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云峰
忘不掉的巧花
“巧花上吊了!”
這個恐怖的消息像冬天里的寒風瞬間吹遍了全村,大人們奔向叫腦背洼的地方,我跌跌撞撞跟著跑。一面大大的坡地上孤零零地長著一棵棗樹,棗樹上掛著一個人,遠遠地望去,像掛著一件破衣服,在寒風中飄來飄去。孩子們不敢到樹下去,只在遠處望,我看見巧花的雙腳長長地伸在褲腿外面,腳腕到小腿裸露著,白得刺眼。
就在秋天,巧花姐叫著我的小名說:“小林,給你吃個好東西。”說著,從衣兜里掏出三個紅棗,紅棗一半紅一半綠,珠圓玉潤地放在她染著綠草汁的手心里。給我紅棗時,她的背上還背著玉米稈,腰都直不起來,綠色的玉米稈下露著紅紅的笑臉,臉被汗水污得臟臟的,但牙齒卻分外的白。
那三個棗一定是從眼前掛著她的這棵棗樹上摘下來的。
有一天晚上,巧花的大(爸爸)關起家門打巧花,邊打邊罵:“你個不要臉的,有什么臉面活在世上?你為什么不去死,你不死,你大怎么活人!”
巧花一聲一聲地哭叫,凄凄慘慘。
我求母親去救救巧花姐,母親只是坐在炕沿上嘆氣,卻不動身。全村人像商量好了似的,都在自家里聽那一聲一聲的哭喊,從黃昏喊到上燈,直到哭喊的人沒力氣喊了。
人們隱隱晦晦地議論,說是巧花肚子里有了孩子,怎么有的,和誰有的,說不清,也不說。直到今天,巧花懷孕都是一個謎。
過了半個月,太陽落山的時候,傷好了,從死亡線上掙扎出來的巧花來到腦背洼自己家的自留地,把自己掛在了孤零零的棗樹上。巧花的大聽到消息,跑到地邊,望見棗樹上掛著的女兒,雙腿一軟癱在地上,直著聲叫喊:“啊,啊,啊——”聲音仿佛不是從這個人的嘴里發出的,喑啞、尖細。
聽巧花大的哭喊,我的心里掠過一陣快意。
圍繞巧花是火化還是土葬,差點兒引發一場村人與巧花家族的惡仗。村人心里認為巧花肚子里有孩子,不干凈,必須燒,嘴上是說上吊死的年輕人應該火化,否則村宅不安。
巧花家的這個家族不同意,心里想,如果燒了傳言就坐實了,再說陰親彩禮就要不上價,嘴上說鄉俗沒有意外死亡必須燒。人們心里想的和嘴上說的不一樣,達成一致就格外費勁,經過十多天的協商,最終村里人多勢眾,巧花大這一族人胳膊擰不過大腿,只好妥協,答應先燒,然后再辦陰親。人燒了,彩禮就不及原來的十分之一。
火化巧花就在離棗樹不遠的地方,站在我們家的鹼畔上,看見腦背洼升起一股濃濃的黑煙。濃煙里,我仿佛看見背著玉米稈的巧花,腰彎得深深的,努力抬起頭,露出白白的牙齒對我說:“小林,給你吃個好東西。”
冬天里的棗樹枝條像鞭子,冷冷地抽向天空,我的眼前幻化出像破衣服掛在棗樹上的巧花姐,白白的小腿軟軟地耷拉著。燒過巧花姐的地上留下一個黑攤,一塊一塊黑土疙瘩零亂地散落著。
整整一個冬天,我都在為巧花姐難過。
每年棗紅的時候,我都會想起放在染上綠草汁的手心里的那三個棗,珠圓玉潤,一半紅一半綠。
五十年后,我成了一所大學的老師。
一個落日熔金的傍晚,我的研究生走進我的辦公室,暈紅的臉頰被窗外射進的夕陽涂了一層金黃。
她說:“老師,我要請一個星期假。”
我問:“你請假干什么去?”
“老師,我懷孕了,要去做人流。”
“哦,一定要去正規醫院。誰陪你去?”
“男朋友。”
“最好能讓你爸爸或者媽媽來,要保證安全。”
“好的,老師。”
看著女學生出門的背影,我忽然想起了我的巧花姐,心里默默對女學生說:孩子,你生在了好時候。
離不了婚的翠萍
翠萍是怎樣到了我們村的,我不知道。
我家鄰居越秀訂婚的過程我參與了,彩禮單是我在作業本上撕了一張紙記的,雙方還押了手印。人民幣一百二十元(三年給清),糧食一石(當年給清),豬肉、羊肉各二十斤(到結婚前每年過年各二斤),布票三丈、糧票一百斤(三年給清)。
在我們村婚姻自由的含義是:自己的婚姻,由父母做主。女孩子大多在十一二歲就有了“對象”,不在于兩個當事人是否情投意合,主要是大人商量,過程與買賣東西完全相同,叫買賣婚姻是既形象又貼切。
初冬的下午,媒人老蘇領著一個比越秀大兩歲的男孩寶柱和寶柱的父親上門,那年越秀只有十歲。按照程序,先讓兩個小孩相看,十歲的越秀害羞,頭低得深深的,哪敢看。男孩子挺膽大,盯著越秀端詳。
后來,我和越秀的對象寶柱熟悉了,問他:“你看婆姨時為什么那么膽大,盯著越秀看?”
