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瑤
內容摘要:唐人張鷟之小說《游仙窟》內涵豐富,包羅廣泛。本文從幻夢與現(xiàn)實二層面,兼及文人文化心理、宗教、社會與歷史等角度,對《游仙窟》進行多重解讀,望能更好地理解其文化意蘊。
關鍵詞:唐人張鷟 《游仙窟》 多重闡釋
唐人張鷟之《游仙窟》,以自敘形式描繪了主人公在奉使河源途中于一處“神仙窟”的神奇遭遇。其內涵豐富,并不止于艷情。本文試從不同角度,對《游仙 窟》進行多重闡釋,以期對其內蘊有更進一步的認識。
一.幻夢——艷情與遇仙之夢
幻夢,是排遣世間紛擾的避風港,是作者心中的桃花源,在這里可以忘卻現(xiàn)實的煩憂,撫慰心靈的創(chuàng)傷。古今文人士子均神往于陶淵明的“桃源夢”,同時,也有部分失意文人從艷情與遇仙的幻夢中尋求慰藉與超脫,張鷟《游仙窟》正是這樣一部作品。
(一)文人艷情伊甸園
《游仙窟》敘述了一個帶有艷遇色彩的行旅故事,主人公 “余”與兩位女子宴飲歡笑、吟詠賦詩,營造出一個帶有艷情色彩的“伊甸園”。從文人文化心理 角度分析,這有其產生的必然性。首先應從張鷟其人談起。張鷟,字文成,自幼才華出眾,屢試皆列甲科,文名遠播海外,兩《唐書》均載。但由于其人個性褊躁,不檢小節(jié),出語多譏諷時事,批評朝政,故一生懷才不遇,沉淪下僚,無怪
乎《游仙窟》篇首即感嘆“嗟命運之迍邅”了。失意文人在仕途中郁郁不得志,往往需要通過其他渠道來得到補償,以實現(xiàn)心理的平衡。此時,愛情或曰艷情,便成為撫慰其心靈創(chuàng)傷的一劑良藥。
根據(jù)弗洛伊德的觀點,藝術本質上是一種替代手段,一部作品的創(chuàng)作即是作者尋求滿足其欲望的補償物的過程。在社會政治生活、日常家庭生活當中,個體? 的文人遭遇窮困挫折,導致心理的多重創(chuàng)傷和失衡,累積形成巨大的精神痛苦。因此,他們渴望得到一種消解或補償?shù)那溃ㄟ^某種意義上需求的滿足來覆蓋? 或壓制內心的不平和痛苦。 《游仙窟》中所呈現(xiàn)的艷情故事正體現(xiàn)出作者張鷟的這種補償心態(tài)。其于行文中借主人公“余”之口自述現(xiàn)狀,描繪了一位身居低位,沉淪下僚,貧賤不已,疲于應付上級命令,空想報國,但奔波忙碌,無暇他顧,終于碌碌無為的士子形象,基本上是對張鷟本人懷才不遇、沉淪下僚遭遇的復現(xiàn)。 才華超群,卻僅被授予最低品級的職位:縣尉官秩九品,河源軍記室參軍仍屬平級。朝廷任命的頻繁、行政事務的冗雜已讓他疲于應付,加之出使河源路途艱險, 山川阻隔,車馬勞累,更加劇了心理的激蕩與失衡,他深感痛苦。在無力改變令人失望現(xiàn)實的情況下,張鷟——無論是現(xiàn)實中的還是《游仙窟》中的——借助幻? 想編織出一個“白日夢”,作為對現(xiàn)實中困頓落魄遭遇的一種補償。此種文人文化心理,正是 《游仙窟》中艷情夢之內涵。
(二)遇仙模式之變體
遇仙文學在中國源遠流長 。早在先秦時期,就有《高唐賦》、《神女賦》描摹過楚王與神女的遇合。六朝志怪小說更是出現(xiàn)了大量的神仙洞窟題材作品,以至于形成了仙界奇遇的“幸入——復出”模式。發(fā)展至唐代,亦不乏遇仙類故事,《游仙窟》即為一例。
《游仙窟》保留了六朝遇仙模式的基本結構,而稍有變化:主人公并非在某種偶然的狀況下 “幸入”仙界,而是自發(fā)地、有目的 、有意識地“求入”其中,可謂是遇仙模式之變體。主人公先是正心誠意,齋戒三天,然后沿著細葛, 乘輕舟逆流而上。身體好像騰空飛起,如夢似幻之間,來到一處松柏巖,桃華澗,頓覺香風遍地, 霞光漫天。這一有目的的“求入”活動透露出某種道教意味。為了 進入神仙窟,主人公進行了一系列宗教性的禮儀活動,如正心誠意,齋戒三天,這實為道教齋醮科儀的體現(xiàn)?!褒S”指齋戒清潔,“醮”指祭祀祈禱,齋醮科儀是祈求進入仙界的道教儀式。在道教文化中,神山仙島、名山大川是仙境的延伸,也是個人修煉的上佳場所, 而《游仙窟》故事發(fā)生之積石山即屬于其中之一。