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云峰

小時候常聽人說,外爺“刮草地”了,草地就是內蒙古。而這個“刮”怎么寫,是什么意思,我現在也不明白。
是像風一樣“刮”到內蒙古了,還是像馬一樣“趏”(讀作“gua”)到內蒙古了?
一
外爺的家胡家塔離高念文十五華里,在高念文的東邊。外爺祖上是喬岔灘鄉龍尾峁村人,龍尾峁最大的財主是李能張,幾乎整個龍尾峁的土地都是李能張家的。到外爺的爺爺發跡起來,龍尾峁無地可買,就到十五華里以外的胡家塔買地,外爺的爺爺把二兒子李能順、三兒子李能堂派到胡家塔另立門戶。二兒子聰明能干,人又硬碴,很快發展起來,成了胡家塔最大的財主。三兒子——也就是外爺的大,性格柔軟,心地善良,加之一口氣生了四個兒子一個女兒,人口興旺,家業卻沒有什么發展,守著老子買下的幾十坰地,過中等人家的生活。
外爺的二大李能順事業發達了,但子嗣甚荒,無兒無女,看準弟弟的二兒子,也就是我的外爺,頂門過繼,偌大的一份家業落在了外爺一個人手里,成了胡家塔最大的財主,最宏盛時,傳說有九犋牛耕種。九在中國人的文化里不是一個確定數,表示多就用九,所以外爺家耕地的牛也許比九犋還多,也許沒有九犋。假使就是九犋牛,春耕時節半個月,一頭牛每天耕一坰地(約三畝),那就是有一百五十多坰地,五百多畝。胡家塔的地有三分之一是水地,價值超過旱地的十倍。
1933 年,是外爺一家的劫難年。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外爺家來了一幫土匪,把外爺家的糧食、牲口搶了個精光。根據外婆、外爺的講述,以我粗淺的歷史知識推測,土匪就是黃河對岸的晉軍。神木南鄉歷史上就沒有出過成群結伙的土匪,上世紀30 年代更沒有。以搶劫隊伍的齊整、搶劫對象的精準、運輸力量的強大、腰別短槍這些信息分析,是部隊,但肯定不是紅軍,30 年代初,神木南鄉的紅軍還很弱小,屬于地下游擊,搶這么多糧食、牲口往哪里藏?
禍不單行,遭搶的第二年秋天,外爺家又遇洪災,山上下來的洪水把一院五孔石窯沖得七零八落,衣服被褥、鍋碗瓢盆全都漂在水上。
外爺的劫難還沒有結束,外爺外婆有一兒一女,兒子六歲,女兒三歲。遭洪災的當年冬天,六歲的兒子頭天晚上睡覺還活蹦亂跳,第二天早晨就死了!
匪劫、天災、橫禍!凡人如何扛得起如此打擊!外爺外婆一蹶不振,開始用細軟換大煙抽。年僅三歲的母親無人照料。
也有意料不到的收獲,外爺成了破落地主,到解放時干脆成了房無一間、地無一壟的赤貧,成分當然是貧農。這是后話,要知道后來世事的變化,外爺外婆也不至于如此悲痛。
外婆原本是一個聰明絕頂的女人,有一天,她對外爺說:“你二大把偌大的家業給你,為的是栽根立基,而我不能生育了(外婆由于在洪水中搶救財物,浸泡時間過長,絕經絕育),你再成個家,生個兒子,不為別的,給地下的你二大也有個交代,不然你死了有何臉面去見?”
