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浩勇
1
一條逶迤東去的溪流,將椰山村和檳花村隔開,兩岸各取一個字,這條溪流就叫椰花溪。
老黃從舊石村回原單位上班還沒幾天,組織上就派人把他叫去談話,說準備把他作為副科級干部的人選,問他有什么想法。這事來得有些突然,他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老婆常念叨,說他沒長進,只知道拉磨轉圈,能有個副科級,也可堵一堵她那張嘴。可他聽說單位里有幾個人把這個副科級看得很重,上下做好人托關系,而自己可是從沒有找過誰托過誰。他覺得,科級不科級不重要,把工作做好,能得到肯定,就心滿意足了。來不及多想,他回了一句:“要不就先考慮其他人吧。”
“這不是請客吃飯,不是溫良恭儉讓的時候,你要明確自己的態度。”
“那好吧。我接受安排,努力做好工作,不辜負組織上的信任。”
不久,任命書下來了,老黃提了副科級后,行政關系調到縣城的支行,實際是外派到縣里另一個鎮去當副鎮長,還去駐村扶貧,負責附近五個村的扶貧工作。這一站是檳花村。
在檳花村里住下來后,第二天老黃就去了椰山村。他現在的身份多了一層,是個組長,具體負責摸清五個村的扶貧底數。站在檳花村這岸,可望見溪對岸椰山村高高低低的房舍、村旁搖曳的椰子樹和檳榔林。溪邊菜畦上的韭綠、瓜架上的花黃,甚至在溪岸浣衣的是誰家的大嫂、飲牛的是哪家的大叔,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可是,這中間隔著一道溪流,來往要靠渡船,就有些不大方便。
一大早,老黃就來到溪邊。溪邊的草叢掛滿了露水,溪面上飄著一層薄霧,聽得見對岸說話的聲音,人卻影影綽綽,如在云里霧里。這邊岸上幾個大嫂嬸子坐著閑聊,身邊擱著挑子,里面是豆角、苦瓜、茄子……都是夏令的時蔬。她們也在等著過溪,將自家地里的出產挑到集市上去賣。
岸邊水中泊著一條渡船,老黃等了一會兒,始終不見有要開船的跡象。
“大嫂,為什么還不開船?”老黃問。
“要等夠了人船才開。”一位大嫂說。
“那要等多久呢?”老黃又問。
“說不定的,”另一位大嫂說,“有時幾句話沒說完人就齊了,有時等了一個半個鐘頭人還沒湊夠。”
老黃不停地走來走去,時不時地抬手看表。他著急要過溪。今天上午,在椰山村有個碰頭會,幾個扶貧干部要共同商討扶貧事宜,鎮領導也要到會做指示,他是組長,不能遲到的。
“這位同志,你要是有什么急事,可以走路去。”年紀較大的那位大嬸向他建議。她向老黃指路,說是沿著河邊的小路往下走約三里遠,有座堤壩,過了堤壩,再沿著河邊的小路往回走,就到了這里對面的大路了。
溪面上的薄霧已經消散得差不多了,溪面也漸漸變得清晰起來。老黃想了想,為保險起見,抬腿走向岸邊那條蜿蜒曲折的小路。
下午返程時,老黃到了岸邊,那里已經有了三四個人,但船還是泊在岸邊,一樣要候齊了人才開。老黃不想再蹚那條小路,曲曲彎彎、凹凸不平,走下去又繞回來,實在太遠。況且他現在也不著急趕路,多久都可以等,順便還可以跟村里人聊一聊呢。
“大伯,村里就沒有想過要在這里造一座橋嗎?”老黃說。
“怎么不想?做夢都想!說過了好幾回,但每一次都是不了了之。”老伯說。
“為什么?”老黃說。
“誰知道?”老伯往鞋幫上敲了敲煙鍋,“他們說,上面沒錢。”
閑聊中,老黃了解到,十幾年前,檳花村和椰山村之間是可以涉水往來的。就在渡口往上一點的地方,原來是一片淺灘,墊幾塊大石頭,鋪兩塊厚木板,人就可以從上面過溪了。后來,縣里要建一個自動提灌站,在下游三里遠的地方筑了一條堤壩,水漲了起來,人就過不去了。村里人有意見,卻也沒辦法,只能自己克服困難。每當上面有干部來村里扶貧,村里都提出要造座橋,上面也表示要大力支持,但最后也都只是一種說道,橋一直不見蹤影。那么多年努力的結果,村里人得到的最大好處,不過是修了個簡易碼頭,添了一條半舊的機船。
正聊著,又有兩個人向溪邊走來。
“老全——”有人喊了一聲,“人夠了,開船吧!”