作品開篇即言:積石山就是神仙窟,這里遍布高山、深谷、泉石、煙霞,分明就是? 道教修行之圣地。再加上充滿宗教神秘色彩的古老傳說:在這個人跡罕至之地,竟時常有香果瓊枝,天衣錫缽(或許是某位道教仙人的所屬物)漂浮而出,都表? 明“游仙窟”之地就是道教修行之所。主人公在進入此地的過程中 “身體若飛,精靈似夢”、“須臾” 、“忽至”,明顯帶有道教白日飛升的意味;而“松柏”與“桃”也均是充滿道教色彩的意象,前者象征長生不老,后者象征福壽吉祥。張鷟于《游仙窟》開篇即濃墨重彩地渲染了一幅道教的“神仙境界”,? 包含了大量的道教元素;在作品結尾,又反復表達了望神仙而不可得的悵惘之情,此處之“神仙”亦可指道教仙人。因此,在某種程度上,《游仙窟》也在“求入——復? ?出”的遇仙結構下內涵性地表達了道教追求與超脫意味,主人公最終未能由凡入仙,則可以看做是儒家思想對于文士根深蒂固的作用與影響(“王事有限,不敢 稽?!?。
二.現(xiàn)實——貴族婦女婚外戀
文學藝術源于現(xiàn)實生活, 文學現(xiàn)象總是對社會現(xiàn)實的曲折再現(xiàn)。那么,《游仙窟》故事在本質上又反映了唐代怎樣的社會現(xiàn)實呢?陳寅恪先生認為,到唐代,“仙”多用來指稱妖艷婦女,甚至是倡伎之類。袁行霈等人認為,“神仙窟”實際上是妓院的代稱 。將“游仙窟”看做是一次逛妓院的經歷,這其實是一種未經論證的固有看法,因為狎妓風流普遍被認為是文人士子的天性。筆者以為這種觀點是有待商榷的?!队蜗煽摺分械氖铩⑽迳┎⒎前抵讣伺?,而是指代現(xiàn)實 社會中的唐代貴族婦女。十娘與張郎的戀愛反映的正是唐代貴族婦女的婚外戀現(xiàn)象。
眾所周知,唐代社會婚戀觀較為自由與開放。朱熹曾指出,唐源出于少數(shù)民族,所以閨門失禮之事,并不足怪。唐太宗以弟媳楊氏為妃,唐高宗以其父之才人武媚娘為后,唐玄宗娶兒媳楊玉環(huán)等,均是唐人所周知的,而當時人很少以此為怪事。處于這樣開放自由的婚戀環(huán)境中,唐代貴族婦女婚外戀現(xiàn)象的大量出現(xiàn)也就不難理解了。《舊唐書》卷五十一 《后妃上·中宗韋庶人》直接記載韋后與武三思等人私通之事。此外,唐朝宮廷中不少公主也是這樣,太平公主、襄陽公主等人都有與外人私通的記錄。在達官顯貴之家,也時見對于貴族婦女此類行為的記載?!杜f唐書》卷八十二記載了許敬宗長子與繼母的不正當關系,《舊唐書》卷七十八更是記載了貴族婦女與官員的私通事件。
鑒于唐代此種社會、歷史狀況,聯(lián)系《游仙窟》文本實際,更有理由認為《游仙窟》中男女主人公短暫的戀情是唐代貴族婦女婚外戀現(xiàn)象的反映。首先,文本記敘十娘、五嫂均來自唐帝國的世家望族,出身于魏晉六朝傳承下來的貴族大姓——清河崔、太原王。十娘是清河崔氏家族之末孫,五嫂是太原王氏家族之第三女。清河崔氏家族是唐代眾多顯赫家族中的一支。它形成于魏晉時期,經過東晉十六國的發(fā)展,到北朝時期達到鼎盛,與博陵崔氏一起成為崔氏大家族的兩個重要分支。 進入隋唐時代,據(jù)《新唐書》卷一九九《柳沖傳》記載,王、崔、盧、李、鄭為當時之世家大族??梢?, 崔氏家族在唐代仍保持著旺盛的發(fā)展態(tài)勢,顯示出強大的社會影響。太原王氏家族在唐代也是門庭顯赫。王氏家族的始祖是黃帝第四十二代后人王子喬。王子喬本為太子,定居于太原地區(qū)。因為是王族之后,因此以“王”為姓氏, 開創(chuàng)了太原王氏家族。從漢到唐,太原王氏家族一直是影響巨著的名門大族,并且越傳越多、影響越來越廣,以致民間有了天下的王 姓皆出自太原的說法。因此,十娘、五嫂的出身不可謂不顯赫, 在唐代均屬于貴族婦女。
