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瑞
人類的文化適應是有限的,而生態的運行是無限的。從時間上來看,生態系統是超長時段運行的,但人類對生態系統的認知只是數代人經驗的積累,這與生態系統本身的運行時間無法相提并論。從空間上來看,生態系統具有整體性,而人類所能認知的只是生態系統中的某一個點,并與之達成平衡關系。因此,人類對生態系統的認知必然會產生偏離。再加上生態災變是由文化定義的,不同文化對同一生態現象的評判立場各不相同,這種非兼容性也會導致生態災變的發生,且具有必然性。
生態人類學是20世紀60年代興起于西方的一門學科,主要探索人類行為、文化與環境的關系,尤其是探索人類對環境的適應與應用。該學科早期立足于生物進化論的單線思維方式,因此“環境決定論”在學科中占主要地位。到了20世紀二三十年代,萌芽于博厄斯歷史特殊論中的“環境可能論”又逐漸興起。而凱·米爾頓認為環境可能論無法解釋實際生活中的大部分情況,因此“文化生態學”得以產生,其中主要代表人物是斯圖爾德。這一學派的主要關注點是“多線進化論”,且研究重點是跨文化中的相似性,即“文化核心”。為了避免多元文化核心研究一體化的危險,M.P.薩林斯和E.塞維斯綜合“單線進化論”和“多線進化論”后提出了互為補充的兩個概念,即“普遍進化”和“特殊進化”。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社會經濟快速發展,但是與之伴生的生態環境問題日益嚴重,在這樣的背景下,生態環境問題逐漸引起學界的廣泛關注。但前期我國的相關研究仍然是在西方理論框架的指導下進行的,但在短短三四十年間,生態環境問題研究在中國取得了較大的發展,國內學者除了翻譯大量國外相關著作外,還將其理論中國化,并發展出了適用于中國本土的生態人類學理論
對于生態人類學家來說,傳統生態知識是人類在長期適應環境的過程中積累下來的一種地方性知識,而中國幅員遼闊,民族眾多,各民族為了更好地生存,主動去適應所處的生態環境,創造出了多元的文化,而特定的文化適應總是針對特定的生態環境,即文化適應是有限的,脫離了特定的環境和人群,文化適應就會產生偏離,而偏離的疊加則會導致生態災變的發生。
人類的雙重性與生態系統的適應
“適應”一詞是從生物學中引入的,生物學中探討的是生物物種對所處環境的適應,而生態人類學探討的是特定民族對自身所處生態環境的適應,特定民族創造出來的文化并不能夠適用于所有的生態環境,因此文化的適應也是有底線的。
人類具有生物性和社會性,因此其認知也具有雙重屬性。在原始社會時期,人類憑借自身主觀能動性去改造自然的能力很小,仍舊與其他動物一樣,生存和延續是靠自然選擇來進行汰選的。隨著人類逐漸進入奴隸社會,其改造自然的能力日益強大,形成了較為成熟的社會群體,這一時期人類的文化性逐漸顯現。為了更好地生存繁衍,人類在認知生態系統的過程中創造了文化,這也是人類區別于其他動物的標志之一。但是隨著社會文化的成熟和完善,人類的生存環境逐漸脫離了生態系統,也使得人類對生態系統認知的偏離逐漸加大。這一時期,人類的社會性處于壓倒性地位,生物性則處于長期被壓制的狀態,這也導致人類的生物性感知逐漸退化,而人類文化適應的盲區和死角也就是生物性所無法感知的領域,即文化適應的底線。盲區的擴大意味著文化適應的底線逐漸上調,而在底線之外的人類行為必然會對尚未認知的生態系統產生沖擊,隨著人類認知偏離的長期疊加,生態災變的發生也就不可避免。
20世紀40年代中期,人類為了短期的經濟效益對尚未完全認知的亞馬孫平原進行土地資源開發,大肆砍伐森林,開辟牧場,移民開荒,使得原本就脆弱的土壤肥力被長期過度開發,導致地力衰竭。人類對其認知偏離的長期疊加導致生態災變,更是人類為了滿足社會性需求破壞生態環境的結果。