喊聲剛落,不知從哪冒出來一個老伯,看上去年紀雖大,身板卻結實。老全用一根竹竿往水里一撐,將船穩住,待七八個客人都上了船,便將竹竿收起,然后在船頭那里一鼓搗,輪機響起,船就向對岸駛去。從此岸到達彼岸,不過十余分鐘的工夫。船靠岸時,大家都付了船資,老黃也掏出八元錢,交到老全手里。
上岸之后,老黃停住腳步,回望溪面。溪面不足百米,溪水清凌凌綠幽幽,在夕陽下浮光躍金,幾只翠鳥嘁嘁喳喳,嬉鬧著飛向對岸,繞個圈又從對岸飛過來。要想富先修路。他想,在檳花村扶貧的任期內,無論如何,一定要想辦法為村里造座橋。
2
老黃讓村里寫了個申請,第二天就向鎮里做了匯報。
書記說:“檳花村早就應該造座橋了,這件事鎮里大力支持!”鎮長說:“鎮里肯定會大力支持,但鎮里是不可能拿得出這筆錢的,這你也很清楚。真要造座橋,關鍵還是縣里要支持。檳花村年年都要求造橋,鎮里也向縣里打過幾次報告,但每一次都沒有下文,原因就是縣里有關部門沒有重視。”鎮長給老黃支招,“你是縣農行的,應該有些人脈資源,要真想為檳花村造橋,就實實在在去縣里有關部門做點工作吧。”
老黃想,縣里的錢具體是財政局撥付的,要找就先找縣財政局。
縣財政局坐落在縣城最繁華的地段,那幢七層高的建筑,樓頂有一個籠子樣的造型,與眾不同,十分顯眼。老黃聽人議論,說之所以要弄那個雞籠樣的造型是為了保佑財政年年盈余。實際上,這些年,縣里財政年年入不敷出,要靠著上級的轉移支付才能夠勉強維持。
進了大門,老黃直奔局長辦公室。
“啊哈,是黃行長啊!什么風把你給吹來了?”局長說。
他們是高中同學。當年他們那個班一共有五十幾個同學,畢業之后便各奔東西,到現在,有十幾個在外地工作,十幾個在鄉下務農,在縣城場面上混的也有十幾人。縣城這十幾個同學不久便要聚一聚,喝酒打牌或是搞一些別的娛樂。老黃不喜歡喝酒,對打牌也不感興趣,這些場合基本上都缺席,只是偶爾有同學從外地回來,實在說不過去了才出來坐一坐,見一面。久而久之,他與那些同學的關系就顯得有些生疏了,也難怪局長同學要跟他打哈哈。
“不要笑話我了,我不是行長。”老黃說。
“我可是聽說你提科級了。”局長同學說。
“我就直說了吧,老同學,我今天來呢,是有件事要請你幫幫忙。”老黃說。
“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局長同學說,“從來都是我們求銀行,沒見過銀行的人來求我們的。”
老黃告訴局長同學,說他現在下鄉扶貧,住在檳花村。檳花村因為有條溪水阻隔,村民出行十分不便,想造座橋,鎮里也打報告給縣里了,他想在扶貧工作中能夠做出點成績,希望局長同學給予大力支持,幫老同學這個忙。局長同學說:“虧你還是場面上混的,財政局哪有錢?發工資都不夠。做這種事都是靠銀行貸款。這件事也不難,你讓銀行多貸點款給縣里不就解決了?”老黃說:“銀行的錢也不是隨便貸的,貸出去是要收回來的。”局長同學說:“放是放收是收,只要能貸出來,還款的事你不必擔心,這么大的一個縣還能跑了不成?”
