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麗嶸 楊騰原 劉瑞
【關鍵詞】組織,詞源,探析
一、研究問題
“組織”一詞在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中都是常用術語。漢語中,“組織”一般用來對譯英語中的名詞organization 或動詞(to)organize。[1]截至2022 年8月,在“中國期刊數據庫”中,以“組織”為主題詞或題名中包含這一術語的中文文章超過380 萬篇,涵蓋生物學、社會學、政治學等諸多學科。但各類論著或譯著少有討論“組織”的詞源及其含義變化的,大多僅用“社會組織”對譯“social organization”,并介紹后者在原生語境中的演變歷程。
現有話語體系容易給人這樣一種印象:漢語中的“組織”與英語中的“organization”有著天然的對應關系。但實際上并非如此。那么,為什么“組織”這個詞被用來翻譯英語中的organization 或(to)organize?這種轉譯是否改變了“組織”的原初含義?
為討論這些問題,本文梳理了三個方面的內容:(1)漢語“組織”的今義與古義對照;(2)用“組織”翻譯“organization”的歷程;(3)“組織”作為獨立漢語詞概念的作用。
二、“組織”的今義與古義
今義的“組織”具有名詞和動詞兩種詞性,以及自然和社會兩種屬性。[2]自然科學中,組織是“形態相似,結構、功能相同的細胞群”。[3]社會科學中,通常指微觀個體的有序結合,如韋伯定義的“科層制”。
實際上,“組織”在漢語中古已有之,有豐富的“古義”。從詞源學的角度講,“組織”最初以單音詞的形式出現。“組”和“織”都是絞絲旁,“纟”即“絲”
“糸”,指絲線、細絲。
“組”是一個形聲字。“執轡如組,兩驂如舞”(《詩經·鄭風·大叔于田》)中的“組”是“絲帶”的意思。由細絲轉變為絲織品須經歷一系列動作,引申出“編織”義,如“素絲組之,良馬五之”(《詩經·鄘風·干旄》)。“組”字后衍生出社會屬性,如“君長、敬通揭節垂組,自相署立”(《后漢書·桓譚馮洐列傳》)中,“組”
指代官印或官吏。“組”的詞義擴大,出現了“其服組,其容婦,其俗淫”(《荀子·樂論》)等語句表示“華麗”的意思。
“織”的本義為紡織,是形聲字。“織,作布帛之總名也”(《說文解字》)。《后漢書·列女傳·樂羊子妻》中有“此織生自蠶繭,成于機杼”,“織”(織)即“織物”,左邊為“糸”,其小篆字形如一束絲線;右邊為“戠”,有聚合之意,所以“織”引申為“編織”“組成”義。
由于“組”和“織”在字形、結構、釋義等方面具有相通之處,所以它們在古代漢語中常常連用,表示紡紗織布的意思或指代布帛。另外,古漢語中的“組織”也偶爾表示“構詞造句”“安排,整頓”等義。
三、今義“組織”的詞源探析
1. 從形式上被引入近代中國
考查“組織”的今義需要關注其詞義演變的歷史。
19 世紀中期以后,漢譯圖書產生了翻譯“組織”的實際需求。1885 年,《佐治芻言》英文原稿第一部分“social organisation”在漢譯書中被省略,第三節“social and political organization”被譯為“各國”。[4]1896 年,梁啟超在《西學書目表》中列出了當時翻譯出版的西方書籍,但沒有出現今義的“組織”。[5]同時期著作《大同書》也存在類似情況。[6]此時,尚未有固定的漢語詞與“organization”對譯。
1887 年,傅云龍行至日本,在《游歷日本圖經》(10 卷)中實錄了“組織學”[7]。這是能查到的清末民初明確使用“組織”的文獻。此時,“組織”被看作來自西方語境下的詞,直至當代都不乏研究者將其看作是來自日語的外來詞。[8]通常,不同語言之間的互通,“借”與“譯”是兩種不同的處理方式。“借”在形、義上不一定能夠與所借之處實現同步對接,而“譯”一般能夠實現二者的積極對接。[9]因此,考證“組織”在近代傳入中國的歷程,既要討論“組織”是否采用了“借”的形式,又要追溯“組織”被“借”入中國之前的相關情況。
2. 日文率先用“組織”翻譯“organization”
由于“組織”今義的最早相關文字記錄來自日文,因此,有必要探尋這個詞匯在日本使用的相關情況。
我國古籍有“倭國”“無文字,唯刻木結繩。敬佛法,于百濟求得佛經,始有文字”[10]的記載,此后,平安貴族創造了草書漢字簡化的“平假名”和用楷書漢字為基礎的“片假名”。[11]16 世紀末,日本開始翻譯西方作品[12],第一本日譯解剖學著作《解體新書》的修訂版《重訂解體新書》(卷五)提及“夫人身之諸器諸物,以組織之”,“組織”保留著漢語解剖學中“構成”的含義。
明治維新后,日本轉譯工作從自然科學擴展到社會學科。[13]“organization”最初被譯作“耳朵和眼睛”,明治維新后被譯為“組織”。[14]福澤諭吉在《西洋事情》中討論“救貧的會社”時特別注釋了“貧民救助的團體、組織”。
可見,“組織”自漢語傳入日語后,當日本對接西洋文明時,日文中的“組織”,先獲得了解剖學上的“構成”之意,進而發展出“團體”的意思。