外爺與外婆大約是在1934年離婚,這一年外爺二十六歲。
二
外爺并沒有按照外婆的設計成家,而是開始了“刮草地”的生涯,像無根的沙蓬隨風飄蕩。
外爺一走就是二十年,杳無音信。兵荒馬亂的年月,不知多少人一去無回,人人都以為外爺再也回不來了,外爺也被村里的人忘得凈光。1954 年秋天,外爺騎著一匹棗紅馬,后邊還跟著一匹大白馬出現在胡家塔的村口。外爺的坐騎鞍子后邊掛著一個黃羊整皮桶包,馬走步里邊嘩啦響一聲,人們都猜里邊裝的是洋錢。這一年是胡家塔歷史上少見的豐收之年,漫山遍野溢紅流彩,豐收年景好心情,加上李老二騎馬歸來,胡家塔這一年的秋天豐富得沒法說。
直到今天,我想起外爺,就會想起他騎兩匹馬站在村口的畫面,太拉風了!這個畫面也徹底改變了外爺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外爺背鍋彎腰,走路像蝦米,看人頭仰起,一只眼眼皮耷拉,全都成了特點而非缺點。
外爺二十六歲離開,四十六歲回來,他的女兒、我的媽媽也二十六歲了,已經是一兒一女兩個孩子的母親。當外爺風光了幾天,又要像風一樣刮走時,他的女兒擋住了他。
首先是把他的兩匹馬賣了,一匹馬賣八石糜子,兩匹馬賣了十六石糜子。在我們老家一斗糜子三十斤,一石十斗,一石就是三百斤,十六石就是四千八百斤,差不多是一個人十年的口糧。
有這十六石糜子墊底,母親有了底氣,讓人給自己的大大找老伴。
話放出去,不日就有了回信,太和寨鄉杜新莊村有一個合適的對象。沒費多大周折就成了,女方剛剛病沒了丈夫,帶著一女兩男三個孩子,大的十二歲,小的只有五歲。孤兒寡母嗷嗷待哺,聽媒人說外爺現有十六石糜子,還有嘩啦嘩啦響,哪里還有抵抗之力,僅提一條要求,男方到她家(俗稱招漢上門)。這要求正合外爺心意,一個人無房無地,無牽無掛,哪里不是雞叫狗咬。
外爺走進后外婆的家,發現這個破碎的家,更像是一個水深火熱的陷阱。三個孩子缺吃少穿不說,后外婆是一個間歇發作的精神病人,這個家一貧如洗刮甕成干,馬上要斷頓。退一步說,就是有糧食,連把生米煮成熟飯的人都沒有。
后外婆也是一個可憐人,她的大大解放前夕被國民黨打死,正好她生第三個孩子,家里人瞞著她,后外婆一個月子沒見大大來,就有點疑心。等滿月了,家人告訴她真相,她不顧一切跑到大大的新墳,一聲號出去半個時辰回不過氣,臉黑唇紫,人們總以為是活不了了,沒想到閻王不收,又退了回來。
失去大大的悲痛還沒有緩過來,當太和寨鄉長的丈夫又暴病身亡,年僅四十歲。經受不住接連失去兩位親人的殘酷打擊,面對三個嗷嗷待哺的孩子,急氣攻心,瘋了。在外爺進家前雖然好轉,但是只要一著急一生氣就犯病。
看著三個孩子一個瘋人,外爺不忍心拍屁股走人,就是轉身走了也不會有人怪罪。外爺去把媒人祖宗八代罵了一遍,轉身跳入這個明擺著的陷阱,和這家人一同苦苦掙扎。
上天有好生之德,外爺外婆結婚的第二年,半瘋癲的外婆居然生下一個男孩,為李家續了香火,更重要的是,我有了一個特別喜歡的小舅舅。這一年外爺已經四十七歲,外婆也四十二歲了。這個小男孩的降生,給這個家庭帶來了生機,也帶來了轉機。外婆的精神病大大好轉,之前一個月至少犯一次病,成了一年也就是犯一兩次,不著急、不特別生氣就不犯。
大女兒出嫁后,外爺領著老婆和三個兒子回到了胡家塔。
三
我對外爺的記憶從60年代末開始。
我們家的糧食不夠吃,母親就打發我去胡家塔“脫嘴”。這個詞應該寫作“脫嘴”還是“托嘴”?我也不知道,就是去親戚家解決吃飯問題,給自己家省下一張吃飯的嘴。
“脫嘴”本來應該是去親外婆胡家外爺家,因為胡家外爺家境相對殷實。但我的親外婆對我要求特別嚴格,吃飯不能吃出聲響,吃兩碗就不讓吃了,說:“吃得不餓就行了,撐成大肚子誰能養活起嘞!”加上胡家外爺不是親外爺,也有點隔膜。而李家外爺雖然窮,但外爺是親的,再說還有一個特別有意思能帶著我玩的小舅舅,所以,盡管離家的時候母親千安萬頓要去胡家外爺家,去了住上沒兩天就去了李家外爺,有時候是自己去,也有時候是小舅舅勾去。
那時候,人民公社不允許外爺再“刮草地”,如果外爺非要去,那就以“外流人員”對待,每天要向生產隊交八毛錢,外爺交不起,只好乖乖地給農業社放牲口。我最喜歡跟外爺一起去放牲口,外爺好像也挺喜歡領我,漫漫長日有了一個說話的人。
有一天我們爺孫倆趕著牲口剛出村口,遇見一個老漢,他一臉嚴肅地對外爺說:“老二,前石畔有一個老婆領著一個小子,打聽你家在哪嘞。”
外爺說:“一個老婆?打聽俄嘞?”
老漢說:“領的那個小小長相和你的小子可像嘞!”
外爺滿臉疑惑,自言自語:“那是個誰嘞?”
“不是你草地上的老婆找你來蘭?”