他說:“我總得知道她嘴秋(嘴歪)不,眼斜不?缺胳膊短腿(少腿)不?”聽他一說,很有道理,那越秀呢,就不怕嘴秋眼斜缺胳膊短腿?
越秀的大說:“不用她看,我早看好了,再說捉豬兒子看母豬,寶柱的父母從侯(小)我們就認得。”
也有道理,越秀的大用的是反證法,我上了高中才學到這個方法。再說,越秀大的經驗有強大的遺傳理論支撐。
媒人先問男孩:“看上不?”男孩點點頭。
媒人又問越秀:“你看上不?”越秀看都沒看,臉羞得通紅,既不點頭也不搖頭。越秀的大說:“你不說話,大就給你做主,日后不許反悔,反悔了老子沒錢退彩禮。”
那時候,如果未結婚退婚,要退彩禮的三到五倍,相當于違約罰款。小孩子不懂事,到結婚年齡明白了好賴,男女都有后悔的,但是幾年前拿走人家的彩禮早已花光,現在翻倍退還,哪里去找,只能舍人。兩個孩子相看上了,接下來是談彩禮。
男方請的媒人老蘇盤著雙腿坐在炕上,手里拿著個水煙鍋,說兩句話,呼嚕嚕地吸一口煙,把他說過的媒從黃昏講到上燈。煙嗆,加上說的內容我也不感興趣,聽著聽著,我就開始打盹。越秀的大看我的頭時不時磕向胸脯,知道我是困得支撐不住了,就說:“小林孩兒瞌睡得不行了,咱說正經的吧!”
媒人繞大圈,這個有講究,叫“ 熬脾性”,看買賣雙方誰的耐心更大,誰沒耐心誰吃虧。
“咳咳,咳咳!”老蘇咳嗽了兩聲,又說,“不急,不急。哎,老古人有話,話說開,水流開。”
水煙鍋呼嚕嚕、呼嚕嚕響了幾聲,老蘇又開始夸越秀的大在四鄰山頭為人有多好,做事有多爽快,夸著,夸著,不知什么時候,老蘇開始挑越秀的毛病:“哦,這個孩兒,有點瘦,有點黑,個個也不高。”這個才是關鍵,殺價全憑找不足,所謂“談駁(找毛病)是買主”。
最終形成的彩禮,基本上按照老蘇的意見,越秀的爹也爭,哪里是老蘇的對手。這個過程寶柱的大只說一句話:“哎,不成親是兩家人,成了親是一家人。”
老蘇像會議主持人:“哦,時間也不早了,小林按我說的記。”
老蘇說一句,我盯著越秀大看,他一點頭,我就記下。最后越秀的大和寶柱的大在彩禮單上按了手印,紅紅的指紋一圈一圈像漩渦。那時候我剛上四年級,記得那個彩禮單寫的是“財禮單”,沒文化,也倒實在。
半個世紀過去了,如在眼前。
越秀命好,寶柱不打越秀,一口氣生了五個孩子,兩兒三女。
翠萍估計也是按照這個程序嫁到我們村的,十多歲訂了婚,到二十歲結婚時,翠萍已經知道對象是個二百五半腦子,眼斜臉歪,邋里邋遢,沒本事還不省事,賭博、打架、串門子一樣不少。翠萍是一百個不愿意,可是她的大退不起彩禮,硬著頭皮嫁了過來。
翠萍長得像鞏俐,高高大大,圓圓乎乎,說話干脆,干活利索。和她的老公站在一起,感覺就像白楊樹下長的一棵狗尾巴草,咋看咋不像。結婚不到一個月,就開始“鬧離婚”。
離婚婆姨在我的老家是一個貶義詞,和不安分、不守婦道、不正派同義。誰要是要求離婚,就叫“鬧離婚”。
我們村的歷史上就沒有鬧離婚成功的,翠萍憑什么可以破例?可是翠萍要離婚的決心在我們村的歷史上也是頭一份。農忙回家下地勞動,攢夠口糧,農閑背上口糧就去公社“鬧離婚”,一住兩三個月,中間還不誤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桂珍是我們村嫁出去的姑娘,一段時間也鬧離婚,背著一個女孩回到娘家。住了十多天,那兩個她念書時背著拖著的弟弟發話,說好娘家不給女出頭,再說人的命天注定,找什么人家是你自己的命,誰也怪不著,促發姐姐回去。實際上是嫌姐姐帶個孩子在自己家吃住,不愿受牽累。桂枝沒有翠萍決心大,終究沒有離婚。
翠萍從70年代開始鬧離婚,直到80年代末仍在離,在人們認為翠萍離婚就是一種生存常態時,翠萍離家出走,一走三十年,杳無音信。
她的哥哥看中央電視臺《等著我》,想起了妹妹,開始尋找。互聯網大數據就是厲害,生生把翠萍從草原深處挖了出來。翠萍在內蒙古牧區與一個不會說漢語的牧民老光棍過日子,白天放牧,晚上住蒙古包,周圍三十里無人煙。令人驚訝的是翠萍說一口蒙古語,基本不會用漢語和人交流了。
回到家,爹娘已死,兄弟冷漠,老漢不理,三個兒女連媽都不叫。年近七十的翠萍不辭而別,又回大草原了。
在我們村,改變命運的第一步就是走出我們村,翠萍走得最遠最徹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