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鳳凰

徐雁飛

那一年，獨自一人去鳳凰小城。

我那時執(zhí)意去那湘西小城，也不過是為了那“不折不從亦慈亦讓，星斗其文赤子其人”的沈從文先生而已。我多想知道《邊城》里那出走的儺送到底是否回來，多想知道翠翠最終的結(jié)局。這也是一種無名的癡吧，當(dāng)年紀(jì)慢慢大了，才懂得，人生的悲劇或喜劇最終也都不過如此，一切只不過是因上努力，果上隨緣，蕓蕓眾生都是帶著此生修煉的靈魂去繼續(xù)下一段時間的旅程，何必執(zhí)著？就如沈先生對后輩的殷殷耳語“要從容啊”，“造反派”批斗他，各種凌辱，而他事后生氣的是貼在背后的“打倒沈從文”那幾個字寫得太不像話了：“在我的背上貼這么蹩腳的書法，真難為情！他原應(yīng)該好好練一練的！”在干校時，他沒有查閱任何參考資料，單單憑記憶就寫了二十一萬字的中國服裝史。這樣的人珠玉在前，熠熠生輝，你還用糾結(jié)儺送和翠翠是否會被上天安排一個大圓滿的結(jié)局嗎？他是冰凍的石頭縫里也可以開出繁花的人，他筆下的人物應(yīng)也如是！

我還為了他的表侄黃永玉先生而來，如果年輕時候喜歡沈先生，年長后會更欣賞黃先生。如黃霑為黃永玉寫的幾句詞：“眉飛色舞千千樣，你是個妙人，是個少年狂”;他那句“畢加索、吳道子才算大師，我算什么大師，今天教授滿街走，大師多如狗”不知道曾讓多少人忍俊不禁。不知道這邊陲小城有何靈秀之氣，能孕育出這樣兩位大師？讓他們生則思故鄉(xiāng)、憶故鄉(xiāng)、寫故鄉(xiāng)、畫故鄉(xiāng)，死則骨灰撒入沱江魂魄回歸故鄉(xiāng)。

鳳凰之行，就來自對這兩位大師的敬仰。如我之后去杭州和泉州追尋弘一法師足跡，去眉州瞻仰東坡故里……他們，是靈魂有光的人。而我一生之所求，只不過愿有一絲如螢微光映照旅程，足矣！

首先當(dāng)然去沈從文故居，曾經(jīng)見過黃永玉畫的一張沈家門外的小巷，沒有規(guī)整漂亮的建筑，有些臟，有些亂，但是開滿了大紅花，不知道是夾竹桃還是木芙蓉，那個顏色好像沒有調(diào)勻開就上了畫布，濃得觸目驚心。據(jù)說沈先生對這幅畫愛不釋手，可見黃先生是畫出了他老家的樣子。可是我所見的沈家故居已經(jīng)修繕一新，失去了一些古舊的味道，感覺那四合院的每塊磚都好像被人擦洗得太過于干干凈凈，也沒有見著畫中的紅花，真是遺憾，不知道那記憶中的紅花和那逝去的光陰都到哪兒去了？唯有在故居買一本《邊城》，蓋上它特有的印章（奇怪的是現(xiàn)在這本書也無了蹤影），真心喜歡這率真清雅和充盈著淡淡憂郁的文字，私以為那種韻味很多年中國未有人能夠超越。因為沈從文而知道鳳凰，但到了鳳凰才知道，是因為鳳凰的大美與深厚的蘊藏，才能給了這個小學(xué)學(xué)歷，甚至不會用標(biāo)點符號，卻能成為大作家的鳳凰人神奇的滋養(yǎng)與內(nèi)涵。

