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作為明代經濟最發達的地區之一,當時蘇州盛行的私人書畫鑒藏、文人之間交游的風氣,在藝術史上具有典型意義。而文氏家族作為在整個中國美術史上都十分重要的一個書香世家,在文征明之后亦有很多代表性的人物,這些人物都值得學界探究,而文嘉就是其中之一。文嘉著有《鈐山堂書畫記》,這本書體現了他評定書畫作品的能力。因此,將結合這本書畫著錄以及他的書畫題跋,分析《鈐山堂書畫記》的藝術價值,對文嘉個人進行多方面、更加立體的審視。
關鍵詞:文嘉;《鈐山堂書畫記》;藝術價值;文氏家族
明代中晚期的江南地區書畫鑒藏之風盛行。蘇州到成化、弘治時期已經度過了蕭條期,在之后的正德、嘉靖年間,該地區的經濟、文化事業蓬勃興盛,其間,吳門畫派在畫壇中占據著主流位置。與此同時,蘇州地區還有一個以吳門派為主體的文人書畫鑒藏群體,這兩個群體之間不僅人員存在重合,而且休戚相關,而文嘉就是這兩個群體中的重要人物之一。畫家群體以地理區域為標準形成自我認同的現象,在16世紀后期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文嘉作為文征明的仲子,繼承了父親的書畫創作才能以及鑒賞才能,在父親死后逐漸走到臺前,保持住了文氏家族在江南地區的榮耀,但是這時的文氏家族已不像過去那樣是畫壇的“盟主”,各地的書畫鑒藏家紛紛崛起,都想成為江南文化圈中的一代名流。文嘉也像他的父親一樣,經常會在書畫作品上留下跋語,以及許多關于書畫鑒定的文字。集書畫創作與鑒賞評定才能于一身的文嘉,所代表的文化意義已經超越了“吳門畫家”身份本身的意義。《鈐山堂書畫記》是文嘉于明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在奉檄抄沒明中期權臣嚴嵩私宅——鈐山堂(嚴嵩齋名)所藏書畫時做的筆記。本文試圖結合文嘉的題跋以及他的書畫著錄《鈐山堂書畫記》,在整理文嘉生平事跡的基礎上,探討他的書畫鑒藏觀,希望可以對文嘉進行一種客觀且多維度的審視。
一、《 鈐山堂書畫記 》背后的意義
(一)地方意識的樹立
元末時期張士誠盤踞蘇州,而這也成了朱元璋打下天下之前攻克的最后一個據點。結束了張士誠對蘇州長達十一年的統治后,朱元璋對蘇州的文人們進行處置,特別是追隨過張士誠的人,他們大都有著悲慘的下場,此時對于蘇州的管制也達到了一個空前嚴格的程度。一時之間,蘇州整個文化氛圍變淡,而之前經濟、文化一度繁榮的勢頭也戛然而止。
到了成化年間,蘇州憑借得天獨厚的地理優勢,促使經濟完全恢復,這時的蘇州“列巷通衢,華區錦肆,坊市棋列,橋梁櫛比”。隨著政治管控逐漸放松,蘇州的文化又一次興盛蓬勃起來。文藝復興的開始,使得蘇州再一次逐漸成為全國的文化中心。蘇州作為文化中心的歷史地位培養了當地文人們的自豪感,黃暐在《蓬軒吳記》中這樣說道:“近歲天下舉人會試禮部者,數逾四千,前此未有也。自成化丙戌至弘治庚戌九科,而南畿會元七人,七人吾蘇四人焉。蓋當時文運莫盛南畿,而尤盛吾蘇也。”
這種自豪感推動了蘇州地區文人整體意識的樹立,這種意識是放在全國范圍內來說的,所有生活在蘇州的文人都需要得到一種來自全國人們的認可。在這種情況下,蘇州的文人都追求著一個相同的目標,由此催生出很多的文獻理論、書畫作品,以及一批吳門畫派的追隨者。比如王鏊編撰了《姑蘇志》,這本書向世人展現了當時蘇州的繁華盛況;王穉登撰寫了繪畫論著《吳郡丹青志》;著名的“吳門畫派的代言人”、極其推崇沈周的何良俊,雖說并不是吳門人,但是他卻在蘇州寓居了十多年之久。這些作品和人物將吳門畫派的影響力推向一個新的高度。而這些都來自于蘇州文人們強烈的地域文化認同意識。一個畫派獲得成功的背后,是一個地域文化、經濟等的全面興盛。文嘉的《鈐山堂書畫記》就誕生于此時,這本小小的畫冊體現了當時文人之間的友好關系以及文嘉較強的書畫鑒賞能力。
(二)文嘉所繼承的文氏之風
文征明在沈周去世之后成為吳門畫派的精神領袖,并推動吳門畫派成為全國畫壇的主流。文嘉是文征明的第二個兒子,他繼承了父親的書畫創作才能以及鑒賞才能。《吳郡名賢圖傳贊·文和州》中評價文嘉“能詩,工書,小楷清勁,亦善行書”。其實文嘉的人生軌跡與他的父親十分相似,也是懷著相同的治世之心,但在仕途上卻屢試不第,他擔任過的最高職務是和州(今安徽和縣)學正。雖然在官場上受到冷落,但他對于生活的熱情卻不減絲毫,這點也與其父親極其相似,隱退之后他依然繼續過著悠然自得、醉心書畫、游戲翰墨的生活。