改土歸流后,清政府在貴州麻山等林區山地強制推行農業耕作方式,改變了他們傳統的生存模式,導致當地“石漠化”嚴重。這一生態問題雖未在短時段內暴露,但是隨著認知偏離的長期疊加,最終導致麻山地區“石漠化”災變嚴重,這說明人類的文化適應是有底線的,而空間和時間對于人類正確認知客觀世界也產生了極大的障礙。中國古代的人們普遍認為“天圓地方”,而中國則處在中心位置,直到鴉片戰爭西方國家用船堅炮利打開了中國的大門,同時也打破了中國之前以自我為中心的觀念。這些觀念的突破都是因為科技的進步,打破了人類在空間上認知的限制,人類認知范圍的改變也調整了文化適應的底線。
人類認知存在偏離的必然性
從時間上來看,人類生命的有限性和生態系統超長時段運行之間的不對等決定了人類窮其一生,甚至是歷經數代也無法完全認識生態系統運行的規律。因為個體生命是非常有限的,要在其有限的時間內去認知龐大的生態系統本身就是不現實的,盡管人類歷經數代,能接觸和認識到的只是生態系統中的一個點或幾個點。為了彌補對生態系統認知的不足,人類進行了經驗的積累和文化的傳遞,擴大了文化適應的廣度和深度。
雖然個體的生命是有限的,生態系統的運行是無限的,人類要想在短時段內對生態系統做出全面的認識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但是人類在極其有限的生命里對生態系統的某一點進行深入的認識,并通過口耳相傳甚至是文字的形式流傳下來,以便人們積累認知生態系統的經驗。再加上生態系統本身具有穩定性,人類對其的認知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基本上都是適用的,因此每一代人都可以在前人積累的經驗上進行保持和創新,這也是人類可以在短時段內做出文化適應的有效方式,即遵循最小改動原則[8]。雖然這種應對措施從邏輯上來看是完全可行的,但是在社會實踐中卻很難按照人類預期的設想進行落實。因為從遠古時代起,不同地域的群體就以自我為中心感知著外部世界,而且人類總是將自己的思維方式推演至需要認知的萬物,這就導致了人類對生態系統的認知從開始就出現了偏差,并且延續至今。人的文化建構從開始就偏離了物性,物的目標是生存,而人類卻將物看做人,對其進行社會性理解,所以人的文化建構無意間就會偏離生態系統。人類所處的生態系統是變化的,所以需要不斷做出改變。人類從文化建構以來,都會把自己當作世界的中心,這是人類文化建構的發端,也是其認知中客觀存在的問題。因為人類文化的建構是從極端的片面和狹隘開始,所以人類不能正確認識外部世界也是必然的,因而人類在不完全了解生態系統的基礎上,憑借著狹隘的文化去認知生態系統,導致生態災變也是必然的。
人類預想的這一邏輯漏洞使得其文化適應仍然具有難以突破的底線,所以人類為了應對認知的局限性而實行的措施都是紙上談兵,這也是為什么人類雖然有文化適應,并且還擴展和延伸了它的廣度和深度,但生態災變仍舊會發生的原因。
生態災變是具有文化性的,即所有的生態災變都是由文化定義的。在人類出現之前,生態系統自身有著一套完整的運行機制。人類為了適應所處的生態系統而創造了特定的文化,文化的產生也就使得人類對常態化的生態現象進行文化化,也就是將對其生產生活中產生不利影響的生態現象定性為生態災變。其中最為典型的是自然科學將干熱河谷這一生態現象視為自然景觀,而特定的民族文化卻將其定義為生態災變,這便是生態災變的文化性。民國時期近代化的建設在發展的同時,也給生態災變提供了新的打擊對象。1917年京畿大水,京漢、京奉鐵路中斷;1932年哈爾濱大水,沖毀鐵路100余處,長達20公里,沖毀橋梁20余座;1939年海河大水,破壞鐵路159.8公里、鐵路橋梁49座、公路565公里、公路橋梁137座。這些事件都是因為在文化轉型過程中,適應的底線被突破了,這樣在新的文明形態中,面對同一生態現象,文化便無法做出有效的應對,必然形成比之前更大的破壞力。
不同文化因其升級模式的不同,對同一個生態現象或者同一生態運行的立場和觀點各不相同。在農業文明中,人類將生長在農田里的草稱為“雜草”,為了給糧食作物提供足夠的生長空間和營養,他們發揮自身的主觀能動性,發明各種除草工具,甚至是除草劑,進行大規模的除草活動,這一舉措不但與草本身不斷壯大、自由生長的天性相違背,而且藥物的使用會造成極大的生態隱患。但對游牧民族來說,草的大面積生長卻是好事。因為牛羊等牲畜的養殖需要大量的草料,這些動物作為游牧民族重要的食物來源和交通運輸工具,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而這些動物賴以生存的草自然也成了游牧民族的必需品,這就是不同文化的差異性。
