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姑

蔣晉鋒

老姑是我母親的親姑姑，是我正兒八經(jīng)的姑奶奶。老姑小腳，但人高馬大，很有精氣神，走路一陣風(fēng)，說起話來更是爽朗，人未露面，就聽到她咯咯的笑聲。

老姑也是我母親的媒人。她喊我母親總是一口一個“小蘭子”，然后便咯咯咯笑出聲來。我們姊妹幾個一聽這笑聲，就模仿老姑的聲音喊：“小蘭子！小蘭子！俺來嘍！”母親聽了，便訓(xùn)斥我們，沒大沒小的。

老姑命運(yùn)多舛，十六歲嫁人，三十多歲就守寡了。丈夫病逝，老姑一人把八個子女拉扯大，還照顧公婆，養(yǎng)老送終。白天上地勞動，晚上紡線織布。有時為了趕到三十里開外的西營鎮(zhèn)集市賣布，補(bǔ)貼家用，老姑甚至通宵不休。黃昏時分，賣布?xì)w來，還不忘從附近的煤礦稱來兩籮筐炭，像個壯勞力一樣把炭挑回來。

老姑家子女多，正是能吃的時候，老姑和村里的男人一樣里里外外拼命地干，但天年不佳，莊稼歉收，分到的口糧總是不夠吃。為了孩子們，老姑舍下臉拿著一只大笨碗去討飯，從此落了一個“討飯婆”的外號。如今，老姑的三個女兒都遠(yuǎn)嫁了，五個兒子在身邊。她常對人說：“雖說俺家姑娘都不在身邊，俺不還有一個小蘭子么，沒啥大不了的?！崩瞎玫膬鹤觽儯医斜硎濉ξ疫@五個表叔，老姑更是沒少費心血。

我上小學(xué)那個時候，最初是很厭惡老姑的，最擔(dān)心她拿著那只不知用了多少年的大笨碗，站在教室外張望，然后推門進(jìn)來，喊道：“老師，讓小莽子出來一下。”我一臉不快地走出教室，同學(xué)們便起哄：“佘太君來嘍！討飯婆來嘍！”

恰逢下課，老姑急切地把我叫到一邊，說道：“你大表叔蕩秋千摔溝里跌著啦，你快給老姑撒一碗尿，讓你大表叔喝，要不他會死的?！蔽乙荒樢苫螅f：“老姑，尿能治病嗎？咋不去找醫(yī)生呢？”

老姑咯咯笑著：“小男孩的尿能治病咧。你大表叔喝了保準(zhǔn)好！保準(zhǔn)好！”那時我恰好憋著一泡尿，迫不及待了。老姑嚴(yán)肅地說：“只要中間的尿，兩頭的不要。”

正說著，身后已經(jīng)圍攏了一大群孩子，男生女生都有，他們就起哄：“撒尿嘍！撒尿嘍！佘太君討尿嘍……”我尷尬地紅著臉。老姑一邊呵斥著孩子們，一邊哄著我說：“俺小莽子的尿最好、最清爽咧?！比缓?，心滿意足地端著一碗尿離去了。

放學(xué)回到家，我委屈地對家里人哭訴。這時，家里碰巧來了個愛搬弄是非的老婆婆，摻和道：“哎吆！這可是對咱孩子不好咧，會傷了孩子元氣的！”母親不知所措地抱怨說：“俺姑也真是的，只顧自己好，連我這個親侄女她都糟踐?！备赣H在一旁堅定地說：“哪有那么多說法，不就是一泡尿么，往哪尿不一樣咧。”

沒過幾天，我大表叔真的奇跡般康復(fù)了，我竊喜自己的尿救了大表叔的命呢。從此，我內(nèi)心也開始佩服老姑了。老姑的確懂得多，就像一個鄉(xiāng)村醫(yī)生，草草棒棒在她眼里都有靈性，這種草能治咳嗽，那種花

能消腫，抓一把細(xì)末土都能止血咧。

秋高氣爽的一個下午，小伙伴們在校園里玩得正開心，我突然看到老姑邁著小腳急急地跑來。不過，這次她是端著一碗紅棗來的，手里還是那只大笨碗。我在想：老姑家平時每個人都用這種碗，還是只有她本人用這一只碗。但村里人說，她的這個碗可有些年月了，從她嫁過來就用上了，吃飯用它，喝水用它，討飯用它，盛我尿的還是它咧。老姑打老遠(yuǎn)便喊：“小莽子，老姑家園子的大紅棗，帶回家給你娘嘗嘗?！彪S即，便把紅棗倒入我的書包里，接著又著急地說：“剛剛你三表叔上樹打棗摔著啦，你趕緊給老姑撒一碗尿哇……”

一天，耄耋之年的老姑病倒了，沒有撐過那個冬天。

出殯那天，子女親人們哭得稀里嘩啦。淚眼模糊中，我看到老姑那只大笨碗被人重重地摔碎在地上。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