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哥特 羅曼史 《 簡·愛》 《 異香》
哥特小說誕生于18世紀后半葉的英國,是特定歷史階段的產物。故事情節中帶有暴力或懸疑因素,場景多設置在古堡、廢墟等僻靜、陰森的場所,追求驚悚的美學效果。哥特類型具有鮮活的生命力,隨著時代文化的變遷而創造著新的表現形式。“只要文明與欲望的對立仍然存在,只要主流意識形態依然在命名著它的‘異者,只要社會沖突的危機沒有得到化解,哥特小說就會一直存在下去。”
一、哥特式情感故事
《異香》不同于一般的都市或鄉村愛情小說,有意把故事場景設置在深山老林,與男女主人公情感發展歷程相伴隨,詭譎的香氣、神秘老嫗、動物干尸、木乃伊等哥特式元素制造出懸疑、驚險、恐懼的美學效果。《簡·愛》羅曼蒂克情調中交織著鬼影、怪笑、夜半失火、超自然現象等哥特情節,使浪漫的愛情故事變得復雜與意蘊豐厚,具有深廣的歷史文化內涵與性別意識,也成功地激起讀者的好奇心。“女性哥特小說作家更多受到了性別身份的束縛,小說內容以女性的經歷為主,聚焦于女性的恐懼與焦慮,并不追求感官刺激,而是靠懸念取勝。”b情感故事中融入哥特式風格具體表現如下。
第一,初遇場景設置。《簡·愛》孤身的簡與黑披風的陰鷙男人相遇于昏暗、僻靜的樹林。受驚的馬匹、大狗,以及簡想象出的鬼怪情節等,帶給讀者奇幻體驗。《異香》單身男女相遇在人跡罕至的深山老林,虛驚一場后,為驅除孤獨與恐懼,結伴而行。陰森、空曠的自然與孤獨的個體,是情感滋生的溫床,給讀者創設了“羅曼史”閱讀期待。
第二,與情感發展相伴隨的詭異事件。《簡·愛》發生在古宅桑菲爾德莊園一系列匪夷所思的事件:瘋女人半夜火燒羅徹斯特,瘋女人咬傷探視者,瘋女人半夜潛入簡房間,撕毀婚紗。瘋女人的存在和舉動制造出懸念,營造恐怖氛圍。瘋女人也成為主角婚姻的阻礙。吉爾伯特和格巴認為,瘋女人伯莎是簡的自我的另一面,她代替簡實現了潛在的欲望,發泄了對羅徹斯特中心位置的憤怒與反抗。《異香》深山中漂浮的異香,孤身老嫗,滿屋子動物干尸,衛瑜意外發現躺床上的老人是具木乃伊,她驚嚇過度,痛哭失聲,把恐怖氣氛推向高潮。兩個闖入者面對種種詭異現象,戰戰兢兢,相互取暖。“羅曼史”小說往往借助這種不尋常時刻,讓相依為命的男女打破防線,敞開心扉,接納對方。在張愛玲的小說《傾城之戀》中,離婚女人白流蘇千方百計抓住花花公子范柳原結婚,戰爭的殘酷、荒涼讓這對精刮的男女生出一絲真情,成全了白流蘇。而《異香》兩人關系沒有出現轉機,僅僅是人性的軟弱、孤獨不足以摧毀強大的理性城堡。兩人無力擺脫消費主義時代精神的鉗制,孤獨至死,找不到救贖的可能。
第三,富有神秘色彩的男主人公。兩部小說都采用女性視角,通過女主眼光審視與揣測男主,男主的身世經歷隱諱,性情深沉復雜,行為乖張,頗具神秘色彩。《簡·愛》中羅徹斯特的婚姻史、在歐洲游蕩的經歷,以及反復無常的性格,給簡也給讀者留下懸念。《異香》中張楚河的身份通篇未交代,女主衛瑜通過其穿著打扮揣測其有錢人身份。“在消費社會中,身體不再僅僅是一種個人的物質形態,而變成了社會要素和交換符號。”這里,男主的身體符號,象征著身份、社會地位與世俗認可的成功。他的言行呈現諸多讓人費解的矛盾,他對非人類動物滿懷愛意;與之對比,他對同類冷漠、無情,吝嗇與相依相伴的女主分享食物,舍不得付給賣苦力的老嫗幾塊錢。他為何獨自往深山探險?為何不敢走進婚姻?有過什么創傷經歷?敘述者自始至終都沒有交代,留下謎團。
二、“羅曼史”與反“羅曼史”