鳳凰是美的，毋庸置疑。

起個大早去沱江那道跳巖上行走，聽著早起的鳳凰女子在岸邊清脆搗衣的聲音，笑聲清脆，說話聲音清脆，偶爾相起罵來也是清清脆脆。為何古詩詞里的搗衣聲總是與秋愁與月夜與思婦有關(guān)，而鳳凰的搗衣聲卻伴隨著清晨那淡淡的青霧也遮不住的朝陽，與那濃得化不開的湘西風(fēng)情相連，有著鳳凰女子們生氣勃勃生活著勞作著的自然姿態(tài)。突然會感覺有點暈眩，因為站在江中的位置，無比清新的空氣和四周的美逼迫得自己有點睜不開眼睛，有點想就這么倒下去，到干凈清爽的沱江里泡泡也無妨。泛舟沱江的時候，不能置信水能如此清澈見底，看見絲絲的水草在輕輕地招搖，整個江面如一塊冰冷瑩彩的水晶石，用手掬水，觸感更像水晶，涼得讓人精神一震。這點也讓我覺得恍惚，因為無數(shù)后來去鳳凰的朋友詬病沱江的水臟得不忍直視，到底是因為我去得早水質(zhì)尚未污染，還是確實我又做夢了？或者像《霍亂時期的愛情》里所言：“他還太年輕，尚不知道回憶總是會抹去壞的，夸大好的，而也正是由于這種玄妙，我們才得以承擔(dān)過去的重負(fù)”？人們能夠在人生的風(fēng)雨中仍然可以奔跑，也就靠那一點與生俱來的忘卻苦難的本領(lǐng)和美化凡庸的能力吧？

江邊有一間間裝修得非常原始古樸的酒吧，里面放的音樂好像都不很吵，走廊上隨意擺放著幾把或木或竹的老椅子，有一家的客人特別多，它的大門口寫著十個字：不走回頭路，只愛陌生人。如果在有生之年，能和至親摯友愛人在臨江吊腳樓上住上一段悠閑的時光，或者走一走那古老的風(fēng)雨橋，回味著那一句話：“在青山綠水之間，我想牽著你的手，走過這座橋，橋上是綠葉紅花，橋下是流水人家，橋的那頭是青絲，橋的這頭是白發(fā)?！蹦窃摱嗪冒?！

鳳凰的食物也是美的，除了聞名遐邇的各種湘西特色菜，我最喜歡名不見經(jīng)傳的兩樣：一樣是土家蒸糕，據(jù)說是小米粉做的，很香很柔糯，一樣是野菜鴨掌菜，奇特的香和口感，兩樣都是簡單和樸素的食物。捧著蝦餅邊吃邊逛到楊家祠堂，墻壁上到處都掛著老玉米、干辣椒，還有煙葉，是我所見最有鄉(xiāng)土生活氣息的祠堂，擺設(shè)應(yīng)有盡有，煙槍、首飾、織布機、廚具，甚至還有骨質(zhì)麻將，可以想象老鳳凰人偏安一隅的閑適，難怪網(wǎng)上有人說“但愿長做鳳凰人”。

年輕的鳳凰人都很漂亮，大部分是苗族和土家族，有著相同的特征，不太高，微黑的臉，整齊的牙齒，眼睛很有神，亮晶晶的。在鳳凰城邊因為巧遇苗人趕集而塞車，我也偷偷下車趕了一次集，原始的以物易物的方式竟然還存在。他們從山上采來的小竹筍和蕨菜，價格低得出乎想象，淳樸的苗人并沒因為我是外地人而隨便要價。還有很多人在賣小魚，真的是小魚，米般大小。我問一位苗族青年，他說是買回去喂養(yǎng)的，我心里正詫異著“這能養(yǎng)活嗎？”還沒反應(yīng)過來，他就用一個袋子裝了數(shù)十條：“拿去玩吧！”他的普通話有點含糊不清，但笑容非常清晰，那張風(fēng)日里長養(yǎng)著被太陽親吻得黑里透紅的年輕淳厚的臉，是像儺送，還是像他的兄長天保呢？

多想做一個鳳凰人啊，這樣也許我就有了和沈先生相同而神秘的生命密碼了。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