在這里筆者要強調的是文嘉所繼承的鑒古才能,這種才能在他身上由內而外地展現出來,一方面,他繼承了文征明的書畫品鑒方法,另一方面,他繼承了文征明龐大的社交關系。在《先君行略》中,文嘉這樣評價自己的父親:“讀書甚精博,家藏亦富。”可見文氏家族的家藏古籍非常多,而這些都為文嘉的書畫研習提供了大量的范本。文嘉從小便浸淫在古人的真跡里,看多了,便練就了過人的眼力。因為父親善于交際,且文氏家族在很長時間里都處于江南文人圈的中心,于是文嘉與很多的收藏家、書畫家等保持著良好的往來關系,比如何良俊、王世貞兄弟等,甚至還做了項元汴的藝術顧問。在項氏進行的鑒藏活動中,文嘉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據記載,項元汴“善治產而富,喜蓄古籍,每遇宋刻,即邀文彭昆仲(指文彭、文嘉兄弟)鑒之……又廣收法書、名畫,海內珍異多歸之,極一時之盛”。
文嘉對鑒藏史作出的另一項重要貢獻便是撰寫了《鈐山堂書畫記》,即對嘉靖朝的權臣嚴嵩被籍沒的書畫藏品所做的著錄,該書不僅記錄了收藏史上的一個重要事件,而且對許多明代中期的重要名跡的流傳經歷做了交代,是十分重要的收藏史料。
二、《 鈐山堂書畫記 》的學術價值
(一)《鈐山堂書畫記》概述
《鈐山堂書畫記》中記載的書畫基本都是嚴嵩父子依靠權勢暴斂而得的,這樣專門為貪官撰寫書畫著錄的做法在整個中國美術史上并不常見。1565年,文嘉應何賓涯征召,清點嚴嵩父子多處舊宅中的書畫作品。文嘉之所以被選中去清點記冊而非別人,主要是因為文嘉繼承了文征明的書畫鑒藏能力。另外,蘇州地區鑒藏家的書畫鑒定能力當時在全國范圍內都是處于領先地位的,而文嘉所代表的文氏家族又是蘇州地區鑒藏家的代表之一。
《鈐山堂書畫記》成書于1568年,分為法書、繪畫兩部分,按照時代來分章節,以作者為目,品名之下是文嘉對作品所做的注釋。該書一共記載了89位藝術家,323幅藝術作品。關于此書的“母本”,目前學界普遍認同的說法為明代所列嚴嵩、嚴世蕃父子被抄家產清冊《天水冰山錄》應是《鈐山堂書畫記》的“母本”,《天水冰山錄》中記載抄出石刻法帖墨跡共計358軸冊,古今名畫手卷冊頁共計3201軸卷冊,所藏書畫在數量上遠超《鈐山堂書畫記》中的記載,且《天水冰山錄》只是非常客觀地記載了作者與作品的基本信息,并沒有對作品進行品鑒。因此可以推斷《鈐山堂書畫記》是文嘉進行過選擇之后的產物,而其中所記載的大部分作品是與文家能夠產生關系的作品,甚至還有幾件是文氏家族原本的家藏,從另一方面來看,這本書的確能夠體現出文嘉的審美取向、鑒定方式等。
(二)《鈐山堂書畫記》中的內容
文嘉在《鈐山堂書畫記》的序中寫道:“歷三閱月,始勉畢事。當時漫記數目以呈,不暇詳別。今日偶理舊篋得之,重錄一過,稍為區分,隨筆箋記一二,傳諸好事。”可見嚴氏父子私藏的作品數量之大,且這個序也正好說明了《鈐山堂書畫記》的確是文嘉根據別本著錄而成,其中的內容主觀性較大,但也為我們留下了更多思考的空間。
此書記載的多為書畫鑒別的內容,其中值得注意的是文嘉在鑒定一幅作品的真偽時有時會從紙張入手。這種方式在明代張應文《清秘藏》卷下《敘賞鑒家》中也有提到,其中有一個子章節是論古紙絹素,講述的便是通過紙張來評定作品。例如文嘉在評蘇軾親書的《前赤壁賦》時說“紙白如雪,墨跡如新”,在評趙孟頫的《高上大洞玉經》時說“紙高五寸,字大如黍,后有虞伯生題……此用澄心堂紙,精潔滑潤,筆精墨妙,毫發無遺恨矣,石刻者字大如黃庭經,與吾家道德經無異”,在鑒定顏真卿楷書作品《朱巨川誥》時說“一真一偽,真本乃陸氏舊物,黃絹縝密,真佳品也,但筆覺差弱,諸法皆補,亦不易得”,等等。文嘉可根據破舊的古紙絹素、墨跡判斷真偽,可見他品鑒功力之深。
上文中提到嚴氏父子有顏真卿的《朱巨川誥》書法作品有一真一偽兩本,文嘉對此也能做出精準的判斷。比如,關于李思訓的《海天落照圖》,嚴氏父子家藏多卷,但“內惟一卷為真,有跋者乃沈文和筆,頗逼真,余二卷乃仇英所臨者,不及多矣”。又如,對于李公麟的《龍眠山莊圖》注:“真本,大約本輞川圖為之,而筆墨清潤,神彩煥發,公麟得意筆也,其一,仇實甫所摹,頗能逼真,皆松江顧氏所藏。”在古代,由于時間久遠,便會出現很多摹本混淆視聽的情況,使得一些作品的鑒別非常困難,所以文嘉的這些關于鑒別的論述十分珍貴。