其次,二女容貌絕代、服飾華貴、侍者甚眾。十娘的容貌傾城, 姿容華麗,形容是天上都沒有能夠與之相比擬的;體態(tài)優(yōu)美,婀娜多姿,人間很少有能與之匹敵的;面容潤澤,吹彈可破,腰肢纖細, 幾乎勒斷。服飾更是華貴,穿著金黃色華帔,配以唐代婦女流行的石榴紅裙,靈動美麗,無與倫比。五嫂容貌奇異妍雅,令人嘆止。臉上一彎新月眉,頰上粉嫩似花開; 細腰微微轉動,面上常懷笑顏; 兩鬢盤成飛云發(fā)髻,雙齒潔白如冰似雪,姿容無比,可謂人間斷絕。穿著絲衣,五彩繽紛,絢麗的色彩奪人眼球;裙擺飄飛,裙前散發(fā)著麝香味;頭發(fā)在腦后盤成臥龍狀,精美的串珠纏繞在翠綠色的衣衫之上,金箔做的裝飾物點綴在紅色的繡鞋上,羅綺遍布, 珠翠滿身,華美異常。她們的侍從更是眾多,除負責日常生活飲食的桂心、香兒、綠竹、琴心等一大批婢女外,還備有眾多樂工,分散 在北開的門兩邊,宴飲會客,管弦寥亮。
再次,居處之地富麗堂皇, 絕似宮殿。雖然十娘自謙說居處簡陋,但實則是金銀臺闕,遮天蔽日。外觀上直沖云霄,像銅雀臺、靈光殿一般寬敞。大梁為桂木所制,屋檐上有瓦頭雕鏤文采的殿亭屋脊,柱子上鑲嵌有水晶,窗戶由美石裝飾點綴,能夠反射日光。長廊四面環(huán)繞,椽上用均勻的玳瑁片裝飾。樓閣高大,共有三層,均用琉璃瓦建造。墻壁由白銀砌成,臺階圍滿碧玉,排列的非常整齊,令人嘆為觀止。大堂內更是豐姿俊秀,金銀曜眼。五彩的龍須席子,用銀絲繡在氈子邊緣;象牙床計八尺長,用緋紅的綾子貼飾在褥子上;玉石等寶物繁多,映照著曇花;瑪瑙與水晶等寶石穿在一起,熠熠生輝;幾案上都畫著豹頭,用的是蘭草制成的燈芯,并燒著魚腦油。后花園有各類果樹,萬株青綠;鮮花散布,紅紫相間;清澈的泉水擊打山石,巖壁上有鑿出的腳蹬;池水中停泊有畫舫,水面露出芙蓉花;千畝竹林,柳絲紛飛??梢姯h(huán)境富麗,布局繁復,絕非一般居所。
此外,宴飲珍饈,極度奢華。酒池迂回曲折,酒器品類多樣, 有金有銀,有細有粗。飲食奢靡, 窮盡珍饈。有東海的鰡魚條、西山的鳳脯、鹿尾鹿舌、干魚烤魚、雁肉和荇菜制成的醬、鶉肉羹、桂米羹、熊掌兔腿、野雞肉、豺嘴肉, 更有鱉肉醬、鵪鶉羹、麒麟肉脯 、純白熊腥、純黃蟹醬、鮮切魚肉 、青絲涼肝等,還有新鮮果蔬如葡萄、甘蔗、軟棗石榴、嶺南紅橘、肥美的桑葚、敦煌產的八子柰、青門銷的五色瓜、太谷的梨子、房陵的李子、東王公的仙桂、西王母的仙桃等,千名萬種,不一而足。飲食用度,亦非一般供給。
最后,她們在與男性調笑時的優(yōu)雅風流表現(xiàn)出在后世女主人公身上看不到的大膽與自信, 并于言語中流露出對感情生活的期盼。這在戲語疊出的五嫂的話語中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如她在初見男主人公時的調笑:既然娘子是主人母,少府應須要做主人公; 在勸男主人公飲酒時說道:? 女婿是媳婦家的狗,打殺任由, 無話可說。一定要傾杯而盡,不要無端制造各種借口;在行酒令時說道:真正思念她,不用到遠處就有;在賭酒時說道:用不著賭來賭去的,今夜知道娘子肯定免不了 等等。此外,十娘在與張郎、五嫂吟詠賦詩的過程中也大量地詠嘆、指向男女戀情,大膽比喻, 無形邀請,用意顯然。綜合以上五方面內容,從兩位女主人公十 娘、五嫂的儀容服飾、侍者數(shù)目、起居用度、宴飲規(guī)模、優(yōu)雅風流等方面,可以推知二人并非普通民間婦女,亦非娼妓。結合唐代社會現(xiàn)實背景,有理由得出結論: 《游仙窟》中女主人公的身份是貴族婦女,其與男主人公的短暫戀情正是對 唐代社會貴族婦女婚外戀現(xiàn)象的曲折反映。
以上從幻夢與現(xiàn)實兩個層面對《游仙窟》的內涵進行了初步闡釋。小說意蘊豐富,闡釋亦無窮盡,有待研究者進一步發(fā)現(xiàn)、進一步探討。鄭振鐸曾經表示,《游仙窟》一類的著作對于文學史家或小說研究者而言是珍寶,或許正為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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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恩施職業(yè)技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