告辭時,局長同學起身送他。到了門口,局長同學拍著他肩頭說:“你高升了也不向同學們匯報一下,不夠意思啊!”他說:“這個好說,什么時候我請大家出來聚一下。”
老黃打算明天就見行長,便回了縣城自己的家。
吃過晚飯,老黃在路邊散步。畢竟是縣城,這個時候要比鄉鎮熱鬧得多,街燈延續了白晝的明光,街道上仍然車水馬龍,行人不斷,熙熙攘攘。各種店招和廣告彩燈五顏六色,將街道兩旁的建筑立面裝扮得格外亮麗,讓人眼花繚亂。路邊樹下,燈光篩落,有店家沿路邊臨時擺了桌椅,早有閑人三三兩兩在那里喝茶聊天,晚風習習,好不愜意。老黃也想找個人坐下來喝喝茶,放松一下,卻不知道該約上哪一個,老婆說他只有鄉下的朋友,到這時他才深有體會。他搖搖頭走開,繼續散步。
第二天上午,他去行長的辦公室,比行長來得還早。行長問他是不是有什么事,他就把那意思說了。行長說:“這種貸款是要有信用額度的。”他說:“可不可以增加一些額度?”行長說:“額度多少我們支行說了不算,得上級行定。”他“哦”了一聲,表示理解,也帶著一點遺憾。不過,最后行長也安慰了他一句:“你也不要失望,這事我會去爭取的。”
從行長那里出來,老黃又去找局長同學,傳達行長的態度。局長同學說:“嘴上說說不算數的,等貸款實際到賬了才算數;再說了,就算有了錢,我們也不能做主,你得去找立項的部門,我們只管撥款。”
老黃又去找發改委。
一兩個月里,老黃一趟又一趟地往有關部門跑,有時甚至顧不上臉面,死乞白賴地求人。不跑不知道,原來還有這么多的門門道道,他意識到自己還是很單純,沒什么社會經驗。他還想到了自己的工作,這幾年基本上都下鄉扶貧,銀行的好多業務其實自己并不熟悉,如果哪一天要回到支行來上班,不參加一下培訓恐怕是跟不上了。
好事多磨。漸漸地,這件事就有了些眉目。終于有一天,局長同學告訴他:“就放心回去等好消息吧。”
3
從檳花村過椰花溪,經椰山村,再走上一段路,便是鎮上,算起來不過一公里的路程。檳花村過渡去趕集的人,有很多是去賣菜的,因為傍著椰花溪,汲水澆灌方便,檳花村人歷來有種菜賣的傳統。房東大娘告訴老黃,早些年村里種的菜比現在要多得多,在鎮里排頭一名。賣菜的人有時遇上菜緊俏,賣完了一擔,又趕回來再挑去一擔,來去匆匆,可高興了。現在不比從前了,溪水深了,一天能趕一趟就不錯了。
過渡趕集的村民大多集中在早上七點這個時間段,遲了可能就趕不上趟。若是空手而行還可以繞路走,遠則遠些,也不覺得有多累,可要是挑著重擔,憑空多出幾里地的奔波跋涉,任是誰也不愿受這份罪,所以大家都寧愿趕早。老黃知道了這個情況后,每次要過椰山村或者到鎮上縣里辦事,總是七點之前就趕到渡口。
有段日子,因為造橋的事,老黃經常要跑縣里,來來去去,頻繁地上老全的渡船。見了老全,老黃會問聲好。老全呢,見他要過渡,也會問老黃吃了沒,或者要去哪。這是村里人路上相遇時口頭禪一般的問候語,態度熱情卻也尋常。老黃雖然是扶貧干部,但和村里其他人并沒有什么不同,若是趕早了,一樣要等候,靠岸下船前,也會留下八塊錢。
老黃能感受到,村里人突然對他熱情起來。
有天上午,老黃接到鎮里的電話,說是十點在鎮里開會,他一看手表,已經快九點了,便急忙趕去。到了渡口,那里空無一人,心想坐輪渡是不可能的了,為了趕時間,只好繞道走遠路了。他轉身正要走開,卻聽見有人喊他:“老黃,你要過渡吧?”
