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夢媛
高考成績公布前是一段非常難熬的日子,而得到高考成績后更加痛苦。
我就讀的是春城昆明一所很不起眼的高中,高出一本線三十多分的成績還是令我非常滿意的。林林總總的千余所高校讓我眼花繚亂,莫衷一是,雖然填報志愿的意向已經簡單到師范大學和科技類大學,但我和母親還是連續折騰了幾天,擬出了七八種填報方案。那段時間的父親對我如何填報志愿顯得漠不關心,不聞不問,使我和母親很是費解。而當我和母親經過權衡后拿出填報意向請父親過目時,他卻不緊不慢地從兜里掏出一個皺巴巴的字條說,按這個上面的大學和專業報吧。我和母親一下子愣住了,臉上的驚愕使當時的空氣有些凝固。我們填報的三所師范大學和三所科技類大學被他砍掉了一半,置于前三志愿的居然是清一色的農業大學,四川農業大學被排在了第一。填報志愿之前,我對農業大學也做了一些了解,從師哥師姐們傳遞的信息中感到,農林類大學既苦又累,就業后待遇還不高。很不容易才從農村走出來的父親,明擺著要讓我回到“農民”的身份上去。這個費解的疑問,長期困擾著我,也折磨著我。
陰差陽錯,一紙錄取通知書赫然映入眼簾,我居然被第一志愿的四川農業大學錄取了。開弓沒有回頭箭,一切按部就班,我很不情愿地成了四川農業大學種子科學與工程專業的一員。不是心儀的學校和學科,學習變得索然無味,整天不是打游戲就是追神劇,目標是以不掛科的方式讀完大學。至于將來,我也懶得去想。像我這樣體重不足九十斤的纖弱女孩,就體質而言,是不適合長期在野外工作的育種工作的。我曾兩次滑倒在水田里,每次都充滿怨恨地給父親發了微信,其意是“都怪您,給我選了這么個專業”。父親兩次都沒有正面回復我,而是意味深長地給我發來了意在鼓勁的三個拳頭和充滿溫馨的三朵玫瑰。大一時的學習成績難以讓父母滿意,排名全班中下。正值我的逆反期,父親強壓著的怒火一直引而未發。
轉機悄然而至。大一下學期期中,學院分給班上幾個到艱苦地區支教半個月的名額,地點是四川省涼山州布拖縣特木里鄉的一所小學。既然學習已經難以提起興趣,還不如到更加廣闊的天地去呼吸新鮮空氣,緩釋郁悶的心情。在沒有征求父母意見的情況下,我和幾名同學便踏上了支教的行程。地處高原的特木里鄉以彝族為主,貧困程度超乎想象,穿著上的簡樸最為直觀地反映出我支教的三年級三十名學生的生活狀況。在高原深秋十月的寒涼里,女學生阿都么合作還穿著單衣,一雙陳舊涼鞋里探出的腳趾頭麻木地向外張望。這一幕,一直在我心里揮之不去。同樣是女學生的乃古么子扎,每天上學要步行近三個小時,需要自帶午飯和咸菜,飯食由碾碎了的玉米蒸煮,那些苞米的顆粒上,還殘存著未能褪去的粗纖維麩皮。我嘗試著吃了一口,食道仿佛被石頭擊打,眼淚被噎得奪眶而出。父親曾多次談及自己年幼時忍饑挨餓、食不果腹的日子,這是他一門心思要將我送進農業大學的初衷嗎?而且每所農業大學填報的專業都是種子科學與工程,都跟糧食有關。我明白了一些道理。
回到學校后,我卸載了電腦和手機上的所有游戲和娛樂軟件,制訂了詳細的學習計劃。大一第二學期期末,我的成績首次進入了本班前十名。對于學生,成績是最好的護身符。大二開學,我被全票選為班委。成績也隨之突飛猛進,當年便進入了前五名。其間,父親帶我回川北老家的探親之旅,對我也是一次很大的觸動。當時正值玉米的種植節氣,二爹二媽已遠去河北打工,如果不及時下種,一塊一畝左右的地塊將接受撂荒的命運。父親說,后天就要走了,明天我倆把那塊地給種了吧。五月初的川北,天氣已經飆升至30℃,在光禿禿的坡地上,我和父親的軀體直面著夏日暖陽的炙烤,雖揮汗如雨卻樂在其中。父親負責挖窩子和填土,我則負責下種和施肥。一天下來,這塊土地在我們的啃食中被種子和農家肥占領,短暫的時間不允許精耕細作,但我們對四個多月后的收成抱有期許。我和父親的代價是雙手都布滿了血泡,但我從父親的眼里看到了他對土地的敬畏和對糧食的虔誠。
父親常說,土地是根,糧食是命。2005年,滇中地區遭遇多年未遇的旱災。在6月22日我五歲生日那天,父親沒有給我買生日蛋糕,而是購買了50箱礦泉水和20袋大米,帶著我和母親驅車趕往受災非常嚴重的曲靖市馬龍縣舊縣鎮鄉下。這些甘泉和食糧雖然只緩解了極少數家庭的短暫困難,卻讓我看到了父親的一顆愛心,受到了人性中應當胸懷善良和慈愛的教益。酷暑的村莊滿目瘡痍,河水已經斷流,莊稼大多枯亡,就連人畜飲水也必須用牛車從十多公里外的大山里馱回。父親非常吝惜糧食,歷來主張量米下鍋,即便剩下少許飯菜,也會在下一頓全部解決,決不允許有絲毫浪費。我人生中僅有的一次挨打,就是趁父母不注意時將半碗米飯倒進了垃圾桶。自從被父親體罰后,我沒有浪費過一粒糧食。有一次,父親來大學看我,并提出在學院食堂晚餐。就餐時,看到一些學生將不少米飯和面條倒進了泔水桶,他非常氣憤地說:“這些孩子啊,必須經歷一次荒年,不然他們不知道糧食的金貴和饑餓的煎熬!”目之所及,他的心情很糟。
到了大三,我當選為班長的同時,還擔任了一年級的班主任助理。當然,更重要的是我的學習成績首次進入了全班前三名。這一年,我相繼被大學評為優秀志愿者、優秀團干部、優秀學生干部,獲得了“登海種業獎學金”“煙草技能大賽”一等獎、“登海杯”全國種藝大賽三等獎。每次取得好成績或受到表彰獎勵后,父親都會給我發來一個金額為“88.88 元”的紅包。我猜想,這個紅包應該包含著兩層意思:一是“發發發發”,具有紅紅火火的大眾屬性;二是“爸爸爸爸”,暗示他永遠站在我的身后。
今天是我進入大學的第一千二百個日子,如果說遺憾,就是因為自己的任性荒廢了大一,導致未能保研。如果說收獲,就是我明白了父親為我選擇了這所大學和這個專業的良苦用心,并按照他的意愿走上了正途。
父親的生日正好是今年招考研究生的日子,我現在已經投入到緊張的備考之中。我希望自己能夠將一個滿意的結果,作為生日禮物送給他。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