英國19世紀維多利亞時代嚴格遵行身份等級制,身份地位、財富的懸殊是阻礙家庭女教師與鄉紳貴族不同階層通婚的現實障礙。《簡·愛》男女雙方超越世俗陳規,追求情趣、心靈的契合,羅徹斯特把簡看成是自己的“共鳴體”與“更好的自我”。簡把羅徹斯特視為自我的另一半。簡的信仰與自我道德律令使她無法接受在羅徹斯特已婚的情況下與他結合。簡追求人格平等與經濟獨立,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中單身女性通過個人奮斗實現階層跨越幾乎不可能,這段感情似乎走入絕境。小說采用違背現實主義的策略,安排簡意外繼承叔叔的遺產,又讓瘋女人跳樓身亡,羅徹斯特殘疾,婚姻的障礙掃除了。簡在羅徹斯特面前不再自卑,反過來她成了男性的救贖者。小說中女性意識大獲全勝。超自然現象在兩人的結合中起了推動作用。簡在難以抗拒表哥以上帝賦予的責任的名義求婚時,荒野中傳來羅徹斯特的呼聲,給予她勇氣拒絕表哥。小說表明,真愛至上,超越時空限制,顯示了濃厚的浪漫主義色彩。
《異香》采用故事中套故事的套層結構,外在敘述層采用全知視角,洞悉女主衛瑜的心理,女主盤算著捕獲眼前這個貌似有錢的男人。全知視角不知轉換成女主視角,衛瑜的“凝視”目光,看透男方張楚河的精刮算計。可以看出,追逐婚姻的較量中,兩人棋逢對手,彼此揣測對方的身份與身家,類似當下盛行的按雙方條件匹配的相親。看重金錢財富,不考慮精神層面的志趣、愛好等,恰恰是反“羅曼史”。小說沒有用浪漫主義手法重寫灰姑娘的故事,呈現了現實冰冷、殘酷的一面,正如女主反省自己“恨嫁”的原因,“她又暗想自己,遇見一個萍水相逢的男人都敢給自己這么多幻想……就因為平素里,現實嚴絲合縫得連只蒼蠅落腳的地都沒有?”現代都市中有產者與無產者兩極分化嚴重,階層固化。高房價阻斷了外來務工女性落戶扎根的夢想,嫁個有錢人便成為她們逆襲的有效途徑。小說直面當下女性生存困境,沒有粉飾現實,打破了魯迅指出的“瞞和騙”的文學。
戴錦華認為,《簡·愛》是關于“情欲與禁戀的張力”,“因禁戀故事而張揚飽滿的情欲想象或書寫”。羅徹斯特成為公認的“拜倫式的英雄”,“具有深沉而強烈的情感潛能”。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經濟、文化等方面取得巨大進步,而“道德觀念相對保守”,倡導性節制,克制情欲,“將靈魂置于身體之上的女性是維多利亞時期女性的理想形象”。簡長相平凡、身材矮小,她瘦弱的身型恰恰符合維多利亞時代對女性的審美標準,女人的身型與性純潔度相關聯,苗條身體需要靠節制飲食,體現了高度自律與自我道德感,也彰顯了女性的高度精神性與純潔度。作為與簡對比的女人,英格拉姆小姐身材高大,頭腦簡單;瘋女人伯莎健碩如野獸,對其體型的描寫暗含鄙夷,與其淫蕩作風相關聯。羅徹斯特歷經風月場之后,簡的身型與思想帶給他清新、寡欲的印象,是他渴望的脫離肉欲的純潔的生活,簡激發起他的愛欲。
《異香》也書寫“情欲與禁戀”,男女同床共枕數天,心中有想法,誰也不肯主動。兩人喪失內在的激情。張楚河在女主的幽微洞察下自私、狹隘又可憐的形象無處遁形,他戒備、提防身邊的人;他不愿結婚,不停更換女友,不相信婚姻能改變孤獨狀態。衛瑜想通過婚姻來改變自己的階層處境,婚姻類似交易,與感情無關。21世紀女性解放已取得重大成就,女性在教育、就業、選舉等方面獲得平等權。衛瑜女性意識倒退,生出依附性人格,與《簡·愛》中簡形成對比,簡把人格獨立、自尊、平等看得高于一切,不惜放棄唾手可得的愛情與財富。《異香》反映的是消費社會的交易型愛情,即“在市儈型意識流行的文化中,在物質上的成功具有特殊價值的文化中,人的愛情關系和調節商品市場與勞動力市場的交換,都遵循同一模式”。男女雙方在利益考量之后,壓抑了追逐快樂的“本我”,羅曼蒂克的“自我”被迫遵循現實原則,回歸狹隘的理性狀態,體現的是消費社會兩性關系受壓抑而致“愛無能”的典型性癥候,過度理性化以及選擇套路的普及化摧毀了愛欲。從這個意義上說,貌似羅曼蒂克故事,實則與“羅曼史”背道而馳。
三、“羅曼史”雜糅哥特式風格的原因