回頭看,是老全,在向他招手。“我就一人。”老黃說。
“一個人我也渡你過去。”老全說。
上了渡船,老黃問:“老全,你怎么破例了?今天是不是有什么喜事?”
老全說:“全村的人都知道了,你要為村里造座橋哩,這回是不是真的?”老黃說:“是真的!勘測隊的人過兩天就要過來鉆探測量了。”老全說:“這就是大喜事哩!你為村里做了一件大好事哩!別人我不管,你不同,你以后什么時候要過渡,我老漢就什么時候送你過!”老黃說:“老全大伯,這橋要是造出來,你的飯碗就丟了,你有什么可高興的?”老全說:“什么飯碗不飯碗的,我還巴不得呢!”老黃說:“此話怎講?”老全于是就說起了他在這里擺渡的那些事。
自從下面攔溪筑起了堤壩,溪水就深了,村里人就不斷地向鎮里提意見,讓解決村民過溪難的問題。直到大前年,來了個扶貧干部,他弄來了一筆錢修碼頭,又不知從哪搞來了一條半新不舊的小船。小船是機動船,一次可裝七八個人。一村的人圍著小船看熱鬧,興高采烈,卻沒一個會擺弄的。老全上去一鼓搗,輪機就響了,他把船開到對岸,又開回來,很熟練的樣子。村里人這才想起,幾年前他在外頭跟承包水庫養魚的老板干過。老全剛從船上跳下來,村里人就把他圍起來,七嘴八舌,一致推舉他來管渡船。老全呢,也當仁不讓,沒有想太多,就答應了,做了管渡船的人。一開始那幾天,老全還有些得意,覺得因為自己有這本事,所以為村里人做了一件有意義的事。但問題很快就來了:人家只送小船,并沒有附帶送柴油;再說了,老全也要吃飯穿衣,短時間可以,長期白給人擺渡是不可能的。于是就商量起收費,收費的事也搞得不大愉快,收多了村里人嫌貴,收少了老全做不過。開始只收三元,后來油價漲了,又收到五元,現在一人收八元,已經不少了,但其實也是勉強能夠維持。檳花村每天來往的人少說也有幾十個,但心疼這幾塊錢的也有不少,只有那些挑重擔的才愿意搭他的渡船。老全幾次提出讓別人來干,可就是沒一個人愿意接手,他又不能因此撒手不干,斷了村里人業已得到的舟楫便利,只好這樣維持下來。
“我時常想,現在我送大家過溪,待到我做不動了,誰送我過溪呢?不過現在好,你一來就要給村里造座橋,我再也不擔心這個問題了。”老全說。
溪岸上,一頭老牛在探頭吃草,幾只白鷺飛過來又飛過去,溪面上泛起一圈漣漪,瞬間就有只翠鳥一頭扎下來,倏地又飛了起來,撲棱著翅膀,好像什么也沒得到。老黃一時突發感慨,村里人誰都不容易。
不一會兒,船就到了對岸。老黃留下十塊錢。老全說:“我怎么能要你的錢!”把錢又塞到老黃手里。老黃說:“你也不容易,拿著吧。”兩人在那里推來推去,老黃瞅空將錢丟進船艙,轉身便走。老全彎腰拾錢,起身要追上去,老黃已經走遠了。
4