老漢這么一說,外爺恍然大悟,罵老漢:“格老爺的,你外婆來蘭!”
老漢哈哈大笑,揚長而去。
村人是和外爺開子虛烏有的玩笑,我的腦袋瓜卻留下對外爺草地生活的無限想象。
外爺是騎牲口的高手,無論是驢還是牛,就是最尥蹶子的騾子外爺騎上去就像黏在背上。更炫的是,外爺能騎在牛背上抽水煙。外爺騎牲口的本領全村第一,我真是佩服極了!現在想來,外爺在內蒙古騎了二十年馬,騎個牛驢騾那不是小菜一碟!
外爺也教會我騎牛和驢,但堅決不叫我騎騾子,他說:“牲口里騾子最不厚道,誰會騎誰不會騎,你一跨上背它就知道了,不會騎的人走不出三步它就把你撂下來了。”
我問:“外爺,為什么騾子就不厚道?”
外爺說:“因為騾子是雜種。”
陜北放牲口都是在夏天、秋天的下午,春天農業社的牲口送肥耕地苦重,槽養不野放。夏天秋天牲口上午干活兒,下午放牧。外爺放牲口,人很悠閑,每次都揀一條溝,人在溝口樹蔭下一坐,任牲口自己吃,吃到溝掌牲口就自己回頭再吃,吃到溝口就到了太陽落山,也該回了。
放牲口的空閑,外爺會給我道古朝,也就是歷史演義,講許多生活的常識。古朝大多忘記了,生活常識卻牢牢記在心里。
諸如,要是狗追來咬你,既不要跑,也不要一屁股坐下,要彎腰蹲下,狗以為你撿石頭就不敢近你身邊咬你。
放牲口要扔出石頭打牲口時,必須先喊一聲,你一喊,牲口一鼓氣,就不會受傷。這一條我謹記,后來放羊常用這一招,果然如此。
人在路上走累了,要歇在樹蔭下,不能歇在陰崖下,陰崖容易吹陰風著涼,更害怕崖上掉泥塊石塊。
拽牛尾巴上坡要向下拽,不能向后拽,向后拽容易被牛踢著。
丑瓜俊蔓菁,瓜是丑的好吃,蔓菁是樣子俊的好吃。
等等,等等。
盡管這些生活常識我也沒用著多少,但仔細琢磨,卻充滿生存的智慧。
外爺不給我講他刮草地的故事。
四
我在神木中學上高中的時候,有一天下午我們班在操場上體育課,遠遠地瞭見秋千架邊的墻根下坐著一個老頭抽水煙,那個坐姿,尤其是抽水煙的一舉一動酷似我外爺。我好想走到跟前去辨認,又怕被班上的城里人笑話。
我已經有五六年不見外爺了,真的是很想他。這一節課我上得是心慌意亂,好不容易等到下課,溜在隊尾,假裝系鞋帶蹲下來,等同學們離開操場,趕緊跑到墻根去看,就是外爺!
“外爺!”一聲叫出去,聲音居然哽咽了。
我蹲在外爺的身邊。已經是春天三四月份了,外爺還穿著大襟皮襖。幾年不見,外爺老了許多,眼角的皺紋伸到了耳朵,嘴周圍也全是皺紋,看人時兩個眼皮全都耷拉下來,臉黑黑的蒙了一層塵土。
“老命!”外爺看見我特別高興,“老命”的命(讀作mi)音拖得特別長。
“外爺,你咋還穿皮襖,不熱?”
“離家時天還冷,熱了就反穿上,毛朝外就不熱了,皮襖就有這個好處。”外爺說。外爺又去內蒙古販菜籽了,有十多年不讓販賣,生產隊管得稍微松動了,外爺又重操舊業,再走老路。
爺孫倆坐在春日暖陽下的墻根邊,外爺從他臟得已經看不出什么顏色的提包里拿出一個“月餅”,這個月餅顏色金黃金黃,比普通的月餅大一倍。
把月餅遞到我手里,外爺說:“老命,你快吃,這個叫麻泥餅,外爺找你,就是為了給你來送這個。外爺打算等你放學了,再去打問你,沒想到在這兒等上你了,人口話(人常說),尋人不如等人。”外爺顯得特別高興,既見到了外孫,還沒有費大勁。
神木中學有兩千多學生,外爺既不知道我在幾年級,又不知道我在哪一班,還不識字,要不是操場偶遇,真不知道外爺要費多大的周折才能找到我。
我對外爺說:“外爺,我還要趕緊回去上課,你晚上住哪里,我放學了去找你。”
外爺說:“老命,我見上你就走呀,現在還早,我能走到二十里墩。”
這次爺孫倆見面還不到十分鐘。回教室的路上,手里拿著外爺給的麻泥餅,想到外爺七十歲的高齡,穿著破皮襖,背著幾十斤菜籽,在漫長孤寂的旅途上跋涉的身影,眼淚不由自主地一路走一路流。
晚自習后,我吃外爺給我的麻泥餅,真的是非常好吃,我吃過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是面包,但這個外爺叫麻泥餅的東西,一點兒也不比面包差。
三十年后,在內蒙古準格爾旗的西召,再次見到麻泥餅!這次我才知道它叫“嘛呢餅”,“嘛呢”兩字取自佛祖六字真言。餅皮是白面用上好的酥油、胡油、雞蛋和制,餡是紅糖、炒芝麻、葡萄干,哪能不好吃?