兩部小說中兩性在社會地位和經濟條件上都不對等,《簡·愛》中簡家庭教師的身份,介于貴族階層與仆人之間,靠勞動賺取不多的年薪養活自己。維多利亞時代女性要有豐厚的陪嫁才能謀取好的婚姻,孤兒簡一無所有。現實的卑微處境與精神上追求平等,使簡內心充滿憤懣與反抗精神。《異香》中衛瑜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工薪階層,收入介于農民工與高薪白領之間,都市高房價下不奢望買房,租不起公寓,只能租低廉的民房。殘酷的生存競爭壓抑她的浪漫天性,培養她的精明、勢利。她捕獲有錢男人的計劃一次次落空,內心充滿著焦慮、壓抑。“ 文明的基礎是壓抑,但壓抑會造成精神的焦慮和不滿。哥特小說中的鬼魂、噩夢、幽靈,其實都是這種焦慮和不滿的外化。”“羅曼史”故事采用哥特式風格是以男性為主導的兩性關系結構中女性壓抑與憤懣的外化。
兩部小說都試圖從大自然中尋找通往兩性平等的路徑,小說中性別意識與生態思想交織,水乳交融,成為作品主題的一體兩面。女性與自然有著密切而復雜的聯系, 生態女性主義認為:“父權制的等級制度、二元論和壓迫性的思維模式已經對婦女和自然造成了損害。”女性常常被“自然化”,《簡·愛》熱戀中的羅徹斯特稱簡為“小鴿子”“小鳥”“紅雀”“花朵”“像根蘆葦”等,不自覺地把女性“自然化”。而自然也常被“女性化”,當“她”被作為“處女地”開掘、開采、征服時;或當“她”被作為大地母親來尊崇時,自然被“女性化”。
《簡·愛》中簡拒絕成為羅徹斯特的情人,逃離桑菲爾德莊園,饑寒交迫的簡采取“親近自然”的策略。生態女性主義哲學家凱倫·沃倫指出:“女性在精神上親近自然可以為女性和自然治愈由父權社會帶來的傷害提供一個場所。”簡從“自然母親”得到慰藉,“我除了萬物之母大自然外沒有親人,我要尋找她的懷抱并請求安息”。象征著生命力的石楠叢庇護她入眠,野果減輕饑餓。“從人那兒只能預期得到懷疑、拒絕和侮辱的我,帶著孩子一般孝順的深情依戀著大自然”。大自然給予簡堅持自我、反抗男性權威的勇氣和力量。在新興的資本主義工業小鎮惠特克勞斯,落魄的簡沒有得到救助。以男性為主導的工業化進程是以開墾、破壞自然生態為代價。簡視村子“骯臟”,寧愿死在荒原,被鳥啄食,也不愿回到有人的村莊。簡自我放逐于荒野,意外地在離群索居的沼澤居得到食物與友情,生命得以延續。與大自然親密無間的沼澤居是風雨飄搖中的諾亞方舟。沼澤居三姐妹眷戀住宅周圍的荒原,詩意棲居的場景,與作家勃朗特三姐妹現實處境類似。在英格蘭北部約克郡哈沃斯僻靜的牧師住宅里,勃朗特三姐妹與荒原為伴,從事閱讀與寫作。妹妹艾米莉《呼嘯山莊》中曠野的風暴與石楠叢是常見自然意象。《簡·愛》中在遠離人群,密林深處的芬莊,簡得到了渴求的幸福生活,自然懷抱中的芬莊就如伊甸園。小說表明,只有回歸自然,兩性才能保持自我的完整,構建兩性和諧的生態社會。
《異香》內層故事敘述者山上老嫗講述一家三口相依為命、至死不渝的情感。與世隔絕的山上小屋收容著被山下世界排斥的“他者”,這些現代社會里的邊緣人回歸自然,過著原始、簡樸的物質生活,他們情感世界充盈,愛森林、愛動物,一家人彼此相愛。老嫗、聾啞兒子、林中動物這些人類世界中的弱者與“他者”,處境類似,承受著人類中心主義的男權制的壓迫。老嫗與動物“同病”而“相憐”,她批判現代人的傲慢與偏見,“萬物都是有靈的,你不知道那些野獸們有多通人性,人千萬不能殺它們啊,它們其實什么都知道,也會哭會笑,只是說不出來”。聾啞兒子具有懂動物語言的靈力,他救助傷殘動物,把動物尸體制作成干尸珍藏。因為愛,他們把死去的丈夫、父親做成木乃伊,陪伴著他們。山上世界是以“愛、同情、分享和養育”屬于女性氣質的價值為主導的。與之對比,山下人們虐待、屠殺動物;工業社會是金錢欲望交織的名利場,致使人身心疲憊,乃至人格分裂。男女主人公去大自然探險,是對現代性壓抑的反抗與釋放壓力的方式。張楚河時刻提防著同類,只有在與大自然和非人類動物相處時才能放松戒備,釋放樂于施舍、有愛心的本性。山上“有情”與山下“無情”的對比,說明高度現代化對人的擠壓與異化,只有回歸自然,才能擺脫階層、金錢的枷鎖,人性保持健全,兩性之愛達到逾越生死的境界。
作者:周愛華,浙江建設職業技術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為中國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