下游的攔溪堤壩開閘放水后,上面離渡口十幾米遠的地方就露出了淺灘,河床上都是大小石塊。勘測隊的人在那里忙了幾天,選址就定下來了。雖然新橋兩頭連接線基本上是十幾年前的老路,但還是動了岸邊的幾處菜地。支書指著那些菜地,告訴老黃,這塊是誰家的,那塊是誰家的。老黃看到,地是好地,汲水方便,地里的瓜菜不缺水不缺肥,每一片葉子都在蓬勃生長,叫人看了不忍心。支書又說:“地是集體的地,但承包后就歸了各家,他們肯不肯讓出還是個問題。”老黃建議,召開村民會議做動員,借助村民輿論的力量,效果可能會好些。
支書在大喇叭里說了開會的通知,還特別強調,各家只派一名代表,要說話算數的,不準缺席。
村民會議在村文化室舉行。支書畢竟是見多了世面開多了會,會上他做出煞有介事的樣子,講得頭頭是道。先說各處農村的交通四通八達;后說檳花村的交通閉塞落后,制約了經濟的發展和生活水平的提高;然后是萬分感謝老黃,說老黃是真心為村民著想、為村民辦實事的好干部,因為老黃的努力,村里終于要造一座橋了,還描繪了新橋造好之后村里發展的前景;最后是希望大家大力支持,造橋可能要動用一些土地,動到誰家的,誰家就要配合,不能阻攔。下面早有人受不了,站起來大聲說:“支書你扯那么多沒用的干什么?不就是造橋占地的事嘛,我這里表個態,堅決支持,無條件配合。”接下來,村民們紛紛表明了自家的態度,還有的人問:“支書,表態之后是不是可以回家了?”老黃注意到,那些率先表態的,沒一家的地是要被動用的,而實際上要被占用土地的那幾家,都沉著臉坐著,一聲不吭。
會議上解決不了問題,下來只好一個一個地做工作了。
老黃和支書商議,先做“咸魚安”的工作。咸魚安為人固執、不講理,他兒子更是不著調,整天在外面游手好閑。他的工作一做通,另外那兩家基本上就沒什么問題了。
一個黃昏后,燈火初上,他們兩個敲開咸魚安家大門。咸魚安的老婆將他們迎進屋里。環顧四下,老黃看到,這個家里空蕩蕩的,連一件值錢的東西都沒有,不禁起了憐憫之心。咸魚安手里正捧著飯碗在吃飯,見他們兩個進來,也不起身謙讓,只是瞟了一眼,仍舊吃他的飯。支書在椅子上坐下。老黃拉過另一張椅子也坐了下來,忽然屁股下面歪了一下,差點摔倒,趕緊站起身來。咸魚安頭也不抬,只說一句:“那張椅子是壞的。”支書也站起來,拉著老黃坐到他那張椅子上,自己則搬來一個木墩坐下。
“安哥,修路架橋是功德事,用了你那塊菜地,你要支持。”支書說。
“這個可以,但我只問一句,有沒有補償?”咸魚安說。
“沒有。”支書說,“這是村道,不是國道省道,也不是鄉道,用地村里自己解決,村里沒有錢;再說了,今后還要修環村路……”
咸魚安沒等支書說完,就擺了擺手:“沒有補償,那就免談!要吃飯呢就一起吃,要是沒有別的事了,那就請回吧!”