在《鈐山堂書畫記》中,文嘉在鑒賞作品時,多次用到了“古雅”“高古”等字眼。比如在品鑒郭忠恕的《釣鰲圖》時注釋道“真筆,上上,即吳中王氏所藏,圖皆界畫樓閣,甚古雅”,在評摩詰本《輞川圖》時寫道“圖與舊傳輞川不同,乃郭忠恕所摹也。筆法高古,嘗在吳中見之”。但是在評價著名傳世名作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時說,這幅作品為宋之尋常畫耳,無高古氣也。這樣一幅在中國美術史中具有極大影響力的作品,在文嘉眼里不過是一件尋常畫作而已,這也從側面體現出文嘉偏愛的是具有高古氣息的作品。但這種“高古氣”具體指的是什么?文嘉在文中多次提到“唐人”“唐意”,且把這些“頗似唐意”的作品列入《鈐山堂書畫記》中,因此我們是否可以推斷文嘉所說的“高古氣”指的就是唐代或唐以前的一些繪畫作品呢?
上文說過,文嘉挑選的作品都是與蘇州地區發生過聯系的,特別是與文家發生過聯系的,有很多作品曾經的歸屬者或者創作者都是文嘉交游圈內的人物,其中當然也包括他曾多次提到的自己的父親“先待詔”(文征明曾擔任過翰林院待詔),而對于這位文人的作品他最熟悉也最有發言權。比如,在評夏圭的《溪山無盡圖》時說“四織所畫,紙長四丈有尺,紙墨皆佳,精神煥發,神物也,圖藏石田先生家,后歸陳道復氏”。這里不僅提到了石田先生,還提到了文嘉的好友陳淳。又如,評虞鴻《草堂十志圖》時說“十圖既精妙,而詩詞又作書之,乃金陵楊氏物,后歸于吾蘇袁氏”。這里又提到了文嘉與袁氏家族之間的交情,文嘉在這里略顯自豪地用了“吾蘇袁氏”,從側面也能反映出當時這些文人的地域意識。除了這些內容外,在《鈐山堂書畫記》中文嘉還多次提到“吾家本也”“有先待詔跋者”“即先待詔摹者”等,數次提到自己的父親與自己的家族,因此也可以從側面看出文嘉想要保持住文氏家族在江南文人圈中的榮耀。嚴嵩父子被稽查的物件有很多,文嘉只不過選了十之一二記錄在了《鈐山堂書畫記》中,而文嘉選擇記載這些作品到底是心之所至還是“利益驅動”,還有待筆者進一步的思考。
三、結語
明代的蘇州地區在藝術史上具有典型意義,不管是在思想潮流、文藝創作方面還是在商業發展方面,當時的蘇州都處于一個相對活躍的狀態。雖然文嘉在書中沒有提到嚴嵩父子是怎么進行瘋狂搜刮的,但是從這么大的藏品數量來看,若不是嚴氏身處一個文化藝術珍品的薈萃之地,也斷不會在如此短的時間里獲得這么多的寶貝,可見當時的蘇州匯聚了數量非常可觀的書法與繪畫作品。
文嘉在當時最具文化氛圍的城市中成長為一位書畫家、鑒藏家、書畫理論家,在江南文人圈有很高的聲譽,傳承了文征明的衣缽,也為后代的書畫藝術傳承作出了貢獻。但文嘉并非圣人,他也會有世俗的一面,所以我們務必用客觀的目光來審視他、探討他。《鈐山堂書畫記》作為一本書畫著錄,它或簡或詳地鑒定和品鑒了一些書畫作品,體現了文嘉作為一名鑒賞家獨特的審美視角。雖然這本書中的作品和評述帶有一定的選擇性和主觀性,但不可否認,《鈐山堂書畫記》在中國古代繪畫史上仍然具有不可替代的地位。
參考文獻:
[1]盧輔圣.中國書畫全書[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2.
[2]高居翰.江岸送別:明代初期與中期繪畫[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2.
[3]樊波,許婧星.薪火不斷 文脈相傳:文嘉繪畫藝術側論[J].榮寶齋,2007(4):5-25.
[4]陶莎莎.明清時期蘇州文氏世家研究[D].蘇州:蘇州大學,2009.
[5]劉金庫.明代項元汴和他的收藏世界:上[J].榮寶齋,2010(11):226-235.
[6]文嘉.鈐山堂書畫記[M].北京:商務印書館,1937.
作者簡介:
沈一維,上海大學上海美術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美術史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