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素芹

父親是村里的“赤腳醫生”。
小時候的我不懂,父親為什么被叫作“赤腳醫生”?難道他給人看病的時候沒有穿鞋子嗎?長大一點兒以后才知道,“赤腳醫生”這個詞是那個年代的產物,沒有編制,亦農亦醫,農忙時務農,農閑時行醫的這樣一群人。他們沒有工資,身份依然是農民,唯一的好處就是可以用自己的行醫時間抵工分。據說,男的一天掙十個工分,女的一天掙八個工分。而父親,一天無論是勞動還是行醫,都是十個工分。
從我記事起,土地已經分配到農民手中,每家每戶都是鉚足了勁,起早摸黑地忙碌著。農忙時,父親和母親一同在田間勞動,我和弟弟放學后也會去幫點小忙。父親將路東邊的秧苗拔起,一把把捆好,再用人力車推著走過泥土小路,運到路西邊,一把把拋向自家的水田里,媽媽再一根根地插到土里去。好多時候,當我跟弟弟去到田頭的時候,只看到媽媽一個人在插秧,對于這樣的場景,我們已經習以為常了,因為我們總會看見父親背著藥箱走在水田中間的小路上,去往不同的方向。小時候的我,心里總會暗暗埋怨,這些人,怎么總趕這時候生病,耽誤了我家的農事。在一群挽著褲管,赤著膀子,面朝黃土背朝天干活兒的粗野漢子里面,父親是斯文的。不認真讀書的時候,媽媽會訓我們:“你爺(父親)從小家里窮,沒上過什么學,他要能順利地把書讀下去,一定能考上大學。現在條件好了,你們可要珍惜這讀書的好機會。”
父親沒上過學?怎么可能?家里有好多本醫學書籍呢,那是只有父親才能看懂的文字。
一旁的奶奶笑著跟我們講起了父親的學習之路。
父親生于1951年,六歲時,母親去世(后來的奶奶,是我們家的又一個故事),由于家里條件不好,到了上學的年紀,只上了半個學期就輟學了,連拼音都還沒學全。在那個連飯都吃不飽的年代里,像父親這樣上不了學的孩子很多。能上學讀書的都是家境相對較好的人家的孩子。我們的鄰居就是這樣一戶家境殷實的人家,那戶人家里有一個跟父親同齡的男孩子。我想,他白天背著書包去上學的時候,幼小的父親眼巴巴地望著,心里一定羨慕極了。他想了一個辦法,晚上去那小男孩的家里,跟小男孩學習他白天學過的知識。就這樣,父親學會了認字,但是對于數理化卻是不懂的。不過,這對于那時候的父親來說,已經夠了。
父親十八歲那年,村里要選個年輕人做“赤腳醫生”。那年月,大家都忙著掙工分,這是份沒人愿意干的差事,那時爺爺已經去世,無父無母的父親被選上了。那時候,有上級來的醫療隊駐扎在鄉醫院里,父親跟著醫療隊學得很認真,什么中醫的針灸,西醫的臨床診療、打針、掛水,父親一學就會了。
學成后的父親成了村里的“ 赤腳醫生”,他的從醫之路正式開始。他不用頂著烈日、冒著寒風下地勞動,也能掙工分。這下,那些當初不愿意學醫的年輕人,又羨慕起父親來了。他們的言語里透著一股子醋味:“這個本輪不到你去的呀!”父親只是憨憨地笑著。是呀,因為父親無父無母,沒有能跟村里的“高層”說得上話的人,只有別人都不愿干的事才會落到他的頭上,誰知,因禍得福呢!
父親的醫學理論知識在他那個年齡的“赤腳醫生”隊伍里是扎實的,實踐也是豐富的。但是父親的診所沒有掙很多錢,因為他只是個醫生,不是個商人。他只會看病,不懂經營。眼看他的那些同行搞這樣那樣的特色診療,將診所經營得風生水起,在城里買房買車,我的父親依然如多年前一樣,不急不躁,心平如水地做著他喜愛的工作。能吃藥的不打針,能打針的不掛水。每年夏天都會有幾個人來我家針灸治療腰腿痛,每天中午,還沒吃過飯就來了。父親給他們扎上針,要等拔針后才完事,而這些都是不收錢的。
許多個夜晚,我被一陣陣狗叫聲驚醒,接著是人的腳步聲、急促的敲門聲,那多數是大人帶著發燒的孩子來看病。敲門聲、起床聲、開門聲、大人的說話聲、孩子的哭鬧聲、關門聲、此起彼伏的狗吠聲,這是那些年的夜間,我經常聽到的聲音。我一次次在這聲音中醒來,又在這聲音中睡去。而父親,是難得睡上一個安穩覺的。
許多個雨雪的夜里,我們被家里的電話鈴聲吵醒,那是不方便來的病人請父親去家里看病。父親從來沒有拒絕過。那一條泥濘的、漆黑的鄉間小路,父親不知走了多少回,我常替父親擔心,那路邊的一大片墳場,他不害怕嗎?我同媽媽一樣,必定是睡不著的,只等到父親回家開門的聲音響起,我們才會放下提著的心。
如今,七十多歲的父親依然在工作和學習的路上。六十歲就退休的父親接受了醫院的返聘繼續做著村里的防保工作。全村每家每戶的情況,他是了如指掌的。沒有電腦的日子,我在他的本子上看到了全村一千多人的身份證號碼,這都是他一戶一戶跑出來的。
父親從沒有跟我說過他的夢想。他們那個年代的人,談夢想,想必覺得是矯情的。但是我知道,父親對他的人生是滿足的,一個父母早亡,沒讀過書且一窮二白的孩子,通過自己的努力,擁有了一份自己喜愛的工作,讓自己和家人都有了安定的生活,這些對他來說,就是曾經的夢想吧。
家中的戶口簿上,父親學歷那一欄寫的是初中,而我覺得,我的父親卻是個只讀了半學期書的文化人!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