支書還想要再說點什么,突然從門外闖進一個后生,是咸魚安的兒子,一進來就問他母親要錢。他母親說沒錢,他便大喊大叫,摔東西。支書向老黃使了個眼色,倆人就走了出來。支書告訴老黃,咸魚安家里窮,他兩公婆倒是很勤勞,但禁不住兒子敗家,他兒子在外面游手好閑,聽說還吸白的。
老黃和支書擇日又去找了咸魚安,再次碰壁。老黃就擔心,這事解決不了,造橋的事可能會黃。支書安慰他,說村里要造橋,這點芝麻小事怎么會阻攔得住?會解決的。他覺得也是,但最后會以什么方式解決呢?他還是擔心,千萬別鬧出什么風波來。
不過,還沒等老黃他們想出什么好辦法來,事情已經解決了。
也就是幾天后的事。咸魚安家里出事了。他兒子在自家神閣前鋪一張草席,穿戴整齊,直挺挺地躺在草席上,然后一口氣喝了半瓶“敵敵畏”。村里風俗,人死必須趕在落氣前停到神閣前的廳堂上,他兒子這是想要自己了結。幸虧及時送到醫院,才撿回了那條狗命。經村里人點醒,咸魚安這才意識到,家門不潔,才招致這樣的災禍,如果再不當回事,后面還會有更大的災禍,于是就請了一位道長禳解家門。那位道長指點咸魚安如何開門放水,又指著渡口那邊的小溪,說溪水流急,傍在宅前,禁不住要敗家,要是在那搞條堤壩,或者造座橋擋一擋就好了。咸魚安轉身就去找支書,說他同意讓出菜地,還一再希望能夠盡快把橋架起來。
想不到事情這么輕而易舉就得到了解決,而且還不用費什么口舌,老黃自然開心,卻也有些納悶,問支書:“那老道你認不認識?”支書笑笑,什么也不說。
5
這段日子,老黃忙忙碌碌,心思都在造橋上。有天在鎮里,領導提醒他,說要注意協調好幾個村的工作,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確實疏忽了。他表示接受批評,保證整改。造橋的事已經有了眉目,后面就是靜待項目在縣里各個部門走完流程,然后工程隊進場,開工建設,他就不必再為這件事而奔波耗費精力了。接下來,他想自己應該更加關注其他幾個村的扶貧工作。
老黃又經常地出現在老全的渡船上,來去匆匆。
椰山村的大棚蔬菜種植、西坡村的黑山羊項目、文曲坡村的林下養雞……這些扶貧項目在老黃的指導幫助下漸有起色。
有件事一直困擾老黃,就是過渡老全不肯收他的錢,他覺得這很不應該。大概老全是出于真心,因為他為村里造橋四處奔走而報答他感謝他,可一碼歸一碼,要收錢大家都收,不能有例外,影響不好。當著那么多人的面,兩個大人為著八塊錢在那里推來讓去,他覺得很不好意思。有時,他直接將錢扔下,有點愛拿不拿的意思,過后想想,又覺得有點不夠尊重別人。他甚至想過,為了避免麻煩,就走那條遠路算了,可又怕引起誤會,讓村里人以為他小家子氣,不近人情。要是那座橋架起來了,他騎上那輛小嘉陵,想去哪去哪,誰都不用麻煩,誰都不用相欠,那該多好啊!