3.“organization”亦有其“源”
在日文中被譯為并寫作“組織”的“organization”本身也有其被轉譯的歷史。“organization”以“organ”為詞根,是印歐語系“worg-”的后裔,希臘文中“organon”的意思是“工具”,在古典時期表示的意思是“樂器”。在英國人轉譯古法語中的“器官”(organe)使它成為一個現代英語概念前,它一直是中世紀以來的“管樂器”。古法語“organization”更早可能來自中世紀拉丁語organiz re,最初的字面意思是“裝備器官以便形成生物并以此提供協調的結構”。這種含義的“organize”系列詞匯被英法等國的社會科學家借用,產生了“系統(system)、建立(establish)、機構(constitution)”,乃至“組織理論”等義。
4.“組織”回歸中國主流語境
日文中的“組織”與英文“organization”在近代實現對譯之后,當時一批開眼看世界的中國先進知識分子將其引入國內,使其成為一個擁有全新內涵的漢語詞。
從康有為在1896 年主持編寫的《日本書目志》中可以看出,中國舊精英仍認為日本文化是中華文化同宗同源的支脈。對于第一卷《生理門》實錄中的“組織”,并未作出“本土化”改動與解釋。“原樣抄錄”仍屬“借”的做法。《奏定學堂章程(學務綱要)》更是認為,“戒襲用外國無謂名詞,以存國風,端士風”。“組織”等詞“雖皆中國所習見,而取義與中國舊解迥然不同,迂曲難曉”。[15]根據以上論述可推知:其一,清末人們對日本文字的片面認識,使“組織”以拿來主義的方式進入中國當時的話語體系;其二,盡管已發現日文中的“組織”與古漢語中的“組織”表義不同,但其新義尚未被官方文化接納。因此,這一時期的“組織”只是形式上的回歸。
那么,具有新義的“組織”概念是如何進入中國話語體系的?
1905 年,嚴復在《政治講義》中指出,“下至一鄉一邑之中,一旅一城之內,一銀號一兵船,其中莫不有如是之組織部勒。其制立者,而后其事舉。而其為如是之事者,其語曰Organization。此意猶云取無機之體而與之以機,即無官之品而賦之以官……”[16]這是今天可查到的第一次將“組織”與“organization”
進行了實質性對譯的文字記載。嚴復認為,“有機”取自“organism”一詞,代表“器官、機關”的含義,并提出“吾古人之知,視國家為有機體,為官品就矣”。[17]1913年,嚴復在《平報》發表文章《說黨》:“蓋政治既為代表,則政黨若不可無,于是有同盟,有國民,有共和,有統一。兩年之間,名稱屢易,組織紛然。”[18]“組織”同樣有團體之意。嚴復在跨越八年的兩個時間點上分別使用了“組織”,且前后表義相近,表明中國話語體系正在接受新義“組織”的概念。
當時,報紙、雜志是有識之士普及“新”文明的重要陣地。在《新青年》第一卷第一號刊發的陳獨秀摘譯法國史學家薛紐伯所撰的《現代文明史》“政治性論述”部分,再次出現了今義“組織”:“其義曰,政府者建設于組織國民之公民等,相立一種契約也,彼等締此協約,以保其公同利益耳”,類似的表義多次出現在《新青年》其他文章中,今義“組織”得到了傳播。
四、小結
盡管“組織”的詞義發展在漢語中具有其連續性,但其今義則是經過了近代日語轉譯的“西方”概念。這是一個具有漢字之形、西方之義的現代漢語詞。
“組織”與英文“organization”的對譯使其獲得了“現代概念”的生命力。
“詞匯”的概念作為時代意見的表達,往往難以絕對地捕捉其唯一源頭,基于近代歷史的經驗認為今義“組織”源自日語也屬自然。本文進一步做了“小心求證”,以了解漢語中“組織”的詞義流變,特別是其在“近代沖擊”下的變形。概括而言,本文有如下發現。
一是“組織”是兼具歷史性與時代性的概念。“組”“織”或“組織”的相關文字記載可追溯至戰國時期,含義與紡紗織布有關。“組織”傳入日本后,被用于對譯“organization”。清末民初,中國知識分子將日語中的“組織”只在形式上“拿回”中國。“組織”真正成為現代漢語中的詞語要歸功于嚴復在《政治講義》中的直接對譯。隨后,《新青年》等文化媒介推動了“組織”在更廣大范圍內的傳播。
二是漢語中的“組織”引申出“安排”“構成”等含義。作為詞義源頭的“organization”最早表示生物學意義上的“構成”“結構”,后來被社會科學借鑒,表示“系統”“團體”的意思。日本先進知識分子用“組織”對譯“organization”時,“組織”完成了微觀和中觀的雙重轉譯。舉凡“組織”“組織”或“organization”,盡管它們在不同語言、學科、地域間轉譯,“表義基因”仍不乏相通。同時,“組織”在今天的漢語表義中兼具跨學科的穩定內涵,這或可歸因于其回歸中國之時恰逢中國社會發生劇變,滿足了當時一代精英對知識、觀念和社會變革的需求。詞匯間的對譯創造了一個具有“新”內涵的概念,它如同源頭上的“紡織”之義,始終追求“歸置”“規制”,把人與物放在合適的位置,為其提供規范和約束以形成特定的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