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詞“X+媛”的貶義化現象

劉寧

內容摘要：本篇文章從歷時語言學角度對“X+媛”結構的成詞路徑做了細致的梳理和描寫，進而嘗試探討其產生的動因。本文認為“X+媛”結構成詞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具有歷史來源，即“媛”本身具有的較強的構詞能力和構詞特點。另外，現代漢語中“名媛”一詞逐漸貶義化，受網絡事件的影響，該詞在2020年其貶義程度加深，為新詞“X+媛”的產生及流行奠定了基礎。

關鍵詞：成詞語素 “X+媛” 新詞 貶義

2021年9月21日《工人日報》刊登了題為《拼裝名媛“上新”？鬧劇該結束了》的文章，該文首次提出“佛媛”和“雪媛”兩個新詞：

（1）近來，在各大社交媒體上，一群佛媛雜糅著兩個毫不相干的人設，站到了流量的上游。

（2）除了“佛媛”，還有“雪媛”，就是以冰雪運動愛好者為人設的“名媛”。

文章中的“佛媛”是指“畫著濃厚的妝容，在寺院中穿著開衩袈裟、吊帶佛衣在經書和茶杯邊上擺拍的女性。”“雪媛”是指“社交平臺上穿著bra、光著膀子在零下十幾度的滑雪場滑雪的女性”。文章發出后，在網絡上很快引起了網友們的熱議，并且網友們自發運用了“X+媛”這一造詞方式，結合網絡中反映出來的其他亂象造出了“詩媛”“高爾夫媛”“病媛”“球媛”等新詞。

這些“X+媛”的共性是：在虛榮心的驅使下，為達到吸引眼球的目的，在某些場合里以不恰當的著裝出現并做出不合場合的行為，最終造成不良影響的女性。《說文解字》釋“媛”為“美女”，現代漢語中“媛”多見于“名媛”“令媛”等有限的幾個古語詞，“媛”的強大構詞能力及“X+媛”的貶義意如何獲得？本文主要回答這一問題。

一.從上古到近代漢語的“X+媛”

“媛”字有兩個讀音，不同的讀音對應著不同的意義。①yuán，姿態美好的樣子;牽連，相連;嬋媛。②yuàn，美女，年輕的夫人。后文中所涉及到的“媛”皆是第二類。“媛”最早見于《詩經》：子之清揚，揚且之顏也。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鄘風·君子偕老》），其在句中是一個獨立成詞的語素，其意義與《說文解字》對其的解釋相一致：“美女也。人之所援也。從女從爰。爰，引也。”即“美麗，貌美的女子”。

在ccl古代漢語語料庫中，共檢索到731條“媛”參與構詞或者作為獨立成詞語素充當句法成分的語料。通過分析語料，我們將上古漢語到近代漢語中“X+媛”類的詞中“媛”的意義及用法歸納為以下5類：