日子在忙碌中又過了兩個月。
這兩個月間,老黃從家里帶來了那輛瀕臨報廢的嘉陵摩托車,每天奔赴的目的地是另外的扶貧村。有時候在路上遇上檳花村的農伯村嬸,老黃停下來打招呼,不知道怎么的,覺出了村里人好像對他不像過去那樣熱情了。但很快他又認為那是自己多心了,自己不過為村里做了件實事,沒理由要求別人什么時候都要對自己笑臉相迎。不過,有一天在渡口的遭遇,還是讓他感到有些突然,有點接受不了。
那天后晌,天空烏云密布,遠處雷聲轟鳴,夏雨要下不下,天氣十分悶熱,樹上濃密的葉子一動不動。天氣預報說過幾天要有臺風,老黃記掛椰山村蔬菜大棚,要去組織防風工作。
老黃來到渡口時,渡船上已坐了四五個人。他在船上坐定后,就有個人喊:“老全,老黃來了,開船吧!”老全瞥了他一眼,卻沒動靜,兀自在那抽煙,也不解釋什么。最后是等人數夠了,才開動了船。
渡船靠了岸,老黃掏錢,遞上十元錢,老全看都不看就接過去了,既沒有返還兩元錢,也不說什么。他心里頓然一沉,感到一片茫然,像失落了什么貴重的東西。過后,他一直糾結,村里人為什么不待見他了?是不是因為最近自己跑別的村太多了,他們對他有意見了?直到有一天,支書的話才讓他明白過來。
“老黃,咱村那座橋是不是黃了?”支書欲言又止,終于還是說了。
老黃聽出來了,怪不得他們對自己的態度有變。這么久了,大橋仍然不見動靜,他們一定以為,所謂造橋不過是畫個餅,是老黃他忽悠村里人的。
“沒有啊!誰說的?造橋也有很多報建的流程呀!”老黃說。
“外村人說的。他們村里有個人在縣里當干部。”支書說。
聽這么一說,老黃也變得底氣不足起來,他當即給局長同學打電話。局長同學在電話里給他打哈哈,說:“行長同學啊,你出國了嗎?那么久了電話也不見一個。”他說都在鄉下忙呢,然后就問村里造橋項目是不是黃了。局長同學說:“你還欠我們一頓酒呢!你回來吧,回來我告訴你。”
那幾天,老黃要去椰山村,總是遠遠繞開渡船,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那條小路上。
在一個周末,老黃一回到縣城就去見局長同學。局長同學早叫上十個八個同學在酒店的包廂里候著了。老黃心里裝著事,但因為說好了是他請客,所以也裝出足夠的豪爽和熱情陪大家吃吃喝喝。那頓飯花了他兩千多。酒足飯飽之后,局長同學和其他三人就換到麻將桌旁坐下,麻將牌嘩啦嘩啦響起來。老黃一急,將局長同學拉到一旁,悄聲問事。局長同學說:“沒黃。你是今年打的申請,又不是特批,得排到明年。”
老黃問:“資金到位,怎么還要等到明年?”
局長同學說:“這修路補橋的項目資金嘛,歷年都是提前審批延后使用的,要從所在鄉鎮政府申報,送縣公路局備案通報,報分管副縣長簽署可行意見,然后才拿到我這集中,等待縣長辦公會集體討論審批。不用焦急,也焦急不來。”
老黃又說:“我們檳花村造橋,應該是屬于扶貧項目,一切應該順利吧?”
局長同學說:“流程審批應該不是問題,問題是,修路補橋的項目資金寅吃卯糧,今年的錢前年就用了……人被處理了,但窟窿填不上呀!”
老黃還問:“這不會影響檳花村造橋項目吧?明年肯定到位嗎?”局長同學說:“肯定。沒有的話,你問我要。”老黃又問:“明年什么時候?”局長同學說:“年中或者上半年吧。”
老黃又坐上了老全的那條渡船。他心里有數了,況且,他也不想放著便利的渡船不用而要多走那么遠的路。他和其他人一樣,該等候時等候,渡船靠了岸,照例要交十塊錢。他知道,船費漲了兩元,他覺得這樣很好。
……
蹲點扶貧年期滿,老黃結束了在檳花村的扶貧工作。那天上午,他告別鄉親,背著行李踏上歸程。過輪渡時,老全照例收了他十塊錢,但這一次贈送了一句安慰:“老黃,造橋呢,你也不要太當回事……有時候我們心里想的,也努力了,但就是不一定如愿。你心里想著為鄉親奔忙,就很好了,我們本來對造橋就不抱太大希望。”
老黃笑笑,遞給老全一根煙,不說什么。
這時,一輛大卡車轟隆隆地開過來,在溪岸停下來。眾人一齊看過去。
“這是要干什么?”老全說。
“造橋工程隊進場了!”
老黃說完,躍上溪岸,大踏步向鎮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