人類認知偏離的疊加對生態環境的影響
從空間上來看,人是靠文化來謀求生存的,而不是靠自然選擇去和其他生物進行競爭,這一實質性的區別,標志著人類社會和生物界是兩個完全不同的范疇,因為兩者本身就具有不可兼容性,所以人類在認識生態系統的過程中也就出現了偏離。人類為了在生態系統中更好地生存創造了文化,但其所創造的文化只適用于人類社會,所以很難確保人類的生活方式能與其他生物和生態系統保持一致,因此人類在文化指導下去認知生態系統時,必然存在認知偏離,這就是人類的生物性適應和文化適應之間必然存在的偏離和不可兼容性,隨著偏離的疊加、擴大和積累,生態災變的發生就具有必然性。民國期間,由于抗戰需要,中原大批人口開始遷入西藏等地,民國政府出于政治需要,加快推進了金沙江流域的中原固定墾殖模式,從而對其以游耕為輔的生計方式帶來了極大的沖擊,使得當地生態災變頻發。
由于生態系統非常龐大,單個人或者群體的認知又十分有限,他們只能認識到自己賴以生存的生態系統,根本無法感知到其他伴生生物,因此人類對整個生態系統的認知肯定會存在偏離。這種無意識偏離的疊加具有延續性。即使因為地球自身系統的龐大以及本身的修復功能,這些偏離造成的生態隱患不會立即表現出來,但是如果世代延續這樣的做法,生態問題就會逐漸暴露出來,直至在某一時間節點突然地發生生態災變。麻山地區南北盤江流域,喀斯特干熱河谷地帶就是很典型的例證。明代時期,官員為了讓盜賊無處藏身,下令用人力毀掉這一地帶的原始森林。到了民國時期,這一地域內的干熱河谷現象已經非常嚴重,直到今天徹底干熱河谷化,因而形成了明顯的生態災變。
多元文化的產生是人類為了彌補自身在空間上對生態系統認識的不足所作出的文化適應。斯圖爾德注意到了文化的多樣性與生物的多樣性之間存在著一定的內在聯系,即自然環境的百態塑造了民族文化的多元。但是民族本位偏見的存在,使得群體無法客觀地評價他者的文化,甚至以本民族的標準去衡量異民族的文化,這樣就阻礙了多元文化之間的交流和借鑒,而單一族群片面地認知生態系統,必然會導致認知的偏離,由此累積的生態隱患總會在特定地點和時間節點爆發,造成嚴重的生態災變。
此前,學界對生態災變的成因已有所觸及,但是至今仍然爭論不休,其間的關鍵在于人們不能明辨它的主因,即文化適應的底線。因為人類是通過文化來認識其賴以生存的生態系統的,文化適應的盲區就是人類在無意識間造成生態災變的主要原因。所以人類要永遠意識到自己并不是生態系統的征服者,而是合作者,只有在正確認識和尊重生態系統的前提下,兩者才能達到高度的契合,長期共存,互相促進。但如果人類過分沉醉于征服自然界的勝利,那就會像恩格斯所說的,“對于每一次這樣的勝利,自然界都報復了我們。”因此,人類在認識生態系統的過程中,要清楚地知道自己認知的局限性以及生態系統的廣泛性和無限性,即人類對生態系統的認知永遠在路上。要減少生態災變的發生,人類就要去不斷地認識生態系統,對自身的思想和行為作出及時的反思和調整,這樣才能減少人類在與生態系統相處的過程中無意識間埋下的生態隱患。人類只有不斷擴大對生態系統認識的廣度和維度,才能補齊“短板”,不斷發現自身對生態系統認知的盲區和死角,這樣文化適應的范圍才能更為廣泛,而人類因為自身認知局限性所造成的生態災變才會有所減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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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李? ? 瑞(1996—),女,碩士在讀,研究方向:民族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