過去的某件事情

不聲不響地坐在兩人中間

就像一個啞巴孩子坐在夫妻中間

3

世界美麗得出奇

不巧，我落在盲點中

4

戀愛是優點聚在焦點上

婚姻是優點落在盲點上

5

我在一個成人的聲音里遭遇的

鉛、灰霾和沙土

于一個幼童的清脆和水嫩里洗凈

6

太陽照在葵花田和油菜花田上

多么恰如其分

太陽照在戈壁和枯井上

雨落在漫溢的湖和海里

這么巨大的浪費，如同一種情感

常在我的體內發生

7

絕望的盡頭，不是絕望

也不是希望

絕望的盡頭，因無所企望而得

大自在

8

在無人打擾的時間里

我的世界像拿掉電池的鐘表

按下暫停鍵

這獨自暗享的快樂無人能知

而當塵世呼喚

我即回到我在塵世的身份里

9

世事紛擾

心如長空無近物，亦無遠物

寂音菩薩說：“即使有人將屎盆傾倒在我的

頭上，

我的心依然是清凈的”

10

枯荷不枯

正在捧出白嫩的根莖

老人不老

正在孕育新一輪的嬰兒

11

黑暗無比深重

但你的心自帶滿天星斗

就像蔥郁的草地，自帶

野花和露珠

12

在命運的黑夜里

我們可以哀號、詛咒、抗爭和逃離

但最要緊的是挖出一點空隙

點上燈

13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運河

運送命里的煤炭、糧食和淚滴

盡管起點已被規定

但我們自己挖掘并親自設計了

河床以及它的九曲回腸

14

情在我們之間

不是相互纏繞的線

情在我們之間

就像這個星球

無論到哪兒，我們都

在其域內，而她永恒地沉默

15

給老虎套上項圈

不如給自己套上項圈

看看自己的念頭，都想了些

什么

16

鋼藍的天空下

無邊無際金黃的稻浪

在金黃與金黃之間

田岸草綠色的分界線

增添了無與倫比的切割和鑲嵌

之美

但我獨愛稻浪中間

黑不溜秋的父親

他揮舞鐮刀的姿勢

讓我落淚

17

絲瓜從樹梢不起眼的藤條上

垂掛下來，綠色娃娃般

一天比一天長大

母親總能在它的成熟與老去的

臨界點摘下它們

當藤蔓枯萎

母親將其根部割斷，接下

清涼的絲瓜水，留待來年

擦痱子。瓜藤干了當柴燒

一一數不清的植物、動物

竭盡全力。我活命，而它們死去

18

月亮暗淡的光

獸眼幽藍鋒利的光

風吹森林瑟瑟的寂靜中

幾聲狼嚎、虎嘯

這時候一扇可以拴住的木門

是那么溫暖、安寧，難以言喻

19

去欲，而后愛，是真愛！

不逐，而后利，是大利。

20

從心而出的詩句

太空的星辰

從不需要認證

而光芒直耀心底

21

我依靠一座山

這座山即坍塌

我依靠一棵樹

這棵樹即被連根拔起

我依靠一個人

這個人馬上變成陌生人

因為無依無靠

一棵樹學會了往下扎根

獨自站立

因為無依無靠

我穿過了絕望和黑暗

無需支柱

22

時間是個填空題

將一生填在這里

誰來批卷呢

在虛空的審判室

我們自己出庭，舉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