準格爾旗的西召又名寶堂寺,是內蒙古藏傳佛教除武當召外最大的召廟,每年農歷四月舉行一個月盛大廟會,廟會期間制作大量的嘛呢餅,給僧人和上布施的人吃。
我問住持:“嘛呢餅別的寺廟有沒有?”
住持說:“只有這里有。”
“嘛呢餅出售不出售?”
“不出售。”
“除了僧人,普通人怎么才能有?”
“除了僧人和上布施的人,寺廟會施舍給乞丐。”
我又問:“每個乞丐會給幾個?”
住持說:“一天只給一個。”
我知道了,三十年前我的外爺到神木中學操場上送給我的那一個嘛呢餅,是他守了一天的收獲!
五
80年代初,外爺又開始了“刮草地”的生涯。
后外婆的三個孩子都已成家立業,而自己的兒子還沒有成家,為別人的孩子苦熬苦掙了二十幾年,既沒有攢下錢,也沒有立下業,靠苦力在胡家塔前石畔靠山挖了兩孔土窯洞。外爺深知自己的這點家當不足以吸引回家一個兒媳婦。七十歲出頭的外爺,又重操舊業,去內蒙古販賣菜籽。80年代初,我已經在神木教育局教研室工作,神木城有了親外孫,方便了許多,他從花石崖坐班車到神木,和我住一夜,我給他買票坐班車到神木最北的中雞鄉。從中雞開始向北進入新街(外爺口中的蒙鎮會),一路走一路賣,什么時候售罄什么時候掉頭。之前是步走,一次背三四十斤,80 年代不用步走了,一次可以帶六七十斤菜籽。種菜前去了,把菜籽賒給人家,秋后收菜時去收錢,如果白菜長不出來或者出了質量問題,由外爺包賠。販賣一趟賺不到二百塊,還不包括交通餐飲費。外爺販賣的是高家堡白菜籽,在伊金霍洛旗、達拉特旗、鄂托克旗都很有名,而老李白菜更是這一帶的馳名品牌。古人描寫白菜:蘊精氣于盛夏,起蔥蘢于秋后。一片一片的蔥蘢是外爺背去的。
我從1999年開始在內蒙古工作,迄今有二十多年了,凡是外爺過去說過的地名,我幾乎都去過了,什么蒙鎮會、樹林召,什么察罕淖、八音淖,外爺說過的所有地名都沒有離開伊克昭盟,就是說外爺一直在黃河以南活動,就沒有跨過黃河,甚至連包頭也沒有去過。
外爺年輕時在內蒙古的二十年干什么,至今仍然是一個謎。但80 年代以后外爺去了內蒙古的哪里,怎么去,去干什么,我已經逐漸清晰了,他就是一個販菜籽的老頭,每年去兩趟,按照伊盟的種菜季節,種前把菜籽賒賣,初冬收菜時去要賬,走在哪里,有朋友就吃住在朋友家,沒有朋友就乞討。
六
舅舅成家后,外爺再沒有“刮草地”,外爺老了,刮不動了。
有一年我去花石崖中學講課,正好遇集,在供銷社門前我碰見了外爺。我進供銷社給他買了兩瓶太白酒,這是這個門市里最好的酒。拿到我給他的酒,愛喝酒的外爺真是心花怒放,就地坐在供銷社的門前開喝,對著酒瓶“干吹”。只要是熟人走過,一定要讓人家喝一口,夸耀這是外孫給他買的,然后等人家說,你老歇下好了,有好外孫。外爺聽了喜不自勝,我聽了無地自容。
現在,我的家里放不少好酒,沒有人喝,我的外爺要在該多好!
1986 年正月初八,這天,外爺趴在炕上用笤帚掃炕,外爺的孫女秀芳騎上爺爺的脊梁,爺爺只說了一句:“我的心呀!”就歪倒在炕上,再沒有起來。
外爺大名李向海,小名老二,出生于1909年陰歷十月二十日,歿于1986年正月初八,享年七十八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