1.表示朝廷中士大夫們的妻子以及皇宮中的婢女、嬪妃。例：上媛、中媛、下媛、嬪媛、妃媛、宮媛、良媛、貞媛、修媛、昭媛、御媛、淑媛、充媛。

（3）上媛，上大夫之孺人，自青衣而下六。中媛，中大夫之孺人，自硃衣而下五。下媛，下大夫之孺人，自黃衣而下四。（唐《北齊書》）

（4）當時嬪媛雖常妒才人專上者，返皆義才人，為之感動。（唐《南史》）

2.表示名門閨秀，有才有德的女子。例：名媛、國媛、門媛、閨媛、賢媛：

（5）有那大家國媛、名門淑女不肯隨便失身的，往往被他打得體無完膚，甚至累及一家長幼不得平安。（《八仙得道》）

（6）主承宗廟，母臨天下，后土執饋，皇后必擇世德名媛，悠嫻淑善，副四海之望，稱神祗之心。（明《二刻拍案驚奇》）

（7）垂孟氏之訓，門媛英族。（清《唐文拾遺》）

（8）訣別一言，白榆天上之約，容華著才媛之號，飛瓊返玉館之真。（南宋《寓簡》）

3.表美女之意，著重突出貌美。例：媛、美媛、仙媛、蓮媛、靈媛、瓊媛：

（9）顏家美媛，則誕孔丘。（清《唐文拾遺》）

（10）怎么世上有這等標志的女子，不知誰家宅眷，恍疑是飛來仙媛。（明《六十種曲春蕪記》）

（11）擁蓮媛三千，羽裳風佩。（宋《全宋詞》）

4.表敬稱。例：令媛：

（12）嬡落在二郎山時，我必將令媛救回。（清《三俠劍》）

5.主要強調在某一方面出眾或表示其特征，例：詩媛、烈媛、才媛、妖媛：

（13）芝仙本詩媛，婉蕙與筠如喜與之角勝。（清《閑情偶寄》）

（14）前話記舊曲烈媛，考《板橋雜記》。（明《皇明奇事述》）

（15）訣別一言，白榆天上之約（彌留時，為先生言天上新居甚麗），容華著才媛之號，飛瓊返玉館之真。（清《富貴起名館》）

（16）讀圣經貢生逐邪氣，斗幻術法官避妖媛。（清《綠野仙蹤》）

其中，較為明顯的一個特征是“媛”由一個自由語素逐漸演變為了一個不自由語素：“‘媛的獨用僅在上古漢語時期出現：美女為媛。（《爾雅》）;子之清揚，揚且之顏也。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詩經·鄘風》）在中古漢語之后其出現的形式均是不自由語素。”從其構詞形式上來看，其在與別的語素組合成詞時，位置固定，類似于“子、兒、頭”一樣的后綴。從其意義構成上來看，其可以承擔詞的全部或部分的基本意義，從這方面來看其又類似于詞根。其用法與現代漢語中的類詞綴“化、主義、族”等相似。其由一個自由語素演變為不自由語素的原因可以說與漢語的雙音節化有關，具體的原因還需要進一步探討。

分析以上詞匯我們發現，在古代漢語中“X+媛”結構構詞能力較強，都為指人名詞，且均為合成詞，其結構類型分為偏正型和聯合型兩種，且其中偏正型的結構居多。“X”多數為形容詞，少數為名詞。所表示的意義均與女子相關，其修飾成分既可以是具有積極意義的“才、瓊、仙、烈”等，也可以是中性色彩詞“國、門、閨”等，同時也可以是具有貶義意味的“妖”。其整體均有表示美女的義項，大多為中性名詞和褒義詞。僅有一例表現了貶義色彩，即：“妖媛”，但可以看出其與網絡中流行的“X+媛”類詞不同，其貶義意義主要由“妖”來承擔，“媛”字著重突出“妖”的貌美和性別。

二.現代漢語的“X+媛”

在北京大學現代漢語語料庫中我們以“媛”為關鍵字進行檢索發現“媛”字在現代漢語中不再單用，參與的構詞有6種（人名除外），均屬于“X+媛”的構詞方式：①才媛;②愛媛縣;③令媛;④賢媛;⑤雙媛;⑥名媛。需要特別注意的是，如“令媛”“才媛”“賢媛”“雙媛”這類有較強古語色彩的詞在現代漢語中雖然仍在使用，但它們的使用范圍很有限，只出現在散文或者歷史類書籍中，口語中極少使用，甚至除特定人群外，這些詞在閱讀時遇到還需要借助工具書理解，并且《現代漢語大詞典》中令媛、賢媛、雙媛、才媛也沒有收錄，我們認為它們是古語詞。可以看出在現代漢語中“X+媛”類詞使用頻率大大降低，比較常用的是“名媛”和“愛媛縣”;“愛媛縣”是日本的一個地名屬于外來詞，受到地名翻譯的影響，我們對其構成及用法不做討論。因此在現代漢語中“X+媛”類的詞我們主要觀察“名媛”，代表用例如下：

（17）她們是明星，常常是名媛佳麗，有時是一個模特，但一定要深受讀者喜愛。（《對話·卓越媒體的成功之道：對話美國頂尖雜志主編》）

（18）據說這是當年上海灘一個著名名媛的私家寶典。（《健康養生·好膚色吃出來》）

（19）完美的頸肩背是身體曲線凹凸有致的起始點，如何讓自己的頸肩背漂亮起來也是IT GIRL貴族名媛的第一課。（《健康養生·It Girl身體保養100分》）

（20）終于一舉成名，又獲得了普立徹獎金，電影版權，改編劇本的合同紛紛送上門來，大注稿費使他成了稅務局、投資經紀、社交名媛圍獵的目標。（《讀書》）

以上例句中，例17中的“名媛”表示“有名的美女”之意，與“佳麗”構成一個聯合短語。例18、19、20中“名媛”所指為“名門閨秀”，在例18中，“名媛”一詞受到了形容詞“著名”的修飾，可以看出在現代漢語中“名”表“出名”的意義已經淡化，該詞的整體性增強。從語料來看，現代漢語中“X+媛”仍是以其積極意義為主導，這一點可以以女性的名字中有“X+媛”的形式來進行佐證，例如臺灣明星大S名字為“徐熙媛”。另外，我們關注到例20中的“名媛”具有貶義色彩，這一例句中的“社交名媛”做了與“大家閨秀”所不符的行為，與從古代漢語中引申得來的“有能力、有才干的名門閨秀”之意不符，在這一例句中強調的是部分女性的逐利、物質性，句中使用的“圍獵”一詞更凸顯出了“名媛”的貶義意味，達到了諷刺效果。由于ccl現代漢語語料庫的局限性，因此我們又查找了語料庫在線，BCC語料庫中“名媛”相關的詞條，發現其具有諷刺意味的用法已經不在少數，舉例如下：

（20）在大賭場里，在妓院里，在大賭場里，在跑狗場里，紳士和名媛們正在一擲千金地縱欲狂歡。（巴金《雨》）

（21）一灣綠水，游艇往還，遠處的音樂，悠揚悅耳，多少舊俄羅斯的公主郡主貴賓名媛，雪白的胸脯，雪白的腿，我想起了色奈河邊的快樂，我想起了法西斯女郎火一般的熱情！（矛盾《子夜》）

（22）他們住在沈陽的時候，這位滿洲軍閥與女伶、名媛之間的韻事早就家喻戶曉了。（林語堂《朱門》）

從以上例句可以看出“名媛”一詞的貶義含義與網絡中后來流行的“名媛”義已經較為相似了。但其貶義意味相比于網絡中流行的“X+媛”類詞來說還較為的隱晦，需要有特定的語言環境。但是由此我們得知“名媛”一詞在現代漢語中在某些語境下可以被賦予貶義色彩。

三.網絡新詞“X+媛”

上文中我們論證了“名媛”在現代漢語中某些語言環境下使用時已經具有了貶義的色彩，那么其與新詞“X+媛”的貶義是否有直接關系我們還需要進一步的探討。

通過在網絡上查找資料，我們發現2020年10月，一名網友發表了一篇名為《我潛伏上海“名媛”群，做了半個月的名媛觀察者》的文章，文章中的“名媛”依靠“拼多多”的形式進行團購高檔下午茶、高檔酒店、高檔首飾等，其目的是為了拍照發表在社交平臺營造富有、有格調的人設最終達到博得網友關注的目的。可見這篇文章中的“名媛”與明、清時期的“名媛”以及現代漢語中先前的“名媛”所指已經完全不同，成為了一個具有強烈貶義意味的詞，其多指愛慕虛榮的那類女子。這篇文章在網絡上引起了較大的反響，在之后的一段時間里，“名媛”一詞在網絡中使用時其貶義多于其積極意義。隨后，2021年9月21日工人日報發表文章批評了一部分如上海“名媛”群中一樣具有不正當價值觀的女性，類比“名媛”的造詞結構，為其命名為“佛媛”“雪媛”。廣大網民緊隨其后，結合在網絡中觀察到的具體現象又創造出了“病媛”“詩媛”“畫媛”等新詞，但發表后的一周內這類詞還處在小范圍的使用中。2021年9月底，較多官方媒體對這些運用不正當的手段吸人眼球甚至于牟利的行為進行了撰文批判進一步擴大了該事件的影響力，使得該事件一度登至各大社交平臺“熱搜榜”榜首，由此“X+媛”類的新詞成為了一個較固定的強貶義詞匯。同時結合網絡詞匯的受眾（以青年人為主）的心理特點：“1.簡單方便心理;2.求新求異心理（最為重要的特點）;3.從眾心理。”使得大眾在短時間內普遍接受并使用新詞“X+媛”來進行評論，“X+媛”類新詞由此固定下來成為新生詞匯。

四.新詞“X+媛”復合成詞的動因與貶義意的來源

通過上文的討論，我們知道“X+媛”類詞在古代漢語中有較強的生命力，意義所指都暗含有“容貌姣好的女性”的意義，發展到現代漢語階段這些詞絕大多數不再使用。我們認為“X+媛”類的詞不再頻繁使用有以下原因：1.表示宮妃、婢女的“X+媛”類的詞具有較強的歷史性特征，只專屬于其所處時代，在其他歷史時期不具有活性，這類詞一旦突破其生活環境就很快被淘汰。2.表示名門閨秀意義的詞過多，在使用過程中語言使用者會自動淘汰部分詞匯并篩選出優勢詞匯，國媛、門媛、閨媛、賢媛、名媛等詞均是褒義，表示有才有德的女子，在歷史上屬于同義詞，語言的經濟性特征使得其中的大部分詞匯逐漸失去活力。3.新詞的產生逐漸替代原來的詞匯。表示美女意義的詞匯（美女、美媚）在日常生活中以其生動易懂的特征受到年輕人的歡迎并逐漸泛化，逐漸替代了古代漢語中“X+媛”類的詞。

我們認為網絡詞匯中的“X+媛”類的詞與上文提到的古代漢語中的第五類詞構成有所聯系，主要體現在以下三點：一、從意義上來看，上文中的第五類詞所表示的概念可以從詞內組成成分得知，同屬偏正結構。例如“詩媛”，在古代漢語中所指為一個“詩詞能力出眾的漂亮女子”。二、從結構上來看，兩者的詞化類型相似，均是用該詞對所要概括的概念進行編碼和表達，沒有詞匯的借用及詞義的引申。三、兩者都體現了語言的經濟性原則以及詞匯的概括性，這兩類詞的所指均不是了了幾字就能表達出來的，詞化后生動形象的表達出了其所指的概念。

同時，我們認為“X+媛”在現代漢語中重新復合成詞受到了以下三方面的影響：1.“名媛”自身意義的貶義化趨向，這一過程在現代漢語中穩步完成。2.“名媛”自身貶義化程度提升，并且其所指發生巨大變化，這一過程在網絡中實現，形成速度較快。3.得益于主要的表意單位“媛”字自古以來就具有得較強歸納性，有語料的基礎，“媛”字前的成分在現代漢語中順利獲得了可替換性，使得人們不會感覺到突兀。最終“佛媛”“雪媛”“病媛”“詩媛”等出現以經濟、生動的方法補足了當今社會中詞匯的空缺。

社會中出現的新事物新概念需要有新的詞匯進來補充空缺，網絡中的“美女”表現出來的舉動不符合大眾心理道德，使人們產生了厭惡情緒。在此基礎上“名媛”一詞在語言演變中慢慢具有的貶義意味在網絡的作用下，擴大了影響，而后網友們受新聞媒體的影響，對這類現象的主要特點進行歸納，以其手段“詩、學、雪、畫、病、佛、高爾夫”等參與構詞，而這類詞由于其新穎的特點得到進一步傳播，網絡中的“X+媛”進而擴大了影響，成為了網絡新詞。“X+媛”的構詞表現出了社會現象對語言的影響，是語言的社會屬性的體現。需要注意的是，網絡中“X+媛”這類詞有些貶義意味，廣大網民在使用時需謹慎，不能隨意使用而對他人造成中傷